惟愿河清海晏,愿你,一世长安。
我叫晏清,他叫长安。
我的名字,取自一个成语,海晏河清,晏清,天下太平,我很喜欢。
他叫长安。
师公说这是个好名字。因为,名字是他取得。
师公总有些不靠谱,但这名字确实挺好,长安,长长久久的平安,和我的名字颇有些异曲同工。
说是师公,其实他和师父同岁。一个赌约,我师父认他作了师父,然后,我就有了一个师公。这是师父告诉我的,问他是什么约,他却始终不开口。他只说,你师公,他叫离恨。
我觉得这是个好名字,就跟他给十二师叔和十三师叔的儿子取的“长安”一样好。
他家里人也是这么想的,离恨,离恨,可终究事与愿违……师父说,他到底是离不了恨……
我觉得师公有些悲情,于是看他的眼神里不自觉带了怜悯。
于是师公每次见到我就跟师父叫嚣:你能管管你那徒弟不,你瞅他那眼神,就跟我要死了一样……
师父大声训诫我:晏清,你不要用觉得你师公快死了的眼神看你师公,有此等想法,你可以,动手。
噢,忘了说,我师父在师公的众弟子中,排行老大。
我不像师兄那么好命,见过十二师叔和十三师叔,也就是长安的父母。我只听说,十三师叔是个很厉害的小偷,十二师叔是流落在外的王族。我听说,长安挺小的时候就一个人上了山。
于是我又觉得长安挺悲情。我觉得我要对他好一点。
师父每年都会上一次山,他说,这老东西人品不怎么样,酿的酒倒是真的好。听着像是那些蹭酒的。但我知道,师父是怕师公一个人孤单。
长安上山的时候正逢我们回山。师公看着我,笑的很谄媚:那个……,留下来?
我有点慌,抬头看看师父。师父没看我。他很爽快:好啊。
我觉得我可能认了个假师父。
长安很安静,很……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仿佛天生是个大人。做事井井有条,待人彬彬有礼。
好吧,这只是一开始。
一开始,长安很乖,从来不给师叔们添麻烦,练功刻苦,读书努力,小小年纪还要承受被双亲遗弃而他们双宿双飞的悲情,加上一张人畜无害的脸,师公和师叔们都格外宠他。但后来……
“小兔崽子,又把盐倒糖罐里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长安……他会趁师公睡觉的时候把他的头发夹在藤椅的竹条夹缝里。你会听到响彻云霄的嚎叫,那是师公醒了。他会在三师叔钻研医术记录药方的时候猛地一推他正在写字的手。往往是在一张纸快写完的时候。三师叔,他要整张重写。他会故意把盐袋子倒进糖罐里,比如现在。
没有人会不记得那道咸到灵魂里的糖醋鱼。
所以,做饭前尝一尝各种调料,是必备的程序。
山上的日子,说无聊也不无聊,说开心,倒也的确,至少在后来的日子里,每每回忆,那是最满足的时候。日子过得很快,就这样一天天地,在长安的恶作剧里过去,然后,我们可以下山了。
我不知道师公有什么样的过去,也不知道他后来有没有再下过山。山上的这些年里,师叔们来了又走,只有师公一直都在。临走的那天,他说,不行就回来。
我觉得,师公老了。
下山后,我和长安分开。我回去找师父,他说,我回趟家。
分开的路上,我想起长安说过的家。他说,他的家在山里。那里山花烂漫,绿树成荫,泉水甘甜,可以看到苍茫的雪景和绝美的夕阳。不存在的!他说,他住的那座山,只有光秃秃的树杆子。他说,那是他娘选的地方。
他说这话时,颇为无奈,我觉得有些好笑。我觉得十三师叔是个人物,克的住长安。
我在有溪水的地方停了下来,静静地等待夜晚的降临。
我躺在地上,初春的时节还有些冷,草也不长,地上有些凉,天上的星星很好。溪水在流,有轻微的声响流进耳朵,嘘嘘哗哗,就像那次与长安一起躺在桃树下。
那时,也是初春,师公的桃花还没有开,桃林,就是一片光秃秃的树叉子。那天没有月亮。那晚的星星也很好。那里也有一涧溪水,慢慢地淌着,嘘嘘哗哗……
我们躺在地上,谁也没有说话,满目只有无边的夜空和点点的星子,还有偶尔晃动的树影。
若是知道以后再也没有机会与你并肩,看这带些寒凉的星夜,我应该……我应该……
那晚没有月亮。那个晚上,却让我在以后多年的黑暗里,心里还一直有着亮光。
长安不会知道,我一直想对他说的话。
“你很好。”顿了很久我说道。
长安也笑,“你说过许多次。”
可是没有了,没有机会了。结束了。
师父家里,还是一如我离开的时候。杂而有序的店铺,温言浅笑的师母以及……杀千刀的师父。我觉得我被长安带坏了。
师父瞄了我一眼,“回来了?回来了就赶紧做饭去,这么没眼力见儿的。”我默默地应了,去做饭。
吃饭的时候,师父说:“你回来的正好,我这炒货铺子正愁没人接着,要不便宜点,转你得了。”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
师母拿筷子敲他的头:“谁稀得你那破店儿,清儿一身本领是用来给你看店的?!”转向我,“清儿,别听他的,想干啥干啥。”
师父继续吃饭,没敢吭声。
“我想去褚家看看。”过了许久,我道。
师父瞥了眼师母,定下心,放下碗,装作师父的样子,“也好。只是……最近褚家……自己注意着。”
“嗯。”
褚系世族,开国功勋,国定归隐。世代不为官,却是任谁也不敢得罪。皇族感念,时有赏赐,百官效仿,敬重有加。心系江湖,以义会友,若遇难处,必会相帮。是以,褚氏世家成为名扬天下的第一世家。
我知道,我知道褚家不太平。我想去看看。我想,也许,我能帮的上忙。
褚家正在经历一场内乱。
大儿子想抢二儿子的家主之位。
所谓家主,是由氏族长老共同商议决定,可谁料,其人偏有野心,想抢一抢。奈何他确有实力,而继位之初的二儿子也颇有些手忙脚乱,最终导致了这场隐晦的内乱。问那些长老?定了家主,自是一概交托新家主。
这是一场窝里斗,若说没有人知道,还是有很多人知道,比如皇族,比如那些等着看笑话的世家。若说人尽皆知,也不尽然,比如街头卖包子的小摊主,比如褚家倒夜香的下人。
我决定帮帮二儿子,毕竟他是正经的。
我以崆峒派大弟子二徒弟的身份入住了二儿子的家。美其名曰:幕僚。
褚家二儿子是个正派人,不屑于那些躲在暗处放冷箭的行径。偏巧,他大哥是个精于心计的。要平这场内斗,说难也不难,那些二儿子看不上的龌蹉,我替他做了便是了。
做了这些事的自然是不敢让二儿子知晓的,大儿子最终落败,愿意安于一隅。二儿子如往常,待我座上宾。
其实,我是褚家的第三个儿子。
没有在褚家长大,没有入族谱,没有一个名分,我并不在意,母亲也不在意。母亲说,若是不好,便去帮帮。
这是我在褚家的第五个年头,二儿子也有了儿子。这个年,阖府上下比往前年过得更欢喜些。
他爹让我给他起名。正时九月,窗外摇着一树红叶,希望年年有今朝,“便唤‘亦枫’吧。”我道。他爹揖了一揖,承下了。我觉得没什么不好,给侄子起名,我义不容辞。
鞭炮声渐起,我站在屋檐下。目光所及,那些嬉闹的孩童混着摇摇晃晃的红色灯影,恍惚间我好像看到长安。
长安着一身红裳,面容如玉,眉宇英气,像菩萨派下赐福的童子。他提着一个红色灯笼,缓缓向我走来,慢慢地靠近,一步又一步。他在我面跪下,他来给师公磕头。那时我觉得,长安是我见过最好看的小人儿。好看的像是画里的,却不可触及……那是在山上过的第一个年。那时的长安,还是安安静静的。
我不由笑了,长安啊……
长安喜欢写字,刚来的日子里总是静静地坐着,提袖执笔,蘸些墨,写下些词句。
长安喜欢星星,他会在师公的桃林里和衣躺下,常常忘了时间。后来他学会喝酒,他说,寂寥的星子和桃花酿,是绝配。
长安会在有风的时候起舞,一把剑,一身白衣,衣裳和风一起,仿若,他就是风。
长安喜欢珠子,和一切圆圆的东西,他说,圆满的才好。
长安很少谈及家事,却说,最希望的就是他娘能过得开心。
长安用功,轻功一门尤为刻苦,他说,像风一样,很开心。但我知道,十三师叔以轻功闻名。
长安说,等以后下山了,要到处去走走,仗剑天涯,快意恩仇。
……
长安,你很好。
是啊,长安,你那么好,那么好……
想起那次与你的畅饮,空气有些安静,你说,喝酒。我一饮而尽,我笑,你也笑,你说,你笑什么,我说,你笑什么,而后,天宽地广,笑声不绝。
“三师叔跟师公夸我呢,说我下山就是个祸害……”
“那师公肯定高兴坏了,让你趁早吧……”
“哈哈哈哈哈……”
我竟不知道,不知道,那次,竟是最后一次了。长安……你可,还好?
自然是好的,如你,必不会叫自己吃了亏去。
烫一壶酒,是师父年前捎来的桃花酿,独自饮着,恍惚有你,相对而坐,你笑,喝酒不叫我。
我也笑,这不正等着你嘛。
一杯饮尽,眼前突然空荡。
“长安,过来,陪师父坐坐……”
那年冬天,有风,积雪,晨起开门,门口有一婴儿,不哭不闹,见了晏清还笑,轻轻抱起,襁褓中有一字条,上书“长安”。
屋外的鞭炮声还在继续,屋里却有些清冷,唯有烫着的酒还冒着袅袅的雾气。
眼前是虚无,杯中的酒,续了一杯又一杯,我想,新年了,也该有个新愿望:
惟愿河清海晏,愿你,一世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