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开篇《园说》谈起。
无论哪个时代的审美,尤其是生活形态上的,总是愈与自然亲近者愈美。尽管陶潜诗云,“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但他承认的,仍是地偏无喧嚣之所为良居。
计成著《园冶》,《园说》为总纲,第一句便说,“凡结园林,无分村郭,地偏为胜,开林择剪蓬篙。”可见“地偏”,乃是筑园设地的第一标准。
何以“地偏为胜”?园林,是中国人,至少是中国文人内心乌托邦的实体显现。正如《孟子》中云“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中国古代文人内心,其实装着两方天地,一方是庙堂之高,一方是江湖之远。
所谓“入世”与“出世”,魏晋时多绝尘脱俗的隐士,且不论其真隐或假隐,这样的隐士,多居住在远离闹市的名川大山。至于唐宋,寄情自然山水渐渐转由将山水之远引向尘世生活,于是有了王维的辋川别墅、苏舜钦的沧浪亭。至于明清,中国文人的精神世界愈发向内,而园林就更成为其丰富内心层次的外现,这一方小天地,往往是曾处庙堂之高、而今居江湖之远,或是从来都是飒沓江湖人士的居心之所。当曾经心怀“仁义礼智信”、“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中国文人,回归自我,又何处得归?那不是“ 三径就荒,松菊犹存”的乡郭故园?那不是“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所以说,“地偏”背后,是中国文人对“归”的一种诗意向往。与其说是远离尘世、不如说是远离抱负、压力、职责后,对自我的一种成全。而自我,从来都是远离束缚、放浪形骸的,除了广阔的自然天地、山川大海,又有什么能满足这种对自由的追逐呢?
也就不难解释,为何筑园偏偏要以自然为妙了。人当然不能真的饮露餐风做一个姑射仙子,也只有在园林这个绝对个人的空间内,尽量与自然相接引、融合——“山楼凭远、纵目皆然;竹坞寻幽,醉心即是”、“纳千顷之汪洋,收四时之烂漫”、“紫气青霞,鹤声送来枕上。”
若论与自然山川之美的缘分,生于当代的我们,远不及古人。车马喧嚣,在古时,不过是走过青石板路上的那一串“达达的马蹄”,不过是雷霆乍惊、辘辘远听的“宫车过也”, 即使是窗外的市声喧哗,也不过是丝竹歌吹惊扰了雨夜诗人清梦的“忆在锦城歌吹海,七年夜雨不曾知”,然而,今时的我们,又几曾有过“绕檐点滴如琴筑,支枕幽斋听始奇”的“奇遇”?
钢筋水泥是自工业革命以来,对城市最常见的形容。当然,不能说丑。艺术界似乎还兴起过关于“工业风”的美学流派。只是看着这些庞然、灰黑、凝固、刚硬的人造物,感受不到生命的气息,更无法与之“对话”“共鸣”,很难想象,这将是我们生活、生命的最终归宿。骨子里面,我们对自然还是怀有本能的“乡愁”。
但我们又很难真的去做一个“野人”,对于城市人来说,甚至是过几日真实的乡村生活都相当难捱。文明的进程,正经历着一个十分尴尬的阶段,工业制造的发达刚好满足了我们对生活舒适度、方便度的需求,却还没能让失去的美感重新回到我们的生活中。换句话说,我们能住在40多层的高楼上用智能马桶,却得忍受窗外的灰霾和绿色植物的匮乏。
再反观《园说》中,对生活之美的形容,“移竹当窗,分梨为院;溶溶月色,瑟瑟风声;静扰一榻琴书,动涵半轮秋水,清气觉来几席,凡尘顿远襟怀。”这样的生活,想一想都觉得心胸开阔、呼吸欢畅,然而这几句里,除了琴与书,哪一句是离得了自然造物的呢?
何以民宿得人心?我想已经回答完了这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