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一个词概括你在勒克瑙的经历。”临走前,之前一直照顾我的朋友Yash半开玩笑地问我。
我想了想,说:“爱”。
我并不喜欢印度。这样一个街边到处是垃圾,没衣服穿、皮肤黝黑的小孩在垃圾堆里拉屎,寺庙里人们用牛奶冲洗金壁、寺庙外衣衫褴褛胡子花白的乞丐没有饭吃的印度,是很难让人喜欢得起来的。
我不喜欢印度。但我却爱她。
Main tumse pyaar karti hun. (印地语“我爱你。”)
2017年7月7日深夜,我独自从宁波机场出发飞往印度。
飞机晚点,整夜未眠;清晨在广州白云机场摔了一跤,裤子破了个洞,大腿出血。和腿上的剧痛一起,堆积在心底的不安一迸而出,我跌坐在空荡荡的候机室里,突然想不起来当初要去印度的理由。对印度文化并不了解,对印度人也并没有好感,眼下却突然要登机前往强奸率世界前茅、和中国边境问题一触即发的印度。
——坎坷才刚刚开始。
两次转机,近二十小时,我又困又饿又累又害怕地来到了勒克瑙AIESEC分会:我将在这里进行为期六个星期的教育项目,并和一户当地人家在同一屋檐下生活。肚子空空如也,第一餐饭却让我食欲全无:Rice cake蘸着某种既咸又辣还有股奇怪味道不知道是什么做成的酱汁。我勉强吃下两个Rice cake,借口说需要休息离开了餐桌。
前两个星期我每天都要和家里人打电话,有时会讲上三个小时,闷在床上哭诉自己将要饿死在印度。每样东西都是辣的,甚至早餐要不是辣的蛋糕,就是辣的土豆,第三天我就老毛病痔疮严重到几乎无法下蹲。Snehi(住家和我同龄的女生)看我不喜欢家里的食物,于是带我出去吃她最喜欢的小吃和饮料。我因此吃到了让我连续拉肚子两天的街边小吃,喝到了辣的柠檬水。
住家有三口人,姐姐Snehi,妹妹Aarushi16岁,还有她们的妈妈(爸爸几年前因病去世)。晚上我们四个人睡一间房,Snehi睡地上,我们三个人睡床上,夜里Aarushi常常一翻身就把手臂搭在我的脖子上,我只好往边上一挪再挪。按常理说生活在高温中的印度人应该不怕热,却每天晚上空调开到16度,电扇开到5档。夜里我瑟瑟发抖无法入睡,清晨又被床下的老鼠弄醒。
就是这样的生活条件下,我每天去当地一所女子学校教书,早上七点多和孩子们挤校车,下午一点回来,一天六节课,课间没有休息,只有第4和第5节之间有15分钟的午餐时间(住家妈妈每天早上会给我准备午餐带去学校)。周一到周六,星期日休息一天。从一年级六岁不会说英语的小孩子到十二年级跟我一般大的成熟的姑娘我都要教,累了一天回去路上校车上的孩子们还要拉着我唱歌。印度人口音很独特,教务主任跟我说的话我都得问上好几遍才能明白。
日子过得很辛苦,很疲惫。
两姐妹不在家的时候和妈妈不知道该聊些什么,常常尴尬地沉默。学校里面常常还没到下课时间就没有内容可教了;有些班级太吵管不住,有些班级死气沉沉。每天下午备课要花两三个小时,早上坐上校车时却还是如同第一天去上学的小学生一样紧张。
不过生活却从不缺少爱。
每天坐校车回来走到家门,还没按门铃妈妈就来给我开门了;有时候我稍晚一点到家,在校车上没有听见手机,回家一看才发现妈妈已经给我打了五个电话。Aarushi(妹妹)常常抱怨妈妈关心我比关心她还多:我生病的时候妈妈隔几个小时就提醒我吃药,Aarushi生病的时候妈妈过了两天才想起来要给她吃药。
妈妈是个有趣的人,她没有工作(一家人靠着爸爸的遗产生活),每天待在家里做家务,闲下来就看料理频道、上facebook。她很保守,Snehi(姐姐)告诉我她不敢坐电梯,去逛商场的时候坚决要走楼梯。我开始做中国菜的时候,无数次邀请妈妈尝我的受到了所有其他印度朋友的一致好评的酸辣土豆丝,妈妈却每次摇头说她没兴趣。每次家里有朋友来玩,都要吃我做的菜不要吃妈妈的菜,妈妈不开心跟我赌气,我切土豆的时候故意嘲笑我切得不均匀。后来妈妈却爱上了我的手撕包菜,天天都要吃我的手撕包菜,说好吃又健康。我以为妈妈就是个普通的典型家庭妇女,结果某天Snehi告诉我客厅里挂着的两幅油画是妈妈画的,我震惊了好几天,以后每次走过画前都要膜拜一番。
我从每天闷在卧室里独自备课独自休息独自吃饭,到不穿裤子在客厅晃来晃去和住家聊天;从食物不好吃也不敢说每天强忍着咽下,到和妈妈聊男朋友、教妈妈烧手撕包菜;从和Aarushi一起睡不好意思翻身,到横七竖八地躺在她大腿上和姐妹俩一起打牌——我渐渐地从一个房客变成她们的家人。
某天和两姐妹盘腿坐在床上聊天,我说我真羡慕她们有个姐妹。我是独生子女,从小就一个人待在家里,一直想有个像Aarushi那样的妹妹。
Snehi想都没想说,我现在有两个姐妹了呀。
和矜持的中国人相反,印度人总有办法随时随地地表达爱。
在学校差不多每天都会收到来自学生的礼物,有时候是糖果、巧克力,有时候是折纸,有时候是后院里摘来的小花,更多的是作业本上撕下来的纸做的贺卡、画的画。学生们在走廊上遇见我,会大声地用不太标准的中文说,“你好老师!”有时候我从十几米外走过,几个孩子会特意跑上跟前来向我问好。每天急匆匆地赶往下一堂课的教室时,好几次都被别的班的学生拦下,请我一定去她们班上课。回家的校车上是五个一年级的小女孩,虽然她们不懂英语我不懂印地语,但是却一起一路欢笑着,我下车后她们抬起小手向我送着飞吻。
我以前是讨厌小孩子的,然而很快地我就爱上了这些笑起来特别甜,眼睛会说话的女孩子们。
我想方设法地让自己的汉语课上得有趣、有效。我试着使用交际教学法,我试着谈论自己在语言学书里读到的关于语言的故事,我试着讲述汉字背后的文化渊源,我教孩子们编手链、唱中文歌。
她们面带笑容饶有兴趣地听我上课的样子,她们做对话写汉字时争先恐后举起的手,她们在Whatsapp上打着拼音和我聊天,她们用英语印地语中文轮唱着生日快乐为我庆生,本来上课总是低着头的女生第一次举手,这些都给我莫大的鼓舞、温馨的感动。上课从来没有发过言、不起眼的Isha有一天突然跟我说,她以前从来没有喜欢过任何老师,但是她喜欢我,她想成为像我一样的人。
自己曾经因为学习语言而被改变了人生的态度、走向和理想。这些女孩子让我更加相信语言的奇迹,更加坚定地要成为语言奇迹的传播者。
走之前我在八班做问卷调查,以改进我的教学,在建议一栏里,很多女孩子这样写道:
My suggestion is that you are a very good teacher and please ma'am(在印度称呼女士、女老师叫ma'am,是madam的缩写) I suggest you to come back to teach us again.
这是我在学校的最后一天。一直忍住泪水努力微笑着,然而回到办公室读着这些文字时旁若无人地哭了起来。正好几个女孩子来到办公室向我告别,她们递给我一张画了笑脸的纸片,背面写着: Ma'am don't cry. Keep smiling.
我吞回眼泪一个一个地拥抱她们。
——深深地感谢这些姑娘们给我的单纯真挚的爱。
我爱你们。永远都不会忘记这些和你们一起共度的最美好的时光。回忆起来的时候心里永远都会充满感激。
我爱印度人,也爱印度文化。
印度社会表面上的混乱背后其实是更本质的和谐,这种和谐是只有在这里深入地生活过才会有感受的。印度有世界上最混乱的交通,大街上木楞的牛羊和汽车、摩托车、自行车、马车、行人一起穿行;房屋好多没刷油漆,参差不齐地裸露着红色的砖块;街边堆满了垃圾,下雨天街道上积水5厘米深。我去一个学生家里玩,回家时她的警察爸爸送我回家,不听我的劝说在高架上逆向行驶;我和四个印度朋友去瓦拉纳西旅行,回来时路上耽搁眼看着就要错过火车,Manpreet先走一步跑去站台停下了已经开动的火车;大学生们翘课不去上学,有一个已经大三的朋友告诉我只去过三次学校。
法律和规则在这里毫无效力,对于第一天来到勒克瑙的我这是混乱和落后;而离开前,最后一次经过放学路上那个臭味弥漫到五百米以外的巨大垃圾堆,看到鸟儿停在吃垃圾的牛的背上,我竟莫名感觉到一种难以言说的和谐。这里频频发生着交通事故,车辆撞上摩托车。然而人们脸上却毫无怨色,旁边的行人扶起翻倒的摩托车,司机爬起来笑了笑继续往前开。
印度混乱却和谐。就像恒河的水很脏,但却圣洁。
说不上为什么,但是第一秒站在恒河边上我就感觉到了,恒河和普通的河流不一样。
一眼望去五彩斑斓的船只在浮萍中间摇曳,几个瘦削的老人拿布遮挡着身体在河里洗澡,河水轻轻地拍打着码头的石阶。我闭起眼睛倾听恒河的呼吸。
我们上船来到河心。
船夫把引擎关掉,任凭船沿着河流顺风飘荡。世界瞬间安静下来,时间也停止了呼吸。我喜悦地把手指伸入圣水,感受着她的抚摸。
这座恒河边上的圣城瓦拉纳西有一种奇妙的力量。同行的Apoorva(我的好哥们)说,如果你喜欢内心的宁静,那么你会喜欢瓦拉纳西。从旅舍顶楼的阳台上可以俯瞰周围的建筑,清晨我会一个人在阳台上坐上三个小时,看恒河的日出,看周围的人们一点一点醒来,有人浇花、刷牙、喂牛、做瑜伽、读经。就这样悠闲地坐在阳台上,我觉得我可以坐上三天都不觉无聊。
刚来到印度我见到马路上摇晃着尾巴驱赶苍蝇的牛我会躲得远远的,然而在瓦拉纳西,我却喜欢走近了看看这些神圣生命深邃的眼睛,有一次忍不住伸出手抚摸牛的脊背。
瓦拉纳西是印度教徒的朝圣地,印度教是印度大部分地区的主要信仰,我的住家我的大多数学生和朋友都信仰印度教。
虽然我很难认同印度人在那些繁复的宗教仪式上花费大量时间和金钱,但是精致的Aarti仪式、节庆时寺庙灯火辉煌的装饰、排着长队手捧鲜花前来供奉的人们还有随着鼓声号角声涌动起来的人潮,都能让人感受到一种宁静而震撼的力量。和先前对印度教种姓制度的刻板印象不同,我感受到的不是使人分离的宗教,而是把人们团结在一起的宗教。
不过给我更深印象的是锡克教。
我跟着Manpreet(一个锡克教朋友)去过Gurudwara(锡克教寺庙),和嘈杂的印度教寺庙不同,周日的Gurudwara人多却依然安静圣洁。
人们安静地盘坐着阅读圣典。寺庙中央供奉着一本厚重的圣典,旁边有话筒,谁都可以为大家朗诵。每周日Gurudwara会提供免费午餐,谁都可以来参与帮忙午餐制作,谁都可以来享用午餐。我坐在地上等待圣歌演奏的时候,见着许多身着一袭白衣,腰间佩刀,胡子及胸,裹着厚厚头巾的年迈男性。Manpreet告诉我他们是宗教旅行者,来往于印度各地的Gurudwara之间。
圣歌响起,我闭起眼睛。
——盲人歌者的声音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那样渺远,却又像是从灵魂深处响起那样近在咫尺。歌词是用旁遮普语唱的,我自然听不懂,但我却好像朦胧地接收到了歌声想要传递的讯息。
锡克教主要流行于旁遮普地区。旁遮普邦位于印度与巴基斯坦边界,使用旁遮普语,有自己独特的文化和传统。旁遮普是一个文化的而不只是地理的概念,在全印度都有旁遮普人的分布。
我认识的第一个印度人就是在飞机上坐我旁边的绑着头巾的旁遮普小哥Harmeet(锡克教成年男性不剪头发或是剃胡子,头发盘起后用头巾包住)。他从澳洲回德里来和两年未见的女朋友订婚,照片上他的女朋友看起来聪慧可爱,穿着迷你裙露着迷人的微笑。我好奇地惊叹原来印度人也可以穿短裙(所有印度旅行攻略里都告诉我女性不能露腿),Harmeet有点不屑地摇摇头说 ,do whatever you like.
我喜欢活得潇洒自在的旁遮普人。从嫁给了穆斯林、一直做着慈善事业的Joytsna女士,到没有上大学,喜欢摄影到处旅行梦想自己拍电影的Manpreet,还有在交通混乱的马路上骑摩托车开到80多码载着手里拿着气球的我送我回家的Gunjeet。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光我感觉特别自由。
很遗憾我项目结束开始旅行时,旁遮普地区发生严重的示威游行和骚乱,我没能去阿姆利则(锡克教圣地)看看那个Manpreet说他一辈子都想住在那里的Gurudwara。
我在印度七个星期,每天甚至每时每刻都充满着惊喜:上课时教“马”的写法时学生们突然唱起一首关于马的歌谣来;周一早上的集会一反惯例地放起歌跳起舞来,我被拉到主席台前和领舞的学生一起扭动身体;旅行时火车上友好的对铺小哥和我聊起天来,请我喝我最爱的lassi;在斋普尔郊区手机没有信号,周围也没有出租车回不了旅舍时,一对骑摩托的情侣顺道载我下山,路上下起大暴雨,三人挤着一辆摩托车在盘山公路上冒雨飞驰。
最大的惊喜是离开勒克瑙的那一天。和所有人告别之后独自前往机场,却没想到Apoorva,Manpreet,Aamarah(三个印度朋友)拿着蛋糕和喷彩带在机场等着我要给我惊喜(后一天是我的生日)。我在机场门口所有人的注视下以最最特别最最难忘最最温馨最最感动的方式庆祝了我的20岁生日。我满脸奶油,满头彩带,系着粉色的寿星帽去办登机牌。进安检前我回过头向玻璃外的他们伸出大拇指。
我看到三只高高举起的手臂,久久地竖起拇指,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这三张笑脸,这三张我深深爱着,深深感谢的笑脸。
——Mujhee tumhari yaad ayegi. (“我会想念你”印地语。)
后记:
回到中国,回到平淡无奇的日子,印度的时光像是一个梦,我好像在梦里去另一个人的身体里过了一段别人的生活。
然而我知道除了满箱来自印度朋友来自学生来自住家来自同为志愿者的埃及朋友的礼物,有些东西永恒地留了下来。虽然是一样的在图书馆学习去教室上课的生活,但是我变得不一样了。就像去哪里、干什么都要拍照,每天早上摘野花回家装饰客厅,随时随地都会唱起歌跳起舞的印度人,我开始喜欢生活的点点滴滴,我开始发现主楼的某个门洞在夜色里有种特别的美感;图书馆的某颗绿植,在某种灯光角度下特别好看。以前不喜欢修饰,现在却每天都要用住家妈妈送给我的香水;以前很讨厌跳舞,现在却听到音乐就想跟着摆动身体。
——热爱生活,用最精彩的方式活在当下。这是那些无拘无束、快活的印度人留给我的最好的纪念品。
Main tumse pyaar karti hun. 我爱你印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