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神的鹿车·土蝼
当羊长了四只角,那便不吃草而改吃人了。
我的鹿,为何停蹄?因为它们看到一只吃人的羊。
一片青青绿草被人血染的发红,而那只羊正撕着一具人类的尸体。它双眼猩红,颌下的须滴着新鲜的血液,证明着它不是食腐的秃鹫而是捕杀生灵的猛兽。它的双眼愤恨而狂躁,并不锋利的牙齿切碎骨头发出有些刺耳的脆响。
我问它:“你连锋利的犬齿都没有,你的磨牙更适合草根与嫩叶,为什么要沾上血肉。”
它抬起头,声音被鲜血浸泡发出咕咕噜噜的声音:“人类也没有犬齿可却杀遍了天地间的生灵。”
它顿了顿:“我不是待宰的羊,而是食人的土蝼。”
土蝼,其状如羊而四角,是食人。
我问它:那你吃不吃鹿?
它摇摇头。
那就走吧,我拍了拍给我驾车的鹿,试图安抚它。
“但是我想吃你。”土蝼蹄子滴答响,踏过脚下吃到一半的碎肉。
我有些惊讶,微笑着告诉它:“我是神,不是人。土蝼是吃人的,为何要觊觎不合口味的食物。”
它发红的双眼有些讥讽,鼻孔中喷着白色的雾,像是抒发着它的不屑:
旧神不是神,当神从云端落入泥泞,那就变成了可怜的凡人。
我告诉土蝼,神的血肉会灼伤你。
土蝼跟在我车后,他说在我连神也不是的时候,它一定要撕下我的第一块血肉。
我看见人类的部落与部落在荒原上厮杀,石斧砍开了赤手空拳的肩胛,而铁矛又刺穿了石斧的胸膛。癫狂的嘶吼与垂死的哀嚎在天地之间响起回荡,又归于沉寂。我与土蝼走过战场,那是被鲜血洗刷出的泥泞,踩上去噗嗤作响,那是血被踩踏而响起的回声。
白色的羔羊与青色的牛被献上祭台侍奉给新神。当牛羊不能满足新神的胃口,便是人祭。人类的文明里不止有了统治,也有了阶级和压迫。被献上祭台的女子无助的哭喊,火焰漫上身躯的时候有了绝望的嘶吼,那声音刺耳又带着残忍的旋律。那是垂死的不甘,不管人与神,都这样惧怕死亡。
是的,神也惧怕死亡。人类信奉自己死后会侍奉在神的身边,那神死后呢。死亡是不是就是生命的终结,预示着无边的黑暗与千万年的寂静。
死亡,有着不可预知的恐慌,我们会去往哪里。
不愿意献出贡品的人类将面临神降临的种种灾祸。是滔天的洪水让你失去呼吸的快感,还是数年的大旱让颗粒无收,让人类退化为野兽将爪牙伸向身边的同类。
土蝼跟在我的鹿车后,跟了漫长的岁月。
那天,土蝼说它要走。
我问它:“你不想吃我了,你说要嘶下我的第一块血肉。”
土蝼说不了:
人比土蝼更残忍,神也比土蝼更残忍。我只是一只吃人的羊,一次只吃一只人。人会吃很多很多人,神也会吃很多很多人。他们都比我要残忍,我惧怕你们。
我离开你,从此变成一只吃草的羊。
土蝼走了,我的鹿车行驶在路上。
土蝼不吃人而吃草的时候,它就是比普通羊多两只角而已。
我不知道,土蝼会死在哪口锅里。
变成涮羊肉。
——郭荒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