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里的天真蓝,云好白,空气新鲜得让人忍不住贪婪地吸进去就不想呼出来。
街道如此干净整洁,人们脸上都挂着平和的微笑,即便是匆匆擦肩而过,也不会被戾气所击倒,只觉得那匆忙的身影带来一阵温柔的风,飘着香抚过你的脸,那感觉真是惬意。
我喜欢这恬静平和的氛围,可是,我依然想家,想爸妈。
学生宿舍环境很美,虽然不大,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可是刚刚到达,所有的人和物都是陌生的,这个小窝也不能给我安慰和温暖,我不敢长时间一个人呆在里面,除了晚上睡觉。
真是奇怪,我曾是那么喜欢安静独处的人,怎么这一刻却如此渴望见到人?哪怕是行走在充斥着陌生人的街道,也能给我一种安全的感觉。
屋里太静了,静得让我怀疑自己是不是还活着;也担心假如我闭上了眼睛,连个知会的人都没有。
我不禁有些难过,也有些可怜自己。于是在没课的周末,我想去市区转转,以此来消除那难以摆脱的思乡情愁。
我学校这站的地铁是露天的,应该叫它轻轨更合适。车来了,我走了进去。天啊,我感觉瞬间被清一色的黄发蓝眼的人们包围了。
到了一个星期,我头一次在这个国度感到恐惧,是真的害怕,莫名的害怕。我想念国内那拥挤的车厢里熟悉的语言和与我有着相同肤色的疲惫不堪有些麻木的脸。
车厢内没人注意我,大家都在自顾自地聊天、看书或想着心事。于是我知道,我的恐惧是多余的,是自己的不安造成的不必要的担心。
车子载我到了市中心的地铁站,我下了车,看着地图走到中心广场。那里有许多人,游客、本地人分不清彼此,也没人去费力分清。
我则想在这陌生的人群中,寻找心中的那份寄托与安全感。是的,我现在必须在有人的地方,感受那份烟火气。否则我会想家,想爸妈,想我熟悉的国内的一切。
这一刻,我有一种奢望,假如身边有个知冷知热的人,我的心便不会这般紧张与空荡。
这念头刚一闪过,我便自嘲地摇头笑了笑,我也不过是一个懦弱的女子,不能免俗地自怜一下。
漫无目的,惬意地走在中心大街上,两旁的商店琳琅满目,人们进进出出的好不快乐。太阳很毒,但因为空气清新,倒也没了燥热的感觉。
我看着那些走着、坐着和站着的陌生人,心里不禁想:这就是我将要学习和生活两年的地方啊!这一刻,我在热闹的人群中感到了孤独与悲伤。
突然听见了《橄榄树》,那旋律,那歌词让我不禁四处张望,想要找到演唱的人。
这歌的原唱是女声,而这次听到的是一位男声清晰纯净的声音。他把那份孤独、思念和流浪的悲苦,唱得淋漓尽致,让人为之动容。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
我的故乡在远方
为什么流浪,流浪远方
为了我梦中的橄榄树
为了天空飞翔的小鸟
为了山间轻流的小溪
为了宽阔的草原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
我的故乡在远方”
......
我顺着歌声寻去,在中心大街的一个花坛处,找到了那位演唱的中国男生。他长得很精神,白净的脸庞上架着一副眼镜,这让他显得很斯文,也很儒雅。
深邃的目光,坚毅沉稳,给人一种莫名的信任感。好看的嘴唇和挺直的鼻梁,都告诉人们,这男人有一张明星脸。而我却觉得他比那些所谓艺人多了份书卷气和读书人的淡雅从容。
他手抱着一把吉他,坐在椅子上,脚旁放着两个大音箱,他身后摆着一个支架,上面放着他演唱的《橄榄树》专辑。
我猜这应该是他自己录制的唱片,在过往的行人中,演唱销售。
他并不与众人对视,他的眼睛始终瞧着远方,眼睛里没有近物,却饱含着对远方的思念和牵挂的光。
他的歌声已经吸引了不少行人驻足围观。除了中国人之外,没人能听懂这首歌所表达的思乡之愁,于是他们也理解不了演唱者的心绪和感伤。
但是音乐无国界,感人的演唱或音乐,不用歌词的辅助,那旋律本身就有着抓人的魅力。
那些黄头发蓝眼睛的行人,脸上带着欣赏平和的表情,用善意的微笑和眼神传递着对歌者的尊敬和赞赏。
而同样听不懂的亚洲别国的人们,也静静地站立着,用心聆听这首经久不衰,感人至深的思乡曲。
我默默地看着他,眼睛湿润了。我能听懂他的歌声,他是把心中的思念与牵挂唱给远方听,唱给自己品。
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我们,在这一刻,因为一首歌相遇,这是我没想到的,但却给我带来了无尽的温暖。
他结束了演唱,有几位行人买了他的唱片,他真诚地感谢着他们。
我想这不仅仅是为了那真金白银的收入,更重要的是因为有人认可了他的音乐,而产生的一种感动吧。
围观的人都走了,只有我还站在那里,看着他收拾东西,我想他今天的演唱应该是结束了。
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我在异乡,面对着陌生的同胞,说出了自己的母语:“你好,我也是中国人。”我怯怯地望着他笑了笑,忐忑地想着他会怎么回应我的问候。
他抬起头,看我。他冲我笑了,露出洁白整齐好看的牙齿:“你好啊,这里中国人挺多的。来读书吗?”
他的声音真好听,纯净、温柔还有磁性。年青的他有一副中年人深沉的嗓音,这让他显得更加可信。
“嗯,是的。”我用力地点了点头。“你唱得可真好听,这首歌,我听那女声唱的时候,真是没觉得有什么好啊。可是听你唱,就想流泪,想家了。”
我说得很真诚,因为这确实是我的心声,我的真实感受。
我对歌者的判断有些与众不同。但凡用技巧来炫耀歌技的人,在我心里,还都是没有领略演唱真谛的小学生。
而这男生,不知他是不是科班出身,至少我已经不会去想他的技巧,而沉浸在他的歌声中,忘了归途。
“你在这里工作吗?”我问他。不知为什么,总觉得这个人特别亲切,看他一个人收拾摊开的唱片,叠起支架,把吉他装在琴盒里,心里莫名有种心疼的感觉。
“嗯,我在本地的一家房屋中介公司工作,周末会来这里唱歌。”他平静地说着,但是言语中的落寞感,我还是听出来了。
“怎么不去做音乐?你唱得这么好,应该是专业出身吧?”我小心翼翼地问道,生怕自己的唐突冒犯了这个在异乡的同胞。
他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本来是在这里读音乐专业的,毕业后找不到工作,又不想这样灰溜溜地回国,让人笑话,所以只能咬牙坚持下来了。
能找到这家房屋中介公司,也是我的运气了。我的好多同学毕业后很久找不到工作,没办法,只能去给人家洗地毯谋生了。”
他说得很伤感,那种寂寞、孤独和无助的感觉,让我心疼,也让我为他担心。
真是奇怪,对一个如此陌生的人,我竟然会有这么强烈的同情感,这不得不说是异乡拉进了我们的距离,给陌生的我们带来了温暖和亲近感。
“也挺好的。平时辛苦工作,就算不是喜欢的职业,也可以赚钱养活自己,而且还能积累一些别人没有机会获得的经验,这多好。
而且周末你还能在这里唱歌,没丢掉自己心爱的音乐,这多幸福啊。你看刚才,那么多陌生人都认可你的音乐,这说明你是真的优秀啊。
熟人的吹捧,会让人迷失方向;而陌生人的赞许认同,才说明你是真的精彩啊。千万不要灰心或者沮丧,你非常棒,真的非常棒!”
我真诚急切地对他诉说着,那一刻,我真的好担心,他会消极会颓废。在异国他乡本就孤独的心,如果再被伤害,那可能就真的会沉沦了。
莫名地,我不想他这样,虽然我根本就不认识他,可就是这一面之交,让我对他有了一种亲切和信任的感觉,我希望他好,希望他成功,希望他无论在音乐还是在生活上,都能有令他快乐的收获。
他深深地注视着我,眼睛有些湿润了。于是,他连忙避开我的目光,转身望向远方。
过了一会儿,他转过身,眼泪已经憋了回去,他带着温柔的微笑,真诚地对我说:“谢谢你,善良的女孩。放心吧,我会好好生活工作的。在异乡能够遇到你,真是感恩。
知道吗,来了这么久,还从来没有人跟我说过这么贴心感人的话呢。我自己也没对别人说过,渐渐地,我都觉得我不会说中文了;都忘了我们的语言是这么温暖亲切和安全。”
他说完,抿起了嘴,那神情真淡雅,那嘴唇真好看,那笑容真可亲。总之,在那一刻,我觉得他为我散发出无限温暖的光芒。
他从袋子里拿出一张CD,然后对我说:“电脑上可以听CD吗?想把这个送给你,我知道你喜欢它,就如我喜欢它一样。在异乡的我们,都不会拒绝这橄榄树带来的温暖。
这是我自己演唱,自己录制的唱片,制作了一少部分CD,你若能听,就拿去留个纪念吧。真心感谢你对我说的话,特别温暖。”
他好听的声音一直在我耳边回荡,那一刻我觉得周围如此安静,只有我和他跳动的心和凝视的双眸。
我收下了CD,小心翼翼地把它放进了书包。
我想我应该走了,即便有再多的不舍,我也必须回到属于我的世界去。这个唱橄榄树的男生,给了我温暖和亲切感,知道远方有他的存在,我不孤单。
临走前,我又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同样地,我发现他也在深深凝视我的眼睛。我们于是相视一笑,心中对彼此的好感就融于这笑容中传递给了对方。
我们没有过多的言语,也不曾问起对方的姓名,就这样在淡雅中感知彼此内心的孤独,体会对方带来的温暖和亲切。
这感觉真好,于我而言,是心灵上的依托,它是那么圣洁,那么纯粹;于他而言,也许是一种在他乡遇故知般的感动和温暖吧。
我们互相告诫对方一定要保重自己,然后,他说他要目送着我离去。我其实不习惯别人在背后看着我,总有种不自然的感觉。但是我不想拒绝他,因为我跟他一样有了说不出口的不舍。
我走了,心中有种惆怅、失落的感觉;同时内心也被感动、温暖和渴望充斥着。
这样很好,我们都没有过分去探究对方,却在心中勾画出彼此最美好、最圣洁的形象,让这形象伴随着我们在异国他乡渡过陌生孤寂的日日夜夜,这是多么令人感动和难忘的邂逅啊。
我终究没有忍住,回头去看了他。在太阳的光芒下,他那注视着我的身影,显得那么高大伟岸。他是孤独的,这从他看着我的眼神中可知一二。
而他给我的微笑和久久不愿离去的身影,告诉我,他这一刻是满足、幸福的。这于我而言,就是快乐。
那以后,我的学习也进入了正轨,去市中心大街的机会不多了。偶尔去过一两次,却没能再见到他。曾经询问过大街上的水果店老板,老板说,那中国人好久没来了,我们都很喜欢听他唱歌。
我心里一阵难过,也觉出了失落。很后悔当初为什么没鼓起勇气问他的姓名,要他的联系方式。
可世间事都是冥冥中注定的,这样的邂逅,注定是这般圣洁中带着遗憾。也许,他也在某一时刻,这样后悔过自己当初的沉默吧。
一个人在海外的学习是枯燥孤寂的,于是我把全身心都投入到了学习中,不让自己有空闲的时间去感受寂寞和自艾自怜。
偶尔,他充满磁性和深情的歌声会在我耳边响起,那一刻,我的心是暖的,眼是热的。我思念牵挂他的同时,也更加想念我的爸妈和故土。
研究生毕业后,我在离开那个国度之前,又去了一次中央大街,依然没能看到他。大街上照旧充斥着熙熙攘攘的行人,却再也听不到那感人悦耳的歌声了。
我失落地走在大街上,在心里跟他说:我来看你了,可是你却不在了。我好喜欢你的那首《橄榄树》,学习累的时候,它一直陪伴着我,就好像看到那个午后唱歌的你,好亲切,好温暖。
我要回家了,不知你在哪里。不能跟你告别,我很遗憾,但是我想跟你说:谢谢你的CD,那封面上的橄榄树,是我见过的最伟岸的树木;谢谢你的歌声,这首《橄榄树》是我听到的最好听的歌曲。
我内心深处,永远有一块绿洲是属于你的,因为是你的歌声和你的存在,让我在异国他乡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温暖和安全。
很多时候,我都似乎听到一个温柔亲切深情的声音在对我说话,我想,那一定是他在远方呼唤我吧......
文|枫叶丰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