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冯爷最小的一个孩子七岁了。一家大大小小七口人,自己和女人,三个女子,遂心和媳妇。这曾经冷清的院子显得有些拥挤与杂乱。大的四个女子已经出嫁,小的三个还太小。三间房子就很拥挤-——冯爷老两人睡堂屋,遂心小两口睡偏房,三个女子挤在一个尕角房里。拥挤些倒也不是大事,问题是三个女子时不时就吵起来,有时候还跟遂心媳妇吵起来,鸡毛蒜皮的事就掉落了一地,冯爷收拾不了,就有些毛躁。但毛躁过后,他还是有些淡淡的高兴:如今的鸡飞狗跳总比自己在母亲去世后一个人的孤苦伶仃冰锅冷灶好得多。冯爷也就不生气了,上炕继续躺下。由她们吵去!
冯爷一年四季东西南北地跑,家里里里外外的事,冯爷很少管,他甚至连花花都忽视了。
花花又提来一包草药在炉子上熬得冒泡的时候,冯爷问她,这次的风寒怎么这么长时间不好?花花指了指自己的肋下:不是风寒,肋巴底下疼,忍几天就好了。
冯爷就又忙去了。
花花的脸色一天黄似一天。冯爷说,医院里看看走。花花笑了笑,说,走。
一路上,花花说,你和我都命苦,怕是你比我还苦。冯爷没吭声,花花接着说,我小时候老人都在,你没有,你苦。咱现在日子好过了,我也指望着把八个娃娃都安顿好,我也就放心了。
冯爷心里一惊,觉出花花语气不对,看了看旁边花花的脸。
花花有些吃力,喘着气接着说:但我知道,我活不过今年了,我小时候有个艺人给我算过一卦,阳寿不过五十,今年四十七了。你把剩下的三个女子安顿好。如果我能活五十,我还能安顿一个,但是,我肋巴底下疼了好几年了,今年疼得人睡不着了。
冯爷想说话,却张不开嘴。
花花说,那年咱俩背着百岁跑着去医院,走的就是这条路••••••,花花的眼泪就下来了,冯爷的眼泪也下来了••••••
十八
从医院出来,花花说,给几个女子带话,给我帮着缝老衣来。说,你给我把材房(棺材)准备好。
花花的口气不容置疑,斩金截铁。
冯爷不知所措,他没料到花花的病情已到了这步田地,没料到的病这几年来她一直默默忍受着痛苦,更没料到平日里温和的花花现在竟如此果断。这个结果来得太过突然,他不愿意去想,但又不得不面对。
花花看着几个女子给自己缝制老衣,这家里所有人都知道花花快不行了,突然都一下子聚集到了一起,十几个人呢,花花看着一屋子的人,倒也觉得踏实。八个娃娃都拉扯成人了。最小的两个还是黏人,但以后••••••成没娘的孩子了••••••
冯爷一直守在花花身边,吩咐女子们给花花做些想吃的。所有人知道,花花吃不了几天了。
花花嘴唇干裂,脸色越来越黄,蜡一样的。冯爷就用小勺子灌罐头水给她。花花喝着眼角就溢出了眼泪。冯爷用手去擦,又引出了自己的眼泪。
花花说,我死了你再找上个过日子。你把三个碎娃娃给我照看好。你不要让我的娃娃看后娘的眼色。
冯爷说,你放心,我一个人拉扯娃娃们。
花花说,我想吃一口甜醅。
冯爷说,你等着,我赶紧上街去买。
花花说,不急,你去,我等着。
冯爷就大步流星地进城去了,买了甜醅,称了点肉,又大步流星地往回赶。时间就在他的脚下一点点地流淌过去了••••••
冯爷进大门时,听见女子们低低的哭声,冯爷三步并作两步跨进厅房门,花花正在急促喘息,眼睛睁的老大,很骇人的样子,娃娃们围在跟前,手足无措。冯爷一把拉住花花的手,花花的眼神就突然安静了。三女子端了半碗刚买的甜醅过来,冯爷刚舀了一勺送到花花口边,花花的呼吸就气若悬丝了。
冯爷说,你放心,我一个人安顿娃娃们,拉扯娃娃们,你放心••••••冯爷就哽咽得说不出话来,手里的甜醅碗一抖一抖的,甜醅水洒在了炕上••••••
花花就闭上了眼睛,娃娃们都哭开了••••••
哗啦啦的哭声,低沉的,尖锐的,都一起飘荡在白土窑的空气里,传向远处••••••
十九
冯爷在安顿好花花后,赢得了相当好的名声。
对于当时的冯爷而言,生计虽然没有问题,但毕竟前前后后拉扯了十个孩子,之前又家徒四壁。所以,现在的冯爷并不富裕,只是温饱没有问题而已。而冯爷在花花的后事上,可谓倾尽全力。
冯爷先是买了好多纸火,三人一马,花圈,香房,金银斗,纸房••••••几乎凡是纸火店里有的,冯爷都买上了。
其次是材房,那个时候不像现在,到处是棺材铺,材房都是东家买好了木料,请木匠在家里现场赶制的。贫寒人家用五公分厚的白杨板,殷实点的人家用八公分厚的松木板,但冯爷用的是十公分厚的柏木板,这在当时轰动了好长时间。
其三,冯爷请了十二个同行(阴阳)为花花念了三天三夜的十二封经,祈愿亡人早升天界。
其四,冯爷为花花用砖箍了墓室,我们当地叫做 “蹿堂”。这种砖砌墓室的做法我后来再也没听到过,甚至本地一些非常富有的人家都没有箍过。
所以,凭着这四点,冯爷又一次声名鹊起。一时间成了德高望重的人物。
有时候,我这样做并不是为了报答你什么,而我之所以拼尽全力,是为了对得起你曾经对我的拼尽全力。我知道你不愿意我这样,但唯有这样,我才能心安理得地面对过去,面对你为我遭受的那些苦难。所以,我义无反顾。至于别人的看法与眼光,我无所谓。
这是我后来长大后,冯爷跟我说的。
冯爷就成了我心中的一座丰碑:镌刻着苦难,也记录着责任,沧桑了岁月,也铭记了道义。
二十
冯爷还是冯爷,冯爷又不光是冯爷。
冯爷还是四处走艺,冯爷还是匆匆忙忙,冯爷还是偶尔夜半归来。只是,
冯爷不再醉酒,冯爷不再无缘无故打骂三个尚未出嫁的女子。
那扇门,总为冯爷虚掩这着。
冯爷也有孙子啦!冯爷和遂心给孙子办了盛大的满月。如果说之前的冯爷是一个被生活抽打着才会旋转的陀螺的话,那么现在的冯爷就是一个为孙子而自己上紧发条快乐旋转的陀螺,一看到满院子乱窜的一儿一女两个孙子,冯爷就充满了快乐,哪里还需要抽打,那一声声甜蜜的爷爷就是他无尽的动力!
二十一
冯爷的大板柜里又装满了各种各样的酒和礼品,一如从前。冯爷比从前更忙,遂心虽已基本出师,但跑外面的事儿还是冯爷一个人干。
一来遂心还没有正式搭衣(在众生牌位前举行出师仪式,接受剃度),还没有正式公开表示已经学成出师,二来一家人总不能两个先生出门走艺吧,三者遂心年轻,而冯爷名望正盛。而遂心在家正好能接待来客,像秘书一样安排好冯爷的日程,冯爷只需按照遂心的安排出门既可。冯爷省心不少,而遂心也正好可以安顿庄稼。
遂心驾着骡子快黎犁完一垧地的时候,突然觉得心慌气短气喘吁吁,随即大汗淋漓,他顺势躺倒在松软的泥土里,闭上眼睛,天旋地转,睁开眼睛,天旋地转得更厉害。他赶紧又闭上眼睛,一股恶心的气息,汹涌而来,他哇的一声,又一声,没吐出什么来,只觉得头顶、脸上沁出细密的汗珠,一点点融合,顺着脸颊和太阳穴流下来。
遂心缓过神来的时候,整个世界都是软绵绵的,一如自己软绵绵的双腿和脚下软绵绵的松软的土地,他勉强解了骡子身上的家什,先爬到地埂上,然后跨到了骡子背上。这是他一手调教的骡子,通人呢。
第二天,遂心独自一人去了医院。
从医院出来的时候,他又一次感到了天旋地转,这一次击倒他的不是病情,而是命运,无情的命运。如果自己真的将要死了,那老爹怎么办,媳妇怎么办,更紧要的是,两个幼小的孩子,怎么办?怎么办?无常的命运啊!
遂心按时吃药,但他身体里那个天旋地转的按钮打开的频率越来越高。直到那一天被冯爷看见。
那些药瓶子就安静的躺在喘着粗气的遂心身边,冯爷拿起药瓶看了看说明,就蹲下身去,尝试了多次,但久久没法站起来。冯爷就双眼充满了泪水。
第二天一早,冯爷就和遂心去了医院。冯爷走在前面,遂心骑着骡子。冯爷找到了县医院最好的大夫,大夫的答复他不满意,又找了一位大夫,大夫的答复他还是不满意。他不愿意相信大夫的话,但又不得不相信大夫的话。
他顺着墙根缓缓坐了下去,看着远处青蓝的天空,喊了一句“老太爷啊……”眼泪就止不住了……
私心是舍不得,无论如何,冯爷都舍不得这唯一存活的儿子先自己而去,
但这无常的命运又往往让你割舍掉你最私心最不舍的东西,却又不给你任何讨价还价的机会,甚至商量的机会。如果有一丝可能,冯爷都愿意替自己的儿子承受一切苦难,是的,一切,全部,所有。
冯爷第一次显得绝望而无助,他从来没有这样绝望过,冯爷让遂心先回白土窑,自己还有些事。遂心就先回去了,冯爷在后面三步一歇,两步一缓。他就又恨起当年那算卦的瞎子来!
冯爷一天天守着遂心,看着他有些好转,就高兴,有些加重,就担心。但担心总是比高兴的时候多。冯爷推掉了好些食方,儿子才是他命中的死穴,他知道。
快过年的时候,遂心的病好转了些。冯爷忙着置办了好些年货。他知道遂心过不了几个年了,也许这就是最后一个。冯爷一想到这个就想痛哭一场。
二十二
三十晚上接了先人,全家都上过香,磕过头之后,遂心就打发媳妇和娃娃们早早睡去了,遂心点了三柱香,就对着祖先的贡纸跪下了。遂心说,冯家的先人们,今年怕是我接你们过的最后一个年,以后你们保佑冯家家门吉祥,老老少少无灾无难,手勤脚快。冯爷坐在炕上听出话头不对,赶紧说,起来嘛,说这些干啥,遂心说,爹,我也没想到……遂心就哽咽得说不出话来,“没想到我会得这样的病,往后你就看着两个孙子的面上,鼓劲过,把两个娃娃拉扯大,我也就放心了”,遂心就哭出了声。
冯爷的眼泪也滚落下来了,“我是不能给你养老送终了,儿子现如今也七岁了,等你老百年的时候,儿子也大了,也能替我给你顶孝子盆了,我没了,你不要难过,我就这些命,你要把娃娃照看大,我也就安心了,这都是你和我的命,爹,老天爷安顿的命啊!”父子俩一个在炕上,一个在地下,伤心的眼泪淌了一地,像窗外清冷的星光。
冯爷当晚做了个清晰的梦,一个人恶狠狠地站在炕前似笑非笑不怀好意的对他说,你把我在门槛上剁了一顿斧头,我要让你的心好好地疼一下,你等着,快了。说完,脚步轻盈地转身离开了。冯爷从梦里惊醒,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这骇人的梦,但他相信这是有前因后果的。他觉得遂心的日子不多了。
暗夜里香桌上未燃完的香发出一丝光亮,冯爷披衣坐起,看着漆黑空洞的夜晚,不知道明天会怎样继续。自己和这个家该怎样继续。漆黑的暗夜里冯爷坐在窗前,心里是无边的黑暗,只好给请来的祖先又燃了一炉又一炉香,一直坐到了天亮。
遂心病倒了。冯爷的七个女婿都来了,然后来来往往,相互轮流着照看遂心和冯爷,冯爷也倒了,不是病倒的,是心乏了。
只有他们提前准备后事了。几个姐妹总会在僻静的地方去哭一场,然后在遂心跟前说说笑笑,就像遂心只是得了一场感冒,大家借着过年来串门子一样,只是遂心心里透明如镜,生死边缘,手足情深,他是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