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约在了星巴克。

他看着她的名片笑了，对她说，“小妹妹，我见过你。你小时候我还背过你。”

她从北方来，对于眼前的人，一点印象都没有。她想知道她孩提时的事情。

告诉我，她说。小时候我是不是很可爱？

她是一个时尚、高挑的姑娘。从头到脚无可挑剔。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二十年前的事了。他说。

你没有骗我吗？

你想听吗？我想告诉你的事情，对你来说，无足轻重，但确实和你有关。

告诉我吧。只要是真实的。她叫服务员上了两杯咖啡。以防故事被打断。

他接了一个电话，在椅子上坐好，开讲啦。

那是在南方的乡村。

这是八月的早晨，风有点凉，一个十岁的小男孩和他的小伙伴们在打野战。他的海军旗帜插在了河流中央的大石头上。

男孩渴望胜利，他需要在敌方的营垒上多插几只旗帜，这样，他就升级成大将了。这很重要，明白吗，这是故事的一部分。

男孩比较弱小，他需要放羊，砍柴，采蘑菇，帮助年迈的外婆生火做饭，他还想着要卖冰棍挣学费。他是家里的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你还在听我讲吗？你听出点什么了？

我在听。她说。

这个男孩的父母在外地打工，希望男孩将来能成为有用的人。

早上回来，男孩就发现，家里多了一个女孩子，还有一个中年妇女。

“这是我的干女儿，这是她女儿，快叫阿姨，叫妹妹。”

男孩叫了一声：“阿姨好，妹妹好。”

他就放下了带回来的茅草。准备拿着钓青蛙的杆儿外出钓青蛙。

外婆叫住了他：“带上妹妹。”

男孩不想带。烦恼女人堆。

但是，外婆好像和阿姨有要事商量。

男孩就问她：“你愿意和我去吗？”

女孩点点头。

他们就一个拿一只蛇皮袋子出门了。

八月的稻田散发着稻花香，太阳懒洋洋挂在一颗颗露珠上，走过田埂上，裤腿上全都是水打湿了的痕迹。

男孩想起什么，对女孩说，你把裤脚挽起来。

女孩把裤子挽起来，露出白嫩嫩的小腿，走了一条田埂，她的小腿上全是红色的印子。

男孩开始专心地垂钓。女孩有一百万个为什么要问。

为什么线上要绑棉花？为什么我的线上要绑蚯蚓？为什么你拿着钓竿要跳来跳去？为什么这么久没有青蛙来？为什么不在晚上钓青蛙？

因为棉花好吃。因为蚯蚓好吃。因为青蛙眼睛只能看到活物。因为它需要听声音。因为青蛙起床早。

你先别说话，你吓着青蛙就不好了。

男孩让女孩安静。

女孩果然安静了。

男孩一连钓了几只青蛙。

青蛙太好了，在袋子里跳来跳去。女孩什么也没有。女孩就跟男孩换了一个袋子。

男孩说，你好好保护它们，别让它们跑了。

女孩太兴奋。哥哥，这青蛙在袋子里面蹦来蹦去。哥哥。这是一只白肚子的青蛙呢。他还会唱歌。

男孩不胜其烦，开始敷衍。嗯。你在那儿等着，我到前边去。

男孩摆脱了女孩，越走越远。

“嗨，三皮，你看我，钓的青蛙是不是比你多。”

有人在山坳那头叫男孩。

男孩就过去了。

三个小男孩，比拼谁的青蛙多。

三皮的数目少。他这才想起小妹妹。

“你们等着，跟我一起去我家看看。”

他们回家。妹妹不在家。

男孩把妹妹弄丢了。

他们四下去找。妹妹等着他。

他男孩看到妹妹满脸的泪珠。她傻傻地站在越来越烈的太阳底下，小胳膊小腿白嫩嫩的全都是红印子。

他的心里又气恼又心疼，问她“你为什么没跟着我。”

“因为你让我等。我怕我走远了，你寻不着我。”

小男孩生气了，但是有责任感地说：“无论在哪儿，我答应了你妈妈，就一定要找到你。”

他一把拉住了这个傻姑娘，走过狭窄的田埂，走了几条田埂，前边是条河流。清澈的水欢快地流动，有水白，铁锈红的石头，铜绿色的水草，三月青的苔藓，以及珍珠白的沙石，还有落日黄的黄鳝，铁青的螃蟹，哪一个都很可爱。

这是男孩子最喜欢的河流，是他们的秘密花园，与女孩的芭比娃娃小花园可以比较的。但是，女孩害怕赤脚过河，害怕这一切活动的物体。

女孩子真麻烦呢，不想搭理。但是，说出去的话，怎么能食言？没办法，他只好献出他的瘦小的背，蹲下身子，他拍一拍后背：“来，过来，我背你。”

女孩的双手在他脖子前交叉握着，手里握着蛇皮袋。他双手交叉向后，护着她的小腿。青蛙的腥气和她脸上不知名的香香味道传来，让人觉得清风拂面，小青蛙砰砰地在前胸乱窜，他呼吸有点累，她看上去小，太沉了，陡然他觉得自己长大了。

一不留神，他脚底一滑，两人都摔到河里了。

她哭了。眼泪落进白浪花。河水哗啦哗啦流。

他六神无主。他害怕了，他没有哄女孩的经验。他害怕外婆和阿姨问起。此刻他一点点怜惜的好感全没了。

“都怪你，跟我出来干什么？”他说。

女孩哭得更凶了。“这是我爸爸给我买的衣服。”

“有什么了不起，我帮你晒干它。”

他帮她把裤脚拧干。把她抱过河去。累得他一身汗。“真沉。”

回家了。两个湿漉漉的人儿站在堂屋里，少不得挨骂。

中午生火做饭。她坐在灶火旁烤火。

她又像没事人一样，穿着他的衣服，在他身旁问十万个为什么。

男孩很烦她。

走出去。听外婆和阿姨还在聊天。

阿姨说：“孩子还不知道自己爸爸走了。我们只告诉她，爸爸外出打工了。”

他怔了怔。他想他的爸妈，好几年没见面了，说在外边打工，可是每年也只有礼物邮寄回来……他越想越害怕。

他回到厨房，看到女孩天真的样子。她在轻轻弹去落在裤脚上的草木灰。

他觉得命运上有了共同之处，暂且原谅了她。

下午，小伙伴们约他出去打仗。他没有去。他在家里陪女孩玩过家家。他把所有的珍藏的玩具都摆出来，给她玩儿。

他陪她去上厕所，女孩孩儿第一次上茅厕，掉厕所了，满头满脸都是大便，他哈哈大笑起来。

阿姨和外婆把女孩救了起来，少不了埋怨男孩。

后来他们就走了。这个小男孩念着这个小女孩好多年，后来没喜欢过别人。

咖啡喝完了，星巴克的点点栀子黄的灯光，让她更加妩媚。故事讲完了。男人说：“我承认，这不算个故事。”

“很有趣。我就是那个女孩，你就是那个男孩，对吗？那你骗了我好多年。”

他喝了一口咖啡，说：“你还是和以前一样爱问十万个为什么。”

她不置可否。不过，她接着说：“带我去乡下走一走吧，小哥哥，我可是全然把你忘记了。”

“好的。看看青蛙是不是还有？”

他等她穿好大衣，回忆那第一天见到她的样子。那灿烂的笑容，挂着泪珠的脸庞。

在茫茫人海中，找一个合适的人，不容易。何况，有些故事，发生了，就不应当假装没发生。有些思念的种子，童年就种下了，现在长成棵大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