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千里,两小嫌无猜。”
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或许可以很好地来描绘这个隐蔽在群山深处的山村,山村只有一条小路与外界连接,离最近的城镇也有一天的车程,而且山路险峻,因此山村就像被隔绝了一样,与外界鲜有联系。而政府,也似乎忘却了这个偏远的地方。
但是山村基本的建制还在,比如村长。现任存在是位慈祥的老人家,他们家已经连续做了几任村长了,在村子里声望极高,众人都很信服。因此,十年前,那个流浪汉带着孩子闯进山村的时候,在村长的允许下,村民们便都接受了这对父子的存在。当然,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流浪汉在这十年里没有做出些出格的事,偏安于村庄一隅。而且在村民与他的交流中发现他并没有表面那样落魄,而是一名接受了教育的知识分子,隔绝于世的村民是很乐意一位有文化的人在村子里生活的。唯一让村民疑虑的是,流浪汉始终不肯说自己流落到这座村子的原因。
与对流浪汉的疑虑相反,村民对流浪汉的孩子及其宽容,而且他和村子里的孩子也很快的就打成了一片。对,忘了介绍,虽然流浪汉不肯透露自己的名字,但孩子的名字却早已在村民里流传。他啊,今年十一岁了,名字叫李小白,听说是因为流浪汉很喜欢一个叫李白的诗人。
十年,李小白已经从当初那个孱弱的婴儿长成了活泼的少年,所谓少年初长成。俊俏的脸庞已有了雏形,眼眸里是灵动的光在一闪一闪,在他流浪汉老爸的教导下,也算是成了一个文化人。很巧的是,李小白最喜欢的也是诗人李白,总幻想着能如同李白那样恣意飞扬。
李小白早已和村里的孩童们混熟了,孩子们打交道没有大人那么复杂,只要能玩到一块,就足够了。小孩都是活泼的,上山下湖掏鸟窝的事没少干,年龄变大之后,偷看村里媳妇洗澡也成了常事。心里还念诵着,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李小白跟着村里的坏小子们偷看完了村里所有的漂亮媳妇,以及以后会成为漂亮媳妇的姑娘们。在李小白心里,夏花是一个不一样的存在,这种感觉比李白的诗美妙,比春天的鸟叫美妙,比天空的白云美妙。听说夏花的名字是李小白的爸给取的,比李小白的名字要精致的多。
李小白第一次见到夏花是在他爸爸的课堂上。村民们为了让孩子接受文化教育,流浪汉为了生活,所以双方都很高兴的决定了由流浪汉教导村里孩子的文化。所以,也就有了李小白和夏花的第一次见面。
夏花今年十岁,出落的相当水灵,从第一次和李小白见面到现在已经过去六年了。
在村里孩子的眼里,夏花就是李小白的跟屁虫,总是跟着李小白,除了他睡觉和他们一起看漂亮姑娘洗澡的时候。李小白总是不去看夏花洗澡,也不让他们去看。所以孩子们对夏花充满着好奇,好奇她是不是和其他女孩子有什么不同,是多了什么东西,还是少了什东西。于是,孩子们背着李小白偷偷去看了夏花洗澡,结果并没有发现特别的地方,和隔壁王寡妇一样,和村里的翠花一样。
李小白也偷偷去看过夏花洗澡,白皙的皮肤和柔顺的头发,他觉得夏花是世上最美的女孩,是最美妙的事物。比隔壁的王寡妇美妙,比村里的翠花美妙。
这种感觉李小白还没有从李白的诗里体会到过,李小白总觉得自己爸爸藏了点东西,不知名的一种感觉。但是李小白可以肯定,流浪汉每次对着月亮发呆的时候,脑子里想的肯定不是“床前明月光,疑似地上霜”。
这个封闭的山村,时间流逝的总是缓慢的,每天的日子里都是湖水和山林交响的声音。可是孩子们的成长还是很快的,就像猝不及防的被一脚从肆无忌惮的童年踢到了青春朦胧的少年时代。
李小白十六岁了,夏花今年也有十五岁了,青春懵懂,情窦初开。
山村娱乐很少,昼起夜伏,可李小白也拥有了自己的娱乐项目,每天夕阳西下,便坐在门口的草堆上,等着月亮爬上枝头。书里说,月亮上有广寒宫,宫里有嫦娥和玉兔,宫前有砍伐月桂的吴刚。可是,李小白每次看到月亮的时候想的不是嫦娥,不是玉兔,当然也不是吴刚,而是他心里那个最美妙的姑娘。李小白新从流浪汉那里学了一首诗,“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千里,两小嫌无猜”。
夏花喜欢的不是看月亮,而是静静地发呆,家人都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她的脑海里一直在描绘一个男孩,那个让她做了许多年跟屁虫的男孩。女孩总是相对早熟,她知道那是一种怎样的情感,那个月光明亮的晚上,她出门散步偶然遇见李小白躺在草堆上面对着月亮吟诵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时候,她开心极了。
李小白要离开山村了,一切来得很忽然,很猝不及防,村民听到了李小白家里传出的不愿的哭泣和嘶吼,村民很困惑,充满疑虑。流浪汉说,不能让自己的孩子在偏远的村庄里终老,他应该去看看外面的世界,看不一样的风景,学不一样的东西,体味十几年的人生一直从未遇见而又渴求的风景。村民不懂,觉得偏安村庄是件很安逸幸福的事。
后来,李小白收拾了衣物,带着东拼西凑的些许纸币、硬币,在太阳还没露头,雾气还弥漫在山间的时刻,在鸡鸣狗吠的伴随下,离开了他生长了十多年的山村。
可没人知道的是,离开前的那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李小白没有像往常一样在草堆上望着月亮,夏花也没有静静地发呆。
“明天你就要走了对么?”
“是。”
“不能不走么?”
“我想出去看看我爸给我描绘的那个世界,高楼大厦、宽敞的路途、灯红酒绿,想去看看能有什么比青山绿水更吸引人。”
“我很高兴啊。”
“啊?”
“因为你离开前想要见的人是我啊,不是和你爸爸一起度过最后一个晚上,不是和你的那群狐朋狗友度过最后一个晚上,而是和我,和我啊。”
……
“你知道么?其实你在我心里是一个很美妙奇特的个体,比诗歌美妙,比山林美妙,比王寡妇和翠花美妙。”
“可你还是要走。”
“你会等我么,七年,就七年,等你二十二岁的时候,我一定回来。”
“你知道吗,我啊,已经等了十多年了呢。”
……
“我要走了。”
“走吧。”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李小白走了,沿着那条唯一的与外界相同的陡峻山路,带着衣物和钱财,离开了。在城市浪迹漂泊,寻觅他父亲所描绘的美好光景。
山村嫁娶总是很早,尤其是偏远的山村,许多陋习依然存在,比如指腹为婚、父母之命等,自由婚姻似乎是一种奢望。村里人很实在,看重的是土地、作物、劳动力与钱财。
“女儿,我为你找了户好人家!”
“我不嫁。”
“你先听我说,他家是村里的大户,田产多,而且会和县城那边做一些买卖,家底很丰厚的,你嫁过去了肯定能过上好日子的。”
“我不嫁。”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听话呢,爸妈可是在为你着想。”
“我不嫁。”
“你是不是还等着那个出去的孩子,他回不回来都不一定呢,就算他回来了,他又能混成什么样,你看看他爸爸,除了有点文化,田产什么都没有,拿什么和你过日子!”
“他说会回来的,我要等他。我不嫁。”
“我就跟你讲清楚,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们已经收了嫁妆了,你想嫁得嫁,不想嫁也得嫁!”
某月吧,算是黄道吉日,村里很喜庆,锣鼓响亮,张灯结彩。
夕阳落山了,月亮爬上了枝头,喧嚣已尽,良辰吉时。新郎新娘,入洞房了,新郎挑开了新娘的盖头,妆花了。
山村还是很平静,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家家户户,和睦欢乐,新建立的家庭,生儿育女。
那天啊,天气晴朗,阳光明媚,树的叶子交错着,叶的脉络在阳光下清晰可见,些许光线透过密集的树叶投影在山间小路,光影斑驳。一个人影,由远及近,慢慢地显露了身形,衣服上散落着露水与尘土。李小白,回来了。
“哎呀,这不是小白嘛,长这么大个人了,你可算是回来了啊。”
“阿姨,夏花在家么?”
“夏花?啊,我家小花已经很久没回来住过了,每次回来也就是吃个饭,现在她都在夫家过日子了。”
“夫…家?”
“对啊,都已经嫁过去几年了。”
欣喜和笑容渐渐在李小白的脸上凝固,他不明白,也不理解,今年是第七年啊。
“为什么不等我?”
“等不及。”
“我说了只要七年,只要七年啊。”
“女孩的青春很珍贵的。”
“为什么,为什么!”
“他能让我和他一起过好日子,而不是苦日子。既然回来了,先回家见你父亲吧。”
……
李小白的家还是偏安于村庄一隅,或许是这些年来村庄里唯一未曾改变过的事物了。
“为什么当初一定要我走!”
“是你自己选择的。”
“如果不是你逼我出去,我和夏花也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现在?怎样了?”
“她嫁人了!她嫁人了!她不能成为我的新娘了!”
“出去七年,你看到了些什么?”
“夏花嫁人了!她不能做我的新娘了!”
“出去七年,你看到了些什么?”
“不管看到什么,夏花现在已经嫁人了,就是因为我舍弃了她自顾自地离开了!”
“出去七年,你看到了些什么!”
“我,我看到了和青山绿水不一样的东西,学到了很多特别的东西,在村庄里从未接触到的东西。”
“记得李白的一首诗吗?”
“啊?”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同居长千里,两小嫌无猜。”
……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跟我走吧。”
“去哪?”
“外面,离开村庄。”
“我为什么要走,我现在日子很好啊。”
“真的好吗?”
“真的…好。”
“你以前是不是偷看过我?”
“什么?”
“一个月光灿烂的夜晚,我在门前的草堆上,念诗‘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千里,两小嫌无猜。’”
“没有,那不是偷看,是偶然遇到的!”
“哦。”
……
“夏花。”
“啊?”
“青梅竹马。”
“两小,无猜。”
相视一笑,意味皆在。
“走吧,收拾衣物。”
“嗯。我跟着你,别丢下我。”
“今天晚上,村头。不见,不散。”
月亮啊,慢慢地慢慢地爬上了枝头。村庄啊,陆续的熄灭了灯。鸡鸣,狗吠。
村头,老树旁,单薄的身影矗立,面对着月亮,沐浴着月光。脚步声传来,无须回头,空气里便充满了愉悦的气息。
“我到了。”
“最后看一眼村庄吧。”
“嗯嗯。”
……
“走吧。”
“好啊。”
忽然地,突然明亮了起来,惊惶了夜晚,火把交错,身影密密麻麻。李小白看到了曾经请他吃过饭的大伯大婶,看到了曾和他一起爬过寡妇墙头的伙伴,还看到了慈祥和蔼的村庄。当然,还有夏花的家人,夏花的丈夫,夏花的夫家。
李小白和夏花知道已经没法离开了,相视一笑,双手紧握。
或许是忍耐许久,或许是突然爆发,夏花的丈夫和夫家冲了上来,棍子、拳头、脚、头,能用上的都用上了,遍地狼藉,伤痕累累。
“村长,这对狗男女必须严惩。”
“对,必须严惩,村庄已经很久没有发生如此伤风败俗的事了。”
“村长,得把他们浸猪笼,用老祖宗的方法惩罚这对奸夫淫妇。”
“对,浸猪笼,浸猪笼,浸猪笼!”
平时和善的村民,这一刻,似乎变成了洪水猛兽,睁着绿的发光的眼睛,虎视眈眈盯着李小白和夏花。
流浪汉坐在角落里,看着李小白,面无表情。夏花的家人坐在流浪汉的对角,看着李小白和流浪汉时眼睛里满是憎恶,看着夏花却充满了痛惜。夏花的丈夫和夫家则在人群最里层,不留余力的煽动着众人的情绪。
“咳咳,大家安静一下。”
村民们声音渐渐消失,都望着缓缓站起的慈祥老者。
“我们家做了几代村长,也因此受到了大家的爱戴。当初我动了善心,也亏得大家给面子,留下了小白父子。这些年,小白父子俩安分守己,而且小白的父亲也教导了村里许多孩子。可我也万万没想到,小白如今竟然诱导夏花做了如此苟且之事。即使我愿意放这两个孩子离开,大家也很难信服。如今,他们俩就交由夏花的夫家处置吧。”
没有欢呼,也没有哭泣,很安静,很平静,夏花的夫家上前,带走了小白和夏花。
路过流浪汉身边,小白听到他对自己说了一句:
“出去七年,你,看到了些什么?”
今天,是夫家宣布的行刑日,地点就在村子旁边的大湖。村民环绕着大湖,静静看着处罚的进行。李小白和夏花被捆绑着关在竹子变成的笼子里,被众人推着,缓缓向湖移动。
“后悔么?”
“后悔什么?”
“后悔和我私奔啊。”
“不后悔。”
“我很后悔啊。”
“嗯?”
“我后悔,我们私奔的时间应该提前七年的。”
“已经来不及了。”
“对,已经来不及了。”
……
“你为什么改变心意跟我走,这里日子不是很好么?”
“我想听你再念一次诗。”
“好啊。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千……”
笼子被推进了湖水里,村民们的环视下,李小白和夏花沉入了湖底,最后李小白似乎在念着什么。一串气泡从湖底浮起,恍然间,失去了声息。
村庄里冒起了黑烟,还有往上窜动的火苗。村民们匆匆往回赶,起火的地方啊,是村庄的那一隅,十几年没变过的地方。村民呼喊,试图抢救,最后啊,流浪汉没有出来。
后来,火熄灭了,村民在屋前发现了用石头凿的一句话,或许是流浪汉的遗言:
“其实,他们逃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