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清晨被鸟声拍醒。醒来的不只是耳朵,眼睛、鼻子、皮肤、肠胃一同醒来。躺在床上,我能清晰听到胃肠蠕动的咕噜声,还有一大早过往的车轮声、脚步声、叫卖声、鸟叫声。我不想立马起来,瞎琢磨成了我的习惯,那啾啾叫唤的是什么鸟?那个说话粗亮的是水莲大妈?直到自己琢磨到无趣。太阳的光斑映到了窗棱上。我的余光看见一棵苦楝树跌入我的眼里睛,它的树梢西面是塌陷的,东面蓬勃,全因为我的缘故。苦楝障碍了我开门看山的视线。因为它是苦楝,对面山是笔架山。我把它西面碗口粗的枝干砍了。这棵树在我面前没有想象中的瑟瑟发抖,它在我鄙夷警惕的目光中长叶、开花、结籽,由拇指般的幼苗长到脸盆口粗了。它不知被我砍斫了多少次。有一天,我忽生悲悯(至少我这样认定),原谅了这种不受人待见、只长在路边或空地上的树。现在是三月末梢,它的叶子全部打开,一团团的,像蒲葵扇。它的花紫色,有熏鼻的刺激味。
例行性的早餐午饭,例行性的带着歆儿到村子里走走是必要的。小广场的植被无人料理,蓬生杂木,运动器材都豁口了,锈迹斑斑,在这玩耍并不适宜。小店是村子里的心脏,大家都爱往这扎堆,打牌的、玩麻将的、聊天的,汇聚了村子里大部分精气。三两个爱说话的女人,一边剥着花生种,一边说着村子里外发生的事,过去的,现在的,都被熔在一起,一个下午都听见她们在絮叨,毫无剧本。这是专业演员都惭愧的事。
对小店,我有二点是抗拒的,店里的麻将声和零食对一个孩子的腐蚀与诱惑。带娃的女人为了快活,把小孩抱在怀里打麻将,或者用一些小钱手机把小孩支开。小孩大口吃着辣条,或是眼睛一眨不眨地滑动手机,我会紧张、担忧、恐惧,包括小孩的精明,他们利用大人迷恋麻将,用哭声要挟获取钱币和手机。这种事每天都在眼皮子底下发生。我只好把她往田野上带,看野花,观察蜜蜂忙碌地采集花粉,查看一只蚂蚁在田埂上恣睢辗转。有时,我也会出现小店野外选择困难症时。歆儿说,爸,我要去小店找妈妈,我去小店找姐姐玩。
无可奈何。
无可奈何似乎是人生悲剧潜台词。痛苦的产生源自于欲望的不满足。我们想改变现状却又无能为力,也会增加痛苦。父亲晚年的痛苦来自身体衰老和话语权的流失。盛年时威风八面,现在连一个孙子都难支使。他每天扛着锄头在村子里出出进进,像个隐形人。一天,他指着一辆开过去的奔驰车子说,这么一辆车子要六七十万,足抵上一栋房子。小赵家孩子是做什么的?我说是网上卖化妆品,保守估计一年也有百万。他就叹气,一辈子也挣不到这么多钱,别人一年就搞定了。我想说,人身体重要钱够用就行,但是太虚了。我也终究脱离不了俗气,也想努力挣钱,但仍旧活成个波澜不起的教书匠。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听说堂姐家养了几只鸟,歆儿很有兴趣。我也觉得新奇。七拐八弯,来到堂姐家。堂姐在种菜,院子不大,辣椒、长干豆、茄子、南瓜,一应俱全。我忽然想到用麻雀来比喻这个园子。但是话说出口变成了这样,姐,你家菜长得不错,有丝瓜秧不?落种一个月,一棵也没长出来。堂姐说也是,清明节前下了冷霜,笋都长得不多,丝瓜秧还是问别人讨要来的。我说,小孩想看鸟。堂姐照旧理着手上的活,鸟就在厨房前的弄子里。
鸟有三只,关在三个铁丝笼子里。是乌鸦。乌鸦与八哥不一样。乌鸦全身都黑的,八哥双翅各有一道白色,从后面看是个“八”字,故称八哥。我还都知道,乌鸦比较凶猛,不惧人,喜欢掠夺食物,哪怕对方是鹰或者是狗。它们是鸟中的流氓,除了会模拟人说些简单的话,我是不大喜欢这种鸟。它的叫声太难听了,嘎――,就这破桑子也够玷污鸟的名声。乌鸦总喜欢结群,出入腐尸的地方,它是不幸的隐喻。
以前,我也捉鸟 ,与鲁迅的方法不一样。扫开雪、撒秕谷、支竹筛、系绳子、一拉把鸟罩住,这方法毕竟繁琐,还要有很好的耐性。我们简单,看见鸟飞进洞里,架着楼梯,把网布在洞口,用木棍倒腾,乌鸦、八哥就会扑棱棱地飞出来。乌鸦嘴尖细又锐利,特别凶悍,啄人啄网。发小永军长得脸圆而胖,胆子贼大,晚上乘着夜色,把手伸进墙洞里或者爬到树顶捉鸟。可惜,永军过世了,那年刚好四十岁,生日蛋糕还没来得及吃。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成鸟难养,养鸟就得抓幼鸟。堂哥、表哥都有过养鸟的经历。听说要让乌鸦说话得剪舌头。这实在太残忍了。堂姐说,只需要喂养饲料,乌鸦就会变声。不可思议!我在网上查寻到,乌鸦嘴里有声带,时间长久会形成条件反射,学说一些简单的话。鹦鹉也是这样。我对着乌鸦说,一、二,乌鸦接着说三四五。我说六七,它却不会乖顺着说出八九十。在你不注意的时候,乌鸦会反复说“挂电话了,挂电话了”。歆儿高兴,声音脆甜,你好,我是李歆。乌鸦又不说话了。其实以前捉的鸟全都死了,没有一只说话,今天算是见着了,圆了二三十年的梦!我举着手机拍成视频,发到朋友圈,一同学说,呵呵,真是久违了。我估计,他也如我一样想起了幼时的事。
堂姐把鸟笼子提到了晒谷场 ,我可以好奇地打量这三只鸟。你好!乌鸦没有说话。一二,乌鸦还是没有说话。它们在笼子里跳跃,从连通器里钻来钻去。我忽想要是一只户外落下的乌鸦与它们相遇会怎么样?我要是把笼子打开,乌鸦会飞向天空吗?但这不是我的。乌鸦呆在笼子里已有二年了。两年或许改变了一只鸟的鸟性。乌鸦性格凶悍,富于侵略习性。乌鸦鸣声简单粗厉,行为复杂,表现有较强的智力和社会性活动。乌鸦乌鸦终生一夫一妻。繁殖期的求偶炫耀比较复杂,并伴有杂技式的飞行。野生的乌鸦可活十三年,而豢养者寿命可达二十多年。
生活的不确定性,让生活增添挑战和恐惧。人的不经意行为对一只蚂蚁可能是灾难性的!别人对我们施于的不经意行为,也可能带来翻天覆地的命运改变。《小径分岔的花园》阐释出人生的偶然性。或许我们并未想得深入透彻,我们没想改变一二只鸟的生活。我们只是出于好玩。但对笼中的鸟是无可奈何的。
我们生活中也有很多笼子,我们也会无可奈何。
堂姐坐过来唠起了家常。先说鸟事,然后转到人事,转到一个叫铭叻的村里人身上。今天早上,我帮大妈剥花生种,大妈也说到铭叻。小店里也听说了。铭叻是今年村子里绕不开的话题。据说他已经病入膏肓,到了胃癌晚期。下午,我从他家门口过,圆实的脸塌陷下去,露出颧骨。他问我,玩儿吧?我说,小孩要去看鸟。他不作声了,坐在门口的椅子上,面无表情。听大家说,年轻时铭叻做得并不光彩。破四旧那年,他把藏好的余氏族谱拿出来烧了。某一年,他家一亲戚还没落气,他松香烛到人家吊唁。某一年,他腿疾,替村人开山路赎罪。他得病,他老婆到人家门口说别人不拿钱去看望他。反反复复,留在尘世的或许就是这些被过滤后的“听说”“据传”了!他的腿脚到现在都是行走不便。有一天,铭叻对父亲说,章哥,我都晚期了。他那时心里估计特么悲凉。
女儿还在饶有兴趣看着笼中的鸟,天色暗了下来。我扯着女儿准备回去。这时,笼子里的乌鸦上下扑腾着,传来沙哑的声音,像似对我,你好,然后接着又叫了句,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