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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几年过去了,在云山湖垂钓的人们中间流传着一个一半真实、一半传奇的故事。有人说它是一个披着鱼壳的妖怪,有人说它是一条行侠仗义的鱼精。
云山湖群山环绕,烟波浩渺。一片片沙滩、一片片草地、一片片树林、一片片巉岩,连接成蜿蜒曲折的湖岸;蓝天丽日下的湖水碧波荡漾,波光粼粼,一派令人流连忘返、心旷神怡的优美风光。然而,在这深不可测的水下,不知道藏着多少秘密。
初夏的一个清晨,一条让人毛骨悚然的消息不胫而走,说是天刚麻麻亮,一位农民路过山脚下的湖边,发现离岸十几米远的水面,浮着一具尸体,他惊骇不已,一边跌跌撞撞地飞跑,一边走腔变调地大声呼叫。没过多久,来了许多人,有人打电话报警,胆子大的人下水捞死者的尸体。
一个年过六旬的钓者,仔仔细细打量着已经从水里捞起来的死者,几经辨认,才确定了是谁。他常常在这里垂钓,这几年来,他在这个钓位上,已经钓起来几百斤鱼,最大的一条是草鱼,重五十二斤三两。
那白发钓翁摸着头沉吟了半晌,疑惑不解地喃喃自语:“难道是它?”
一
它,是一条大鲵。现在已经很老了,它也觉得自己活得太久太久,可它又觉得浑身上下都有用不尽的力气。
在同胞中,它是另类。首先是它的身体,要比同类大整整一倍还不止,它那暗黑褐色斑驳的皮肤油腻光滑,腰身浑圆,四肢短小,但扁平的脑袋和粗壮的腰身加起来,还没有尾巴长。那条尾巴不仅有力,而且运用自如,仿佛是天生的武器,犹如豺狼虎豹的尖牙利爪。所以看上去,它狰狞而丑陋。
不仅体形的硕大,它似乎天赋异禀,具有同类从不曾有过的非凡的记忆力和感知力,还有机警和敏锐、以及求生逃逸和搏击能力。
它出生在遥远偏僻的深山,那里茂密的草木之中,有一条常年累月、日日夜夜淙淙流淌的清溪。它记得很小的时候,它和许多和它一样大小的朋友在一起玩耍,在水里的石头缝隙和草丛边活泼地游来游去,有时也会爬到岸上栖息。那时候的它无忧无虑,每一天都是那么的快乐。
后来,它们长大了,慢慢地改变了活泼快乐的性格,一个个变得深沉忧郁,寡言少语,最后大家都不愿意在一起,独自躲在山脚水下阴暗潮湿的洞穴里。
它郁郁寡欢。开始的时候,还殷勤地去找过去一起玩耍的同伴,但它们对它不理不睬,屡屡碰壁后,它也变得孤独了。只是每年春去夏来,受着强烈的本能驱使,找一个同类异性,完成传宗接代的使命。
年复一年,它就在属于它的洞穴、和洞穴外面一条溪流的乱石中和岸上的草丛里度过。在它的世界里,看不见冰天雪地,因为它要“冬眠”,所以一年的时光过得很快。它已经进入盛年,变得硕大而强壮。
一个夜晚,它在流水清浅的洞穴里烦躁不安,爬出爬进,爬上洞外的溪岸。林间微风吹过,树叶哗哗作响。月色皎洁,月华如水,山中一片光亮,不用说那巨大的崖壁,就是树冠上轻轻摇动的黑色枝叶也历历可见。
当然,对它来说,外面的世界都是一片模糊的景象;它的视力很差,虽然看不清楚,但它的嗅觉和触觉却异常敏锐,它身体两侧的褶皱和疣粒,仿佛都是耳朵和触须,空气或水中不易察觉的短暂、轻微颤动,它都能准确无误地感觉到,而且从空气和水的颤动力度和幅度,就能判断出来者的大小和距离,甚至能判断出靠近者是无意、好意、还是恶意。
在岸上徜徉了一会儿,它在水边的石头上舒适地趴着,觉得能好好地睡上一觉,但突然之间,感觉到一种危险的临近,而且迫在眉睫。 正当它想潜入水中,说时迟,那时快,一道黑影如同一道闪电向它扑来。
那是一只饥饿难耐的野猫,夜间觅食,闻着它身上的腥味,悄无声息地接近它了。这野猫异常迅疾,猎杀时没有一个多余的动作,身心合一,又准又狠,若不是反应得快,它的脑袋已经被野猫咬住。
它就地翻身想窜进水里,可是岩石下面却是一条缝隙夹住了身体。野猫在上面咬住了它的尾巴,拚尽全力把它往岸边平地上拖。它的挣扎的四肢在光滑的石壁上打滑,既钻不进水里,又稳不住身体,一点点被野猫拖上岸去。
野猫发狠地一摆头,把它摔翻过来,柔软的肚子暴露在野猫的尖利爪牙之下,危在旦夕。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钻心的疼痛使它嚎叫出声,像婴儿啼哭一样。野猫似乎被它的叫声吓了一跳,齿爪稍松,它奋力一搏,长尾横扫,又腾空而起,仿佛后空翻,瞬息之间,它那二三十斤的重量集中在背部,猛地砸在野猫的身上。
“嗷”的一声,被砸疼砸伤的野猫向一旁闪开,机不可失,它趁机窜入水中,逃之夭夭。
死里逃生,它没有后怕。虽说这地方幽暗阴森,危机四伏,但这是它的出生之地,对水里岸上的一切都了如指掌,它无所畏惧,坚信自己有应对危机、甚至有战胜对手的能力。
然而,它终于还是离开了,那是被逼无奈,因为大自然的威力无法抗拒。暴雨下了几天几夜,造成了山体滑坡,高耸的绝壁轰然坍塌,泥石流席卷着草木滚滚而下,截断了溪流,堵死了无数的水下洞穴,包括它的巢穴。它从出洞口的另一面爬出,沿着即将干涸的小溪,历经千辛万苦,来到另一个地方安家落户。
二
这是一个树木和竹林掩映的深潭,水面很大,周围也是危峰险崖,草木葳蕤,郁郁葱葱,往上去有淙淙泉水流进,往下游去有潭水束成的青溪汩汩流淌。鱼儿很多,倏然而来,又倏然而去。
它很快就找到了一个宽敞的洞穴——它的新家。光阴荏苒,它适应了这里的环境,常常四处游荡,日子过得也很切惬意。不同的是岸上不像原先的家乡那么幽冥宁静,白天岸上不时有响动,当然,它不知道那是人的脚步和说话声。
每次到上游或下游的溪流里,总是莫名其妙地感到一种恐惧,所以它小心翼翼,东躲西藏,观察动静。好多次,它从水中和空气中,嗅到一种特殊的强烈味道,无比鲜美刺激,令它垂涎欲滴,顿时激起大快朵颐的冲动。可是这种味道一旦出现,比它小的同胞无不争先恐后前去争抢,但不久就能听到一阵水响,夹着它们痛苦的悲鸣,竟无一生还。
它们都不知道,那是猎鲵人把新鲜的猪肝切成小块,戳在削尖的竹竿头上,放入水里,待大鲵前来贪吃,然后用力一戳,捅入大鲵的肚腹,挑了上去。
它意识到,那味道暗藏杀机。想阻止同胞不要上当受骗,枉送性命。可是,这一切都是徒劳,它不知道哪一个同胞会从哪个角落突然窜出来,毫不犹豫,飞奔而去,恰似吃了迷魂药一般。
它的心在滴血,却又束手无策。
一次它从溪流那边返回深潭,忽然感觉到一种奇怪的逃窜和挣扎的声音。循声前去,一个场景让它义愤填膺,它隐约看见一个和它形体很像相的大鱼,正在追逐撕咬一条比它小得多的大鲵。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它一下子窜了过去,横挡在鲶鱼杀手和小鲵中间。
那条大鲶鱼嗜杀成性,到嘴的美味岂能放弃?凶神恶煞似的冲它而来,一场生死之战斗得昏天黑地。鲶鱼的牙齿咬住了它的一个前肢,它顾不得钻心的疼痛,张大嘴巴咬住鲶鱼的侧鳍,但这对鲶鱼毫无伤害。
是啊,它虽然长有牙齿,但那只是个摆设,不能咀嚼,也不能撕咬。 在水里它没有鲶鱼的灵活与迅疾,生死对决没有一点优势,它想到那个惊心动魄的月夜,野猫把它往岸上拖的情景,于是就用牙齿把鲶鱼钳住,使劲儿往岸上拖。鲶鱼感觉到遇到了强大的劲敌,死神会随时降临,急忙松开牙齿,又挣脱了它的紧咬,悻悻地退出战斗。
从此以后,在这个深潭里,凶狠的鲶鱼再也不能称王称霸,与巨形大鲵各占一块领地,互不侵犯。
经此一役,它对自己充满信心,悠闲自在地过舒心的日子。但好景不长,那一天它又到潭外溪中闲逛,忽然之间地动山摇,咆哮的山洪如奔雷飞箭,毫不留情地把它裹挟着卷走了。
三
也不知道被急流冲走了多远,水流渐缓,直到停息,它也从昏头昏脑中清醒了。
这是一个更广阔的世界,仿佛无边无际,更让它新奇的是,这里有更多更大的鱼。以前它以为自己足够大了,不曾想到,黑暗的深水中有比它大得多的庞然大物,常常从它身边或缓缓地游过,或急匆匆地窜过。有时候,那庞然大物会向它凑近,好像要对它一探究竟。
它的好奇心太重,不再在一个洞穴里安家,而是四处游荡,像一个流浪者,随遇而安,只是在它要“冬眠”的时候,才找一个宽敞潮湿的洞穴,做一个漫长的梦,醒来时已是山花烂漫的四月。
充足的食物,愉悦的心情,使它长得更加硕大而有力。它不知道自己有一百多斤重,岸上有人曾看见过浮在水面的它,还以为那是一根在水里沉浮很久、浸泡发黑的粗树干。
五月的一天,它漫游到湖水尽头的岩隈,石壁仿佛笔直的城墙,水面平滑如镜,水下一片宁静,无数大大小小的鱼儿欢天喜地在水底抢食。从水面上方,还有一团团、一粒粒的食物抛洒沉坠下来。它感觉到哪儿有点不对劲儿,于是悄悄地浮上水面,朦朦胧胧看见岸边有好几个花里胡哨的东西(它不知道那是垂钓的人,他们用木棒木板搭成悬在水面的钓台),静静地坐着,一根长长的东西伸向远处的水中,有时需要很久,有时又间隔很短的时间,一条鱼会被从水里扯起来,那些人就要高高兴兴地说笑一番。
这让它悲愤不已。它不能跳上岸去,阻止或驱赶贪婪的钓者,只好在水里来来回回游曳,露出凶神恶煞的模样,把前来吃食的鱼儿全都撵走。但“鱼过千层网,网网都有鱼”,纵然它有三头六臂,也根本拦不住众多贪吃的鱼。 它不得不另想办法,以身犯险。于是,它从深水中对准一个钓台,一蹿而起,除了尾巴,整个身体都冲出水面,宽扁的头和张大的嘴几乎挨着钓位上的人。
那人万万想不到碧绿平静的水中,会冲出这样一个凶狠的怪物,看也没有看清楚,吓得一声惊叫,向后倒去。
相隔十几米远的同伙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问他是咋回事?那人心有余悸,结结巴巴地说,水里的一个怪物冲上来要咬他。问话人连连摇头,死活不肯相信。
被吓者呆头呆脑,似乎也不相信刚刚发生的事情,战战兢兢地探头探脑向水下看,果然看见一个巨大黑色的背脊,在离水面只有半尺深的地方巡游。慌忙呼叫同伙说:“你看,就是它。”
同伙一眼就认出来了,它是娃娃鱼,说了声:“晦气,有它在就莫想钓到鱼了。”
于是,两人在岸上舞枪弄棒地吓唬它,而水里的它忽近忽远,忽隐忽现;那两人又朝它砸石头,它不仅不离开,还偶尔做出往上蹿的姿势。折腾了大半天,那两个人一边咒骂,一边收杆回家。
消息不胫而走,从此再也没有人去那个地方钓鱼。
但有一个人却起了歹心,想把它钓起来。做好了各种准备,因为娃娃鱼属于保护动物,他避开众人,趁着夜色的掩护,独自去那里守候。
它已经把这里当成它的领地,它的战场,几乎寸步不离。
又一个夜色降临。到下半夜时候,它再巡游一遍寂静的领地,忽然觉得前面有个小东西在游动,而此时它也有点饿了,就一口吞进肚里。
还没等它对泥鳅尾后的丝线做出反应,那柔韧结实的丝线突然紧绷拉直,它的肚子里顿时撕裂般的剧疼。它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在溪流那里,竹竿的一头削尖,穿上新鲜的猪肝块,戳起过许多同胞。它识破了那个伎俩,却没有躲开这个更加阴险致命的陷阱。
它知道这次在劫难逃,决心和杀死它的人同归于尽。 它不掉头逃亡,却半推半就似的跟着丝线前进,把毕生的力气汇聚到宽扁的头部,那原打算拉起它的丝线,却成了它冲向目标的忠实向导。
近了,更近了,到了!
惨白的月光映亮了水面,它仿佛看见那个正在狞笑的邪恶的魔影,纵身一跃,从水下轰然蹿起,冲垮了木头搭成的钓台。
“妈呀~~”满心欢喜的钓者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叫喊,顷刻之间掉入水里。 可惜他不会游泳,在掉入水中的那一刻,惊慌失措中,他的右手食指居然勾住了毁损钓位的一根钉在石缝的木桩。
但它决不会给他喘息的机会,牙齿紧紧地咬住他的一只脚,将他朝更远更深的水域拽去……
2024年10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