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梦中,门板一声吱呀,母亲像往常一样,轻手轻脚地走出了房门。我迷瞪着睁开眼睛,看了一眼墙上的钟表,五点刚过。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每每回家看到母亲,心里首先涌上的就是一阵酸楚,母亲老了,额头上的青丝几近被白发所替代。
工作以来,我常常是过年回家时才能与她相见。一年的时间可以改变很多,尤其是对上了岁数的老人而言,所以每次见面,都感觉到她苍老的明显。
母亲的大半生可谓不易。从小吃苦长大,至今没有享多少福。
姥姥家口众多,母亲排行老二,下面还有四五个弟弟妹妹。同父异母的大姨比母亲年长许多,并且早早嫁人。姥爷去世那年,母亲只有十几岁,最小的小姨只有六岁。
那个年代,家家户户都穷。姥爷的去世,对这个家而言更是雪上加霜。姥姥拖着这样一大家子,辛酸可想而知。舅舅作为家里唯一的男子汉,当时也只有八岁。这样一家子,没有劳力,常常被人家看不起。
母亲就是在那年辍学的,她开始到生产队去挣工分,和村里的男劳力干同样的活,别人干多少,她也干多少,甚至比那些男人干的还要多,还要久。
那时的她不知道疲惫,常常干活到很晚,于是走夜路成为了一种习惯。
最初的她对于夜晚充满恐惧,乡间的小路时不时会蹿出一些小动物,而且路途中时常要经过一些坟圈子。就这样,她一直壮着胆子坚持着,时间长了,也就不再害怕了。
后来,我常常从母亲的回忆,得到一种感觉,她应该是把走夜路当成了一种享受,因为只有在四下无人,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她才能卸下疲惫,享受内心难得的片刻安逸。等到回到家中,面对一大家人的时候,她就只能再次回到困顿的现实中来。
母亲从小学的一手好针线活,家里大小六七口人的过冬棉衣几乎都是她做的。做棉衣绝对是一件技术活,这点在我懂事的时候就有了很深的体会。小时候,村里经常有人拿着缝了一半的棉衣,来家里向母亲求救。
母亲做棉衣、纳鞋底是一等一的高手。在生产队做活那几年,她一有空就帮家里纳鞋底。一年十几双,几年下来摞起来也堆成山了。
我小的时候,穿母亲做的千层底布鞋是最自豪的一件事。母亲纳的鞋底,针眼排列匀称,横看、竖看、斜看都是一条线,整齐的像是北京阅兵式上的方队,简直就是一件艺术品。
母亲虽然只是一个普通的乡下女人,但是身上却有着一股刚毅的豪气。幼时的贫寒没有压垮她,外人看不起这一家子,母亲却总是昂首挺胸,信心十足。
因为正直和肯干,母亲在村里树立了充分的威信。
记得小时候,每次母亲带我回到姥姥家,村里的很多人看到她,都会远远地迎上来,热情地跟她打招呼。有些人甚至像是一下有了主心骨似的,拉住母亲,诉说着自己的烦心事。
小时候,在我眼里,母亲常常是完美的。她说的每句话都很有道理,在我幼小的心里生根发芽,成为我成长路上的至理名言。
母亲虽做不了什么轰轰烈烈的大事,但是生活中的每件小事,她都力求完美,乃至精致。
就像前面提到的千层底布鞋;还有母亲做的笤帚大小如一、结实耐用;母亲剪裁的衣服舒适修身,线条流畅;母亲给我砌的花书包,一小片一小片的破布头,经她的拼砌,也变得那么的顺眼好看;母亲烙的大饼香松酥脆,每每想起都让我口中生涎……
母亲是个善良的人,她总是热心地帮助村里人干各种家务活。小时候,常常有人来家里找她做笤帚。白天没空,她就晚上做,常常秉烛达旦,一晚上就能做二十几把。
做笤帚也是一件很累人的差事。她要坐在地上,两腿并拢,一直保持这样的姿势,直到最后一个完工,她才勉强支撑着站起来,活动活动僵化了的腿和腰。
可能是同命相怜,母亲常常见不得别人受苦,看到谁过得不如意,都会时常去探望,说说话,帮其分忧解难。
父亲也有好多兄弟姐妹,唯独四叔常常让父母挂心,因为他年过半百,至今光混一条。
逢年过节,母亲总是让父亲把四叔叫到家里来吃饭。平时家里做了什么好吃的,也会给他端一碗去。
四叔爱喝酒,我每次回家,母亲就会把四叔叫来,让我陪他喝酒。叔侄俩你来我往,觥筹交错,很快四叔的脸上就泛起了红光,而我的心里也油然生起了一种久违的乡土亲情。
母亲一生简朴,“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是小时候她常常在我耳边念叨的。而且我有种感觉,她的这种节俭习惯,估计下辈子也改不掉。
现在生活早已不再像从前那样拮据,可她已经把俭朴当成了一种习惯,她总说一个人只要穿的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就行了,这样走到哪儿都看的顺眼,并不一定非得是新衣裳。
多年来,她的衣服基本都是小姨们替换下来的。母亲说她们这些衣服只是对他们来说不流行了,其实很多都是新的,不穿扔掉太可惜。
前年回家,我有意地地帮她和父亲买了几件衣服。结果一到家,就被母亲一通数落,说我不会过日子,浪费钱;说家里那么多衣服穿不完;说农村人天天干活,穿好衣服浪费。
我当时心里特别不是滋味,后来才慢慢想通了,她是不愿意我为他们花钱,希望我手头宽裕些。
母亲珍惜每一粒粮食,儿时每逢麦浪翻滚的五月时节,村里的打麦场就呈现出各种繁忙的景象。
等麦子一收割完,母亲要做的事情就是每天一大早钻到麦秸垛里,收集被漏掉的麦粒。虽然每天的收获都很少,但她就那样执着地坚持着,一个夏天,竟然也能攒起两袋小麦。
板栗收完以后,也是这样,她就到山上去捡漏,也能捡到一两百斤。日积月累、积少成多,在母亲这里有很好的诠释。
山里人,靠山吃山,母亲一年四季都在山上辛苦劳作。除了营务庄稼,她还经常到山上去刨药材、拾酸枣,每年也能卖个千八百块钱。
母亲的每一笔钱就是这样一分一分攒起来的。后来我买房,母亲竟然一下给我拿了十几万,谁曾想她是怎样攒到这么一笔钱的呢?
母亲很聪慧,只是没有遇上好时代,没能上得起学。
或许是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的缘故吧,母亲从小对我很严厉。她不允许我出任何差错,一旦考试退出班级前三名,回到家就是一通打。
母亲从没有因为我是家里的独苗而溺爱,她脾气不好,性格刚烈,没有多少文化,教育孩子只能靠打。
她的这种教育方式,虽然并不可取,却也是最直接,最有效的方式,因为她就是这样教会了我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母亲是个懂得感恩的人。母亲说,人活着,总是需要别人的帮衬,但人不能没良心,对于别人的帮助,要一直记着。
她总是反反复复跟我讲过一个故事:
解放以前,她的一个远房长辈,穷的没饭吃,快要饿死了,邻居家给他送来一筐干菜叶,他眼含热泪、感激不尽。
后来多年以后,他还在给他的孩子们说,当年要不是谁谁谁的一筐树叶,就没你爹,更没有你们了,一定要记着……
母亲的话,我都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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