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阴郁着,没有风,没有阳光。树叶落了,干枯了,狭长的乡村道路伸向老家,伸向奶奶的家。
可是从此,我再也没有奶奶了。
去年冬天奶奶脑梗瘫痪,整整一年的时间。起初,她只是半边身子不能动,脑子清楚,只是口齿不清。
看她时,总是习惯性地逗她:可认识我是谁?
她看着我,眉眼弯弯,露出孩子般纯真的笑容,使劲点点她不太能控制的头:我……讲……不……出来……
是的,她认识我,认识我们。
亲戚朋友来看她,她也会伸出能活动的左手,握握,再点点下巴,眨眨眼,表示认识。偶尔也会蹦出两句:你来了!
这句话会说得很顺溜。再多,她就不能控制自己的嘴唇,蠕动半天也不能吐出一个字,眼皮叹息似的闭一下,只尴尬地笑笑,手挥一挥:我……讲……不……出来……
奶奶气色一直很好。两个脸庞肉嘟嘟的,白里透红的样子,圈圈点点的老年斑也显得淡了。当然这得益于母亲无微不至的照顾。
我们一直以为奶奶会这样长久地睡在床上。毕竟她能吃能喝能睡。
直到两周前,母亲说,奶奶最近吃不下了,也有一周没有通便了。
即便那样,她的气色还是不错。奶奶伸出手,才发现胳膊已经是皮包骨了,身上斑纹深了。再看看腿脚,腿肚的皮耷拉着,除了脸,身体已经瘦脱了形。
我定定地看着奶奶,她眼眸亮晶晶的,像孩童般纯真,露着异样的光彩。我又问她,你认识我吗?她用力地眨了一下眼睛,头似乎动了一下。我看着她,她看着我,我们的眼睛都红了。大概她也知道自己大限的日子要到了。
那一天,我第一次喂奶奶。
一碗芝麻糊,不锈钢的小勺子,小半勺小半勺地喂。奶奶嘴巴闭合很吃力,只能微微张开一条小缝,也坚持不了太久,趁着这个间隙喂半勺。哄着她,张开,多吃点,能多吃一点,就能多活一天。连续喂两口,她眼睛就要闭上,好像没有力气的样子。母亲说,奶奶今天给你面子,她足足吃了大半碗。
吃完,奶奶叹了长长的一口气,喝碗芝麻糊已用尽她全身的力气。深深地闭着眼,嘴巴张着,喘着粗气。
不一会儿,呼吸均匀了,她累了,睡着了。
前天去的时候,奶奶睡得真酣。妈妈说,奶奶一夜没怎么睡,有一会儿气喘的厉害,快天亮的时候才好些。
奶奶呼吸均匀,眼睛疲倦地闭着,嘴巴微张,两腮凹陷,颧骨凸出,脸色发黄,暗沉。这样的面相我见过,外公、姑父、三叔去世的时候就是这样。她大限的日子要到了……
奶奶老苦一生,先带哥哥,后带我,再带哥哥的孩子。去年住院前一周还早起送重孙坐校车。
想起读中学的时候,奶奶每天清晨四点多起床,公鸡都还未打鸣,她也从来不用闹钟,总能很早起床。烧水,做我的早餐,准备我中午的菜。那个时候,上中学步行要一个小时,中午都是在食堂吃,每次只打饭,菜都是奶奶一早做的,冬天会带咸货,炒个大白菜。霹雳乓啷忙活好,叫我起床。
有次冬天雾大,奶奶打着手电筒,帮我提着饭盒,一直送,送到很远,遇到同学才放心自己回去。
后来上大学了,回来不多。偶尔回来一次,她划船送我过河,而后又送。其实那时候大白天,没有送的必要。我一路劝她回去,她一路说,反正现在回去也没有事,送送你。这一送,就送得好远好远,踏过长长的凹凸不平的土路,一直送到宽阔平坦的柏油马路,上了公交车。她才心满意足地回去。
我现在知道,她眉眼弯弯地送我一程又一程,大概只是想多看我几眼。
后来有一次,我请奶奶去我的大学校园。带她去看看我的学习的地方,让她在食堂就餐,她感叹食堂这么大呀,眉眼弯弯。请她吃那时候学校最火的脆皮年糕,她说,嗯,是好吃。她眉眼弯弯。
晚上,奶奶跟我睡宿舍,狭小的单人床,我缩在奶奶的怀里。她也是眉眼弯弯。
然而,奶奶今天又一次沉睡了,她不再醒来。我没有奶奶了。
一早母亲发来短信,我是麻木的,没有哭。我只知道赶紧起床,赶紧去见奶奶。
洗漱好,我跟孩子说,女太太走了。那一刻,我才发现声音沙哑,眼泪汩汩下流……
奶奶走了,不再回来。
哀乐鸣奏,哭声起起落落。
原先总以为那些哭丧的人,多少有些演的成分。现在知道,膝下一跪,亡人的音容笑貌,种种稀疏平常的画面,就涌现一次,然而居她再也回不来。再也看不见,听不见,泪水就不自觉流下。
天黑了,夜静了,长明灯照亮了极乐世界的道路,案角的公鸡带着奶奶走向西南长长的大路,坐上宽宽的宝船……
奶奶走了,从此我不再有奶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