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份猪蹄饭,两个人,喧闹的食堂里,小思和阿光面对面。
阿光筷子不停,口齿不清的问道,“什么?”
小思咽下一大口饭,慎重地重复了一遍,“我眼睛肿了。”
“哈?”阿光终于舍得把脑袋从猪蹄里拔出来,有点茫然的看着小思,“没看出来啊”,他眨眨眼,往前凑了一点,再次肯定的说,“哪有肿,很完美!”
小思撇嘴,也往前凑了一点,隔着两个狼藉的饭盆,她一指按在右眼下眼睑,用力往下一拉,“看,红肿了。”
“我靠”,阿光吓的一抖,“青天白日的做鬼脸也很吓人的好伐!”
“真的,你看”,小思锲而不舍的拉下左眼睑给阿光做对照,“这边是粉色的,这边是红色的。”
“是有一点点。”阿光颇不情愿的赞同道,言罢他继续埋头跟猪骨头作斗争。
“下午要去医院看看”,小思得到肯定后很满意,慢吞吞的吃着,慢吞吞的说着。
“哈?”夹起的猪皮掉到桌上,阿光心疼的忘了要说什么。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这点事儿去医院?要是我,眼瞎了才去医院呢!”
说完半响见小思没搭话,也觉得自己这话说得不够妥当,讪讪出言弥补,“去校医院?”
“不去”,小思毫不犹豫。
“校医院这么方便,为什么不去?”
“我不放心”,小思放下筷子,下巴微扬,认真的看着阿光。食堂昏暗的光线中,她的眼神仿若实质,透出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定。
阿光可耻地退缩了,“什么时候去,我陪你一起。”
“不用。”还是简单的两个字。阿光张嘴想说什么,最后还是讷讷垂头。
阿光不是小思的男朋友。
小思脾气好,长得不算顶美,但很爱笑,一笑只让人觉得心都要咧嘴笑起来。
阿光第一次遇见小思是三个月前。那天北京高温,空气沉闷逼仄,大马路上难得的空旷,远远望去不见一辆车,地面有点干又有点湿,沥青似乎要被烤化了,微微发亮。阿光没有打伞,没有戴帽子,没有戴墨镜,炽热的阳光刺的眼角有汗流下来,他恍若未觉。
时间倒回一个小时前,阿光正抱着一个一人高的毛绒熊,急匆匆的跑向学校附近的咖啡厅。人高马大的熊兄弟被他顶在肩膀上,两条毛茸茸的熊腿在他湿透的前胸一荡一荡。这是他冥思苦想几个通宵外加参考诸多兄弟意见后,给朱沫准备的生日礼物。
离咖啡厅已近了,阿光瞧见朱沫一身绿裙娇俏地等在门口,心中不禁一团火热,跑的步子更快了些。
朱沫怕晒,能在门口顶着太阳等他一分钟,他都觉得像女王恩赐。
“朱沫”,他响亮的喊了一声,朱沫笑盈盈的看过来,看的他腿一软。朱沫太美了,比年级所有的女生都美,秒杀所有风格。
阿光近前来,得意的举起厚重的熊兄弟,与此同时,一片阴影罩了下来。
朱沫没有接。阿光看着朱沫的脸色慢慢变得晦涩,只觉手中熊兄弟恍若吸足了汗水一样沉重。他这才意识到似乎有什么不对劲。
朱沫,阿光,还有一个陌生人的头顶忽然罩上了一把大伞,隔绝了阳光,把闷热的空气都隔绝在外,只有阿光粗重的喘息声还带着不合时宜的热浪。
真的是一把大伞,阿光下意识回头望去,只见院子里只剩几把桌椅可怜兮兮的暴露在烈日下,地上竖着一根孤零零的铁棍,而那伞柄如今正握在这个陌生人手中,撑在阿光、阿光女朋友和他的头上。
“朱沫”,阿光艰难的发声,他在朱沫面前一向弱势,眼看陌生人表露出维护的姿态,他脑子有点懵。
“阿光,我们分开吧。”朱沫脸上不再笑了,她抿着唇,仍旧美丽。
阿光呆呆的听着,手里还举着膘肥体壮的熊兄弟,莫名的开始恼怒。他腾出一只手来牵朱沫,朱沫往后避了避,陌生人顺势挡在了她身前。
阿光这时候才反应过来,平时朱沫在学校附近是不许他牵手的。可现在情况不一样啊,阿光瞪着眼前的男生,只觉心里一团火烧起来。他忍了再忍终是忍不住,恨恨的把熊兄弟砸在了那人身上,那人没动,脸上甚至没什么表情,只是持伞的手略微晃了晃,阿光重新回到了阳光下。
朱沫轻轻拽一下男生的衣角,男生温柔的笑笑,把大伞放回原地,牵起朱沫的手走进了咖啡厅。
被抛弃的毛绒熊滚落在地,沾了一身灰尘。阿光怔怔的看了一会儿,还是把它抱了起来。
他抱着熊,一路漫无目的的走着,厚重的茸毛贴在身上,阿光觉得自己真是蠢透了,这么热的天气,还要送这么热的熊。
一人一熊走在空旷无人的马路上,这时候乍然出现的所有存在都会格外显眼。
小思跟一个男生一起,正从远处一蹦一跳地走过来,马尾辫随着身体起伏一甩一甩,清脆的笑声击碎黏稠的空气,落了一地。
阿光先看到的人是小思身边的男生,瘦瘦高高,跟刚刚朱沫身边的男生身材很像。他瞬间怒火猛蹿,还来不及思考就扛着熊冲了上去。
被拦下的两人觉得莫名其妙,还有点惊恐,男生扯着小思就要绕道走,毕竟阿光现在的造型实在是太狰狞。
谁也没想到,阿光会把手中的熊恨恨塞进小思的怀里。阿光也没想到,塞完他就开始后悔,毕竟也是花钱买的熊。小思和男生则是完全的呆了,她身材娇小,不及熊高,尽管用力抱着,两条熊腿还是拖到了地上。
他们疑惑的看向阿光,阿光又羞又气又急又悔,竟是猛的一掉头跑了。只听得身后一声急促的“哎!”
过了几天,阿光心情慢慢平复下来,他开始冷静的思考如何挽回朱沫。
“太难了”,舍友纷纷感叹,“你走的本来就是暖男路线,为朱沫啥都做了,还能做啥新鲜的?”
对啊,还能做什么呢?挖心卖肾?阿光狠狠锤了一下脑袋,但凡能做的事情,他都做了,虽然很穷,能送的起的省吃俭用都送了。
一腔热诚毫无保留交付出去,反观自身,竟是没有丝毫拿得出手的东西了。
朱沫,我再也没有什么能给你的了,连爱,都再也不能多一分了。
他悲伤之余,仍是不愿放弃,只每天写一封长长的情书短信发过去。
那只脏兮兮被抛弃的大熊,早就被他忘在了脑后。
直到某天食堂,阿光正在独自奋力吃着猪蹄饭,另一份猪蹄饭摆在了他的对面。他抬起头来,觉得对面的姑娘有点眼熟。
“真的是你呀!”小思惊喜的坐下来,“谢谢你的熊。”
阿光突然就想起来了,然后心情就不太好了。对面的姑娘完全没有这个自觉,仍旧在开心的讲讲讲。她说那只熊太大,为了给它洗澡,她废了蛮多力气。她说那天她有被吓到。她说她以为熊身体里埋了炸弹,在那儿站了好久没敢动,差点晒脱皮。她说了好多好多,最后有点好奇的问道,“你为什么给我熊?”
阿光急匆匆的吞着饭,想要快点吃完离开,听到这个问题还是忍不住动作停滞了一下。
“我那天抽奖中了个熊,觉得一个大男生带回去个熊怪不好意思的,就想着送个人。”
“那为什么不送别人?”
“没人可送,大马路上就遇见你一个女的。”
小思笑了笑,又是那样清脆的笑声,她看着阿光匆忙端起饭盒,好整以暇的说,“嗨,我是小思。”
阿光只得又匆匆扭头甩了一句,“阿光”。
“阿光”,小思轻轻念了几遍,想到床上摆着的大熊,开心的笑了。
阿光觉得这些天真是撞了邪了,每天去吃饭都能遇见阴魂不散的小思。他换食堂,换时间,特意错过饭点,错过心爱的猪蹄饭,牺牲了那么多,还是会被偶遇的小思堵在饭桌上。
有的人,你想重遇,却终生不得见,有的人,你不想见,却始终避不开。
这不是命运的安排,是精密妥帖的贿赂和计划。
小思用几顿饭就买通了阿光的吃货舍友,从此阿光所有行踪尽在掌握。
阿光的舍友们深觉这是一个好机会,让暖男阿光摆脱被女神凌虐的命运,从此走上被软甜妹子娇宠的男神之路,他们暗地推波助澜,把阿光各种喜好列成表格发给小思,顺便再一起吃个饭商讨作战计划。
三个月,阿光过的晕头转向沉醉其中陶陶然。以前他习惯了每天六点起床七点等在朱沫楼下送早饭,现在他习惯了每天饭点遇见小思饭后接过一瓶养乐多。以前他习惯了抓耳挠腮苦思冥想翻遍朱沫社交网络来寻找最佳礼物,现在他习惯了那些想买却没来得及买或者舍不得买的键盘、耳机、书籍等突然掉落眼前。以前他习惯了一个人跑步戴着耳机心无旁骛跑过男男女女,现在他习惯了小思气喘吁吁紧跟身边上气不接下气的聊天。以前那么长时间养成的习惯,在这短短的三个月里分崩离析,再也找不到一点痕迹。新的习惯仿若流水一般自然地淌出了一条河流。
“阿光,小思怎么样?”舍友大钟被大家推出来,凑到阿光耳边挤眉弄眼的问道。
阿光这才知道,自己依旧早出晚归的生活大家心知肚明,却谁都没有戳穿。大家忍了这么久,终于忍不住,觉得过去的已然过去,如今的幸福生活值得真心快活和调侃。
他看大钟一脸笑嘻嘻,心里一时冒出了很多很多话,但最后只说了,“她很好”。
这不是好人卡,毕竟真正给女生发好人卡的男生还是比较稀缺的,他们神经粗壮,拒绝的时候才不管委婉含蓄糖衣炮弹打一棒子再给个甜枣。
阿光是真的觉得小思很好,他觉得也许他们可以在一起。
这天天气很好,初秋微凉,云朵很少。两人依旧一起吃饭,最爱的猪蹄饭。
小思说眼睛疼,要去医院。阿光看到了小思的肿眼睛,红红的,他一手拿着筷子,一手捏着手机,迟疑了很久还是没有坚持。
一个小时前,朱沫给他打电话了,朱沫说,下午要去医院打点滴,她找不到人陪。
身为一个称职的暖男,阿光记得清楚,朱沫很怕打针,每次扎针都会哭的稀里哗啦,护士都会笑话她。那一瞬间,他想到自己坚持发了一个月的情书毫无回音,想到这个已经消失了两个月未曾记起的名字,甚至想到了小思洗干净抱出来给他亲近的大熊。
他说,“你别怕,我去接你。”
点滴滴的很慢很慢,阿光疲惫的倚在椅背上,手背上是一个深深的牙印。这个位置曾有一年断断续续留下印记,因此肤色比其他要暗沉一些。朱沫头倚在他肩上,已经睡着了。她睡着的样子还是很美,眉心微蹙。
阿光不敢动,他僵着身子,不知怎么的就想到了小思,小思的眼睛红肿着很像兔子,她又爱笑,简直就是一只三瓣嘴的兔子。他想着想着就笑了起来,笑着笑着脸就僵住了。
他坐的位置正对着滴液室的门口,而门口出现了拿着病历神情怔忪的小思。
这是离学校最近的医院,阿光看着小思,一瞬间说不出话来,又或者他只是不想说话,不想吵醒睡熟的朱沫。
小思也没有说话,她是来打点滴的,她捏着病历的手有点抖,不知是怕的还是气的。她神情淡定,脸上依旧带笑,走去前台,对护士伸出了手。
她坐在了阿光对面。
阿光觉得这大概是他人生中最煎熬的一个小时。当朱沫的点滴瓶见底的时候,他几乎是亟不可待的喊来了护士,拔针的时候,他没有叫醒朱沫,印着牙印的手背被他悄悄的掩进了袖子里。
朱沫被疼醒,有点埋怨的瞪他一眼,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站了起来,浑身都麻,差点再次坐下去。
“走吧”,朱沫乖乖跟他走了,并没有注意到对面那个娇小的女孩子,阿光没敢回头,也没看见小思连头都没有抬。
把朱沫习惯性的送到宿舍楼下,朱沫很认真地跟阿光说“谢谢”,解释说,因为男朋友不在,所以只好拜托阿光帮忙。阿光只知道点头。
朱沫看着眼前很熟悉很熟悉的阿光,忍不住说,“阿光,你的短信我都看了,谢谢你,你后来不再发,我也觉得很安心。”
“嗯”,阿光仍旧点头,末了又补一句,“我不会发的。”
“阿光你要幸福呀”,朱沫笑起来,风吹过她的头发,扬起的发梢搔到了阿光的脖子。
”嗯,你也是。“阿光有些开心,又有些难过。
朱沫走了,阿光没有再回医院,他不知道小思是什么时候回去的,眼睛有没有消肿,不知道大钟他们还有没有去跟小思一起吃过饭,不知道小思还有没有跑过步……
承受离别的那最艰难的三个月,一点点的温暖都能成为救命的稻草,阿光抓紧那根稻草,挣扎着爬出了海底。站在海边,终于可以舒朗豁然的去看那精致透明的海底风光。那一根稻草,却不知哪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