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和我

父亲前几天给我发了一个红包,16.8元。

父亲给我打电话的时候,刚好手上有点事在忙,于是我告诉他我晚点给他回过去就匆匆挂了电话。等到电话再打回去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七点多,小区的路灯泛着柔和的黄色。

“我在微信上给你发了一个红包,你看见没?”父亲的语气里透着难得的轻松和喜悦。

“哦,我还没来得及看。”

“我每天晚上喝啤酒,啤酒盖子上可以兑奖,有时候一毛,有时候五毛,我都攒起来了,攒了17.5……”

听着父亲轻快的语气,突然觉得有些心酸,那些很久远的回忆一点点在脑海中变得清晰。

我记得很小时候,爸爸每天晚上都要喝酒。有时候是在屋里一边看着新闻联播一边喝酒,有时候是搬了桌子在房东院子里和邻居闲聊着喝酒。他有时候喝白酒,有时候喝啤酒。在我的记忆里,他仿佛喝啤酒更多,大概是啤酒更便宜的缘故。我记得那时候爸爸常喝的是雪花啤酒,一瓶大概也就一块五,现在不知道什么价钱了。

他总是让我去帮他买了啤酒,那小店就开在我们院落的大门,有个侧门通着院落,他们大概很喜欢我父亲这样的固定客人吧。毕竟,开个小店做点生意也不容易。父亲总是直接用了他一边的牙齿去咬开酒盖,他的一边脸颊就都皱在一起,拧成了一段麻花,那瓶盖就脱落下来,父亲顺手放在桌上,我就赶紧拿了去看,有没有中奖。我记得那时候中奖率好像还是挺高的,几乎是百分之百,都是几毛几毛的,不过对于一个孩子来说,那也是莫大的惊喜了。

家里有一只黄色的小狗。不是那种会跑会跳的小狗,而是一只不会说话不会唱歌用塑料做得小狗——我们把兑换的、捡来的、买东西找来的一毛一毛的钱放在里面,拿起来摇一摇,钱币就在里面晃荡出一阵阵欢快的声音,于是我们就有了会唱会闹的小狗狗了。等到他的肚子变得圆鼓鼓再也塞不下钱币的时候,我们就把底下的盖子揭开,像是泄洪一般,一枚枚硬币争先恐后从里面滑落出来。我们拿来透明胶,数了一毛一毛的钱,十个为一摞,然后粘起来。一摞又一摞的钱币堆积起来,就像一幢幢小房子平地而起,仿佛自己就成了百万富翁了。然后我们又拿了这钱,去买菜、买啤酒。

我记得那时候最开心的就是父亲难得休息的时候,然后我们就可以一起上街,他总会问我想吃些什么然后给我买。我至今都记得有一次和父亲一起去超市,等到快要结账的时候,父亲问我有没有什么想吃的,我看着旁边的巧克力默不作声,最后我笑着和父亲说:“没有”。从此,那块巧克力就一直在我脑海中飘飘荡荡,一直到我长大。后来我才明白,比起可以吃到巧克力,大概我更喜欢的是那种父亲带着我去商店,我知道我能被满足的那种感觉。

父亲说,我长这么大,他只打过我一次,狠狠地扇了我一巴掌,此前此后都没有打过我。那时候我放了学,会有很多同学去小店买了零食吃,作为一个小孩子我对各种各样有滋有味的零食当然也是垂涎三尺,于是常常在放学后问父母要了钱去买。有时候五角有时候一元。有一次当我又问父亲要零花钱去买零食吃的时候,他却拒绝了。据他后来说,因为那时候家里实在没钱了,我又一直哭着闹着要钱,他没有办法所以扇了我一巴掌。

这件事并不在我的记忆里,不知道是不是那时太小了的缘故。我倒是记得第一天去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放学回来不记得路了,找不到家,于是站在一个岔路口旁若无人地哭起来;那时候也没人来安慰我,后来还是母亲来领了我回家。我一直记得母亲那天穿着一件粉色的衬衫,笑语盈盈,她笑话我因为找不到路而哭泣,我觉得她就像是一个美好的天使,虽然这比喻有点烂俗,但是在那个脸上还挂着泪水的我的眼里,没有比这更恰如其分的表达了。

我还记得那个时候父亲是在一家自行车厂工作,我常常觉得他能够把一堆凌乱的部件拼凑成一辆能够转动起来的自行车好神奇啊!自行车厂的老板娘当然很有钱。虽然我不知道她到底有多少钱,但是在我一个小孩子看来,能开得起厂的人一定都很有钱。

她好像很喜欢我,每周末都会给我买各种各样的发饰,给我扎辫子。关于与她更多的相处我却没有丝毫印象了。父亲后来告诉我,那时候老板娘和他谈过想要买了我,虽然我不知道她是出于什么原因想要买我,父亲又是出于什么原因没有把我卖掉。总之,我还是父亲的女儿,父亲还是我的父亲。

后来,父亲换了工作,成为一名建筑工人,我们也从一个地方搬到另一个地方。

我的童年应该搬过至少三次家。因为在我的记忆里,我就在三个不同的地方住过。一个是在一个月房租只要25元的老婆婆的家里,一次是在一个跟父亲同样喜欢收集古钱币的叔叔家里,还有一次是在一个公园旁边租了房子。然而我对搬家时候的情形却一点都不记得了。我是怎样从一个地方就到了另一个地方?我有没有参与搬家,比如收拾一下被褥或者带上我的“小狗狗”?我是怎样和那些早已熟悉的人告别又是怎样战战兢兢或者轻而易举融入到了一个新的地方?……这些我全都没了记忆。

我只记得我记忆里第二次住着的地方,也就是住在跟父亲同样喜欢收集古钱币的叔叔家里的时候,附近住着一个跟我同年同月同日出生的女孩子,她和我出生的时间差了不到一个小时。我之所以知道这一点,因为我们很巧合地是同桌;不过我们还是有很多的不同,比如我是老师眼中的模范生,而她常常因为回答不出数学老师的提问被数学老师塞进讲台下面拳打脚踢,或者是拿了尺子拍打手心,一声一声,让人听着都起鸡皮疙瘩。然而那时候居然也没有觉得老师这样做有什么不对,只是觉得很害怕。

在那里我还认识一个小女孩,我们三个都是好朋友,她比我们小几岁。她是有钱人家的孩子,所以家里经常有我平时吃不到好吃的,也因此我乐意去她家里玩。有时候她买了零食也会和我分着吃。我记得有一次我们买了泡面在我家煮着吃了。对于那个年纪的我们来说,买了泡面煮着吃就如同去到一个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玩耍,全然地新鲜与刺激。

哦,还有一件事,也是我不得不提的。有一次我们在玩过家家的游戏,正在路边采着野草做菜,不知是谁突然发现了五元钱,我们一致觉得应该还给主人,所以在发现这五元钱的地方写下一行字,大意是说不知道是谁丢了这五元钱请失主领走。后来等回家我告诉母亲这件事的时候,她一个劲儿骂我傻,让我赶快去把那五元钱拿回家。我都不记得最后自己到底有没有去拿这五元钱了。倒是我记得每次和父亲一起出门,他看见地上的一分钱都会弯腰去捡,我问他说:“捡到钱不是应该还给失主吗?为什么我们要自己拿着。”父亲说回答我说:“是应该这样,但是这样一分钱,别人不会在意的,他们就算掉了也不会回来捡,所以不要紧。”如今,想捡一分钱大概也捡不到了吧。

住在那里还有一件好玩的事情,夏天太热连电风扇都不够用的时候,父亲母亲就把床和电视搬了出来,帐子也一并搭起。我们就在夏夜露天睡觉。我常常凑在蚊帐跟前看电视,总觉得蚊帐模糊了我的视线,却又觉得这样在外面睡觉是一件新鲜而又有趣的事情。

后来,我们就搬了家,搬到了一个公园旁边。公园其实是后来才有的,比我还来得晚,我可是看着它出生又看着它长大的。公园刚刚修起来的时候,有一个湖,湖里有着层次不齐的竹筏,就像古装电视剧里那些潇洒的公子哥一样。有一次我看见邻家大哥哥在竹筏上面飘啊飘,于是回家让父亲陪我去玩,父亲说他没时间让我自己先去,于是我壮了胆子站到了一个竹筏上,感觉自己也成了一个会飞檐走壁的大侠。却不料我这大侠跟旁边的大侠撞了车,我被迫“甘拜下水”。我记得那还是冬天,我在水里呛了几口,好像丝毫也没有自己会死的担忧,甚至根本没有想到自己是可能被淹死的,然后我就被邻家哥哥救起来了。然后我能记得的就是邻家哥哥的妈妈买了一大袋零食过来道歉,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她要道歉,但是我觉得有这么大一袋零食吃真好啊。

我们租住的那个房子,在一个院落里,里面还有其他的人家,我记得那几年的房租一直都是一百一月,地方比我现在一个月一千多的房子还要大上好几倍。房子里有烧菜吃饭的地方,父亲用了门板将我和他们的床分开来。我记得那时候我常常喜欢把被子垫一边盖一边,因为床太小我又好动,所以常常睡着睡着就掉下床,那样子就能防止自己摔疼。冬天的时候,天还没亮,父亲就拿了电饭煲的锅去豆浆坊排队买豆浆,是那种很纯很纯不掺一点点水的豆浆,就像那个时候的孩子一样,等他回来的时候,我们才起床,然后吃了早餐父母骑着自行车去上班我走路去上学。

我每天都站在房子前面的桥上等着父亲回来,太阳渐渐的落下上头,由金黄变得红润,然后慢慢不见了颜面。等我远远看见看见父亲的时候,就像迎接一个战胜的战士,全身都雀跃起来,叫喊着、欢呼着。我甚至都分不清那时候我雀跃地是父亲的归来还是父亲带回来的小点心了——父亲在人家家里做活,按照当地的习俗,下午一般会有一些小饼干、方便面之类的吃食,父亲总是带了回来给我。我从父亲的车篮里急匆匆拿走这点吃食,父亲的任务仿佛就完成了,他就被我完完全全抛在脑后。

……

“我给你发了16.8,一路发,还有七角钱留给我自己。”父亲在电话那头还是一样喜悦的语气。这么多年过去了,父亲仿佛一直都没有变啊,他一直勤勤恳恳,努力工作,却又从来不把生活的困苦和自己的窘迫展现给我一丝一毫。

小时候他是我仰望、攀援的大树,后来他是我不屑不顾想要逃离的藩篱,现在他还是那棵大树,而我想成为比他更加葱葱郁郁的大树,给他依靠和荫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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