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后的序:
40多年前,虐汪狂兼心理学家Seligman老师,把一只汪放进笼子,电击之。汪拼命挣扎,欲逃脱,但经再三努力,发现无效,于是挣扎程度越来越小,最后干脆不挣扎,趴在地上忍受。
然后Seligman老师把汪放进另一只笼子,中间置一隔板,一边有电,一边没电。您猜如何?
汪一直卧在有电的一边接受痛苦:这么容易逃脱的环境,连试都不试一下。
这就是心理学上的“习得性无助(learned helplessness)”:Seligman老师给我们展示的是“绝望”心境形成的过程。后来,虐待狂兼心理学家们用很多动物做了重复实验,结果相同。日本人用噪音在人身上做了实验,结果也相同。
故事到这里还没完。后来,Seligman老师把那只绝望的汪死拖活拖,逼其跳过那个隔板,汪的绝望就治好了。疗效100%,且终生免疫。Seligman老师想证明的,很正能量:别用过去的绝望定义未来。换成我们熟悉的口号:从绝望中寻找希望,人生终将辉煌。
但是故事到这里,还没完。
汪治好了绝望,发现有人会救自己,便爱上了玩电和玩火:又刺激又死不了。
问:我们的企业家和别人的企业家有啥区别?答:别人的企业家把汪的经历当做永远的教训;我们的企业家把汪的经历当做自己的胜利:哈哈,果然命大。我们永远是有妈的孩子。
三年前写这篇《危机求生记》,是为了应景当时浓浓的过冬气氛,给同行们预备一份过冬指南。您可能已经忘了,日历翻回三年,我们也曾经准备好要过冬——产能过剩,银行坏账,资本爆逃,人币急贬。
结果连冬天的一丝儿凉风都没感觉到,一切迅速回到了夏天——金融空转泡沫搅起,又是一片欣欣向荣。后来发现,我们的四季和别人的四季不一样,不是大自然搞错了,而是自己的新陈代谢乱码了。
别人的排毒,就像张无忌在蝴蝶谷救常遇春老师的过程:折根竹枝,削成竹签,对准“紫宫”、“中庭”、“开元”、“天池”四穴扎将下去,常老师几大口黑血吐出来。第二天血色自黑变紫,自紫变红,慢慢康复。剧烈吐血当然很难受,但是越早逼出毒素,就越早重生。
而我们的排毒,就像张无忌同学自己排毒的过程,“中玄冥神掌寒毒,后居然数年不死,而缠入五脏六腑”,让胡青牛神医都匪夷所思,无从下手。
怎么办?只能祈祷他早点找到那传说中的《九阳真经》了。无忌同学危机求生的故事,也许永远不会上演,也许马上会上演,全看金庸老师如何下笔了。
下面是旧片重温时间。
第一章:痛定不思痛,就是白痛了
在高考前最后一堂课历史课上,刘老师对考前冲刺做出最后指导。
在大家焦虑而热切的目光中,刘老师一脸凝重,用饱含深意的眼光扫向大家,说了一句话:
“同学们,大家一定要记住:今后当你们无法理解身边发生的事情时,就静下心来回头看看。”
这短短的一句叮嘱,让我们细思极恐:在考场上回头看,不是会被提前请出考场吗?莫非刘老师是在鼓励我们破罐破摔?
后来我走向社会,听到过一句极为类似的话。
这回是乔布斯老师说的:“You can't connect the dots looking forward; you canonly connect them looking backwards-- 我们不可能在向前看时,分辨出哪些点正在连成线;而只有在事件发生后的回顾中,才能发现连成线的若干个点。”
突然明白了,原来刘老师是在对我们的人生之路做出重要指示:在离四十不惑还有一段距离时,只有回头看历史才能使人不惑、不忧、不惧。
这两年来我银行业界正在经历谁也没见过的时代,我开始对身边发生的事情感到无法理解,对银行业的走向感到困惑。我拜读专家解读,分析时事评论,却越读越困惑:专家们好像都在实验室里对着小白鼠做实验,试图用自然科学研究方法,来解释社会科学问题。
就在我困惑到接近忧桑时,想起了刘老师的话:回头看一看,能不能找到经历过类似巨变的银行先例,找到解开困惑的钥匙?
于是我找来一本活历史书—一位泰国新闻媒体界泰斗。
老先生是泰国华侨,年届八十,文人的豪爽丝毫未减;聊到兴起时,会掏出笔在餐巾纸上作诗。
我问他,您走过那么多路,吃过那么多饭,能解开我的疑惑吗?
他似乎没料到我会问这个问题,沉思几秒,放下本来准备写诗的笔和餐巾纸,转身从书桌上翻出一张泛黄剪报。这是1996年泰国国家报(The Nation)关于时任泰国的内政部长差林(Chalerm.Y)的一篇报道。
他问我如何解读这张图。
我组织了下语言,说:图中的内政部长差林先生身着东南亚传统民族服饰,正在就泰国内务事务发表讲话。
他说,不对:图中的内政部长差林先生身着范思哲限量版复古印花衬衫,正在就时尚问题发表心得。
部长面对媒体强调:欧洲设计,尤其是Gianni Versace的设计是提升整体气质的关键。大家要认真学习我的重要讲话精神,在选择Lanvin西装时果断搭配Valentine领带;对于西裤的选择,认准阿玛尼;鞋子要坚决杜绝Bally,只有Testoni才能为优质版型提供坚强保障。
部长的重要讲话,在全国引起强烈反响。
老先生平静地说,这是九七年亚洲金融危机之前,曼谷人的生活状态。
当年,泰国人民甚至没来得及经历“正常”,就从极不正常的穷,直接发展到了极不正常的富。
今天的曼谷市中心,还保留着泰国最大的贫民窟。你会在里面看到年迈的婆婆,任由外面世界大起大落,依旧穿着一片花布裹的裙子,吃自己门口芭乐树上结的番石榴,用大瓦缸蓄雨水洗衣服冲地板。跟她聊一聊,你会觉得恍如隔世:泰国从默默无闻,到一夜暴富,再回到默默无闻,经济周期几轮循环,而她的生活仿佛静止在最初的某个时点。
他说,这才是泰国人本来的性格- 知足求安。你能想像出在那经济泡沫失控般膨胀的十五年中,泰国人急速暴富,变得奢靡无节制--如此强烈的反差吗?
九七年金融危机前,泰国连续十五年保持6%-8%的高增长,从1990年到1995年,GDP的平均增长率更高达9.04%。
如果我们把时间横轴拉长三十年,空间距离延展至全世界,就会发现:从八十年代的拉美、九十年代的日本、墨西哥、巴西、阿根廷、俄罗斯,到十年前的冰岛、爱尔兰,再到最近的美国次贷和欧猪四国,你总能轻而易举地找到相似的故事。
如果你说中国人民更加疯狂,中国经济、金融和银行的路径没有先例可循,我是不信服的。这跟国别和种族没有关系,而是人类在特定环境下的必然举动。人类偏离理性轨道的行为,再同复杂的外部因素糅合起来,就是每个国家、每间银行和每个企业已经发生,或正在发生的故事。
老先生又拿出一张1997年纽约时报:
标题曰:“泰国警方进驻两家外资券商,调查恶意传播泰国5家商业银行将倒闭之谣言,并蓄意做空股市之不法行为”。
从1987年到1994年连续七年超过七倍的暴涨之后,以1996年2月6日为拐点后的一年中,泰国股指跌幅超过60%;又过了一年,跌破80%。1997年7月16日,泰国警方突然进场对涉嫌恶意做空股市的两家券商核查取证,这两家券商分别是野村证券和荷兰银行(ABN-AMRO Hoare Govett )。
三十多名警员,如蝗虫般涌入,搜查办公桌上的文件、电脑资料和电话录音;分析师、交易员、管理层甚至前台接待小姐都被带走问话。警方表示,这一次股市大跌中,在集中抛售现货的同时,有关机构在股指期货市场肆意做空,完全不管基本面,制造市场混乱。
泰国自上世纪八十年代起,拥有全亚洲最自由的媒体。然而在经济失控后,也设立起了媒体监测中心-- 密切监控影响市场变动的谣言,一经发现,严惩勿论。
他说,不管是中国还是泰国,为金融安全,一切手段皆可用。
我恍惚有点Déjà vu的感觉,好像十几年后的今天,在另一个国家也发生了极为类似的事情。
但还是有点不服气:金融危机发生有一千个理由,您总不能拿榴莲来同萝卜做比较吧。
他慈祥地看了我一眼,好像在看一只天真的鼹鼠。
痛定不思痛,就是白痛了。
任何历史,尤其是金融危机的历史,都值得细看。因为我们每一个人都是车上的乘客,在经济这辆车失控时,眼前是随时可能发生的撞车,不敢看也得看。
第二章:朽株难免蠹,乘衰百疾攻
新年伊始,各国人民会听到领导人新年贺词;而令泰国人民翘首以盼的,是风水大师的新年预言。
1997年新年前夕,大师掐指一算:今年之内会有一家银行倒闭—该行总部位于湄南河边。
大师话音刚落,泰国人民立即抛售泰国第四大银行- 开泰银行的股票,因为其总部正在湄南河边上。
结果开泰银行并没有倒闭,而大师也没有算错:因为还有一家银行的总部也在河边上。
它就是泰国央行。
这只是个段子。但十八年前,让泰国央行耗尽整个国家外汇储备的那场同对冲基金军团的战役,是我最喜欢跟小伙伴们讲的故事。因为除阴谋论外,货币战争永远是最吸引人的— 一个国家的金融体系要足够错位,银行系统要足够瘫痪,政治形势要足够混乱,才有资格当选为主战场。
有一期泰国电视台对前任英国驻泰外交官的采访节目,让我印象极深。
主持人问他,您在泰国这些年,觉得泰国人最大的特点是什么?
他想了两秒钟,说,话比较多。
然后意识到这句评论有失外交官身份,马上解释道:话多是因为过于重视对方的想法,尤其是面对外国客人。泰国人民怕冷场,冷场意味着尴尬,尴尬意味着对方会对自己留下不好的印象,所以他们会努力不停地寻找话题,直到会谈圆满结束-- 这是泰国人民好客重礼仪的表现。
我忍不住对中泰两国人民的性格做了简单比较:我国人民忧患意识较强,懂得言多必失这个道理,尤其是面对身份背景不明之人士,每句话都要语焉不详,要给自己留下翻供的余地。
泰国人民显然更为淳朴,就算是央行的监管领导们也不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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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6年,索罗斯量子基金的三号人物,前巴西央行官员弗拉加(ArminioFraga)来到曼谷,同泰国央行一位高级官员会面,以华尔街投资人的身份来了解泰国经济金融情况。
当时离1993年世界银行发布《东南亚奇迹》这篇报告已过去三年。如今的泰国,在对冲基金眼中,不再是亚洲小老虎,而是奔跑着的烤鸭。
报告发布一年后,人民币贬值33%,中华人民共和国制造业崛起,标志着泰国出口小老虎地位不复存在。出口卖不过中国这样的胖子,自己也没什么技术附加值,泰国此时却偏偏要保持汇率盯住美元。当美元持续坚挺,泰国出口竞争优势立马被完全抹杀,贸易逆差之黑洞无限扩大。
泰国政府本可避免正面冲突,同美元脱钩,将泰铢贬值来挽救出口;然而泰国企业从1988年到1996年的十年信贷盛宴中,负债率一路攀升直达200%;如果您打开当时任何一家银行年报,沿着资产端从上到下数过-- 从房贷车贷,到中小企业,再到跨国集团和政府项目--各类客户的借款需求就像那雨季中的湄南河水,滔滔滚滚,绵绵不绝。泰铢储蓄不够用,地主家没余粮也没关系,资本项目完全开放,外国资本可无限进入,本国银行可无限举借外债。
外债膨胀至高达1000亿美元,其中四成是短期无对冲的美元外债。这意味着泰铢每贬值一块钱,举国上下便凭空多背1000亿泰铢的债务。泰国几乎所有位高权重的商业巨头、银行巨头和权力集团手中都持有大量美元外债,如果贬值泰铢,负债马上翻倍,中小企业和居民则会顷刻间破产。如果此时泰铢遇袭,央行只能不计成本的动用外储来捍卫泰铢。
更何况央行手里还抱着不省心的孩儿,银行业的一堆烂摊子。
就在Fraga抵泰之前,曼谷商业银行(Bangkok Bankof Commerce)刚刚倒闭,整个银行系统陷入偿付危机,银行间拆借利率直冲云霄-- 没人知道今天借出的钱明天还能不能见到。
到了1996年年底,央行已经被逼近墙角,进退两难:要保泰铢,就得继续维持高利率,任由更多银行倒闭;但如果降息,就要放弃泰铢。
基本瘫痪的银行系统,再加上严重依赖外部资本的金融系统-- 做空泰铢的材料基本齐全。
就差一勺热油—泰国央行的态度。
Fraga老师面相憨厚,态度谦虚,再加上他前巴西央行官员的背景,让泰国央行领导倍感亲切,话不由得多了起来:
我们本来打算不计成本维持泰铢固定汇率,无奈我国银行业如此不堪,现在看来降息保银行已经比保泰铢更加急迫。
这句话就像是爆炒回锅肉起锅前那最后那一勺热油:滚油落下,火焰喷起,一盘香喷喷的回锅肉就要出锅。
为了保证不是幻觉,Fraga老师按捺住狂跳的心脏,请监管领导再重复一遍。
监管领导天真的眨了眨眼睛,把重要的事情又说了三遍:我们真的没穿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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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泰国回来几天后,量子基金的二号人物Drukenmiller鸣枪做空20亿美元泰铢,打响了泰铢歼灭战。
在本次横扫东南亚行动中,泰国并不是唯一目标,索罗斯的量子基金也不是唯一空方部队:做空方总装备超过120亿美元,其中索罗斯老师的量子基金动用超过7亿美元来攻击泰铢;而以Julian Robertson为首的老虎基金军团,弹药超过30亿美元。主力部队之外,本次行动中盟军还包括若干大家耳熟能详名字-- Goldman Sachs, JP Morgan,Citibank, BZW,和Morgan Stanley。
而此时泰国央行的外储弹药,四舍五入加上零钱,还不到380亿美元。
Drukenmiller做空泰铢的同时,索罗斯在远期市场卖出六个月到一年的泰铢,等待着泰央行宣布泰铢自由浮动那一激动人心时刻的到来。
此时泰国央行开始默契地做出匪夷所思的自杀行为,自己主动地做了卖空军团的对手方:从1997年2月到3月,泰国央行勤勉地发行了大量远期合约,这相当于给本来手无寸铁的恐怖分子发枪。两个月后,空方部队手里已储有150亿美元的一年期远期合约用来对赌。
到了5月,央行终于反应过来自己正在帮敌人挖坑,马上叫停外汇远期。
几天后,空方军团集中火力,对泰铢做出最后的毁灭性打击。
都已经被人摁倒在地上了,泰国央行偏偏还是不服,空方军团也只能接着揍下去。Drukenmiller将火力增加到35亿美元,泰国外储顷刻间消失60亿美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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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做空军团能把战事进程精确到秒,却忽视了政治风险-- 没料到刚两个回合,就已经触到了泰国政府的政治底线。
5月15日,泰国政府直接关上城门,切断泰铢离岸和在岸市场,禁止国内银行向国外借出泰铢。意图让空方无法融到泰铢来覆盖头寸,以抬高空头成本。
这一招手起刀落,离岸泰铢利率一天之内直线上升3000%。之后的三个礼拜,央行反败为胜,泰铢升值10%,做空军团账面损失超过5亿美元。
但此举对金融市场的副作用极大,在大幅提高空融资沽空成本的同时,也会使正常的拆借融资成本飙升,病入膏肓的银行不用弃疗便能直接一命呜呼。
更可怕的是,索罗斯军团的重仓,并不是即期市场,而是在六个月至一年的远期市场。
由于远期头寸并不出现在央行的资产负债表上,泰国央行在六月底的报告中显示外储尚存300亿美元,认为只要把电视机关上,贞子就永远不会爬出来;只要把这些远期头寸扫进地毯下,就永远不会有人发现。
但贞子终究还是会爬出来,央行外储实际消耗已超过210亿美元,即将告罄。
7月1日,Julian Robertson的老虎基金接过接力棒,加仓10亿美元再度做空泰铢,把泰国央行死死摁在地上,给了最后一记胖揍。
这次真的服了。
1997年7月1日凌晨4点30分,泰国央行宣布外储耗尽,卒。
诡异的是,就在同一时间,中国向全世界庄严宣告对香港恢复行使主权,帝国主义交还主权,从此彻底退出亚洲殖民地…… 然后回家换了个马甲,以资本殖民的形式重新开始了对亚洲国家的侵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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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7年8月,泰铢崩溃的一个月后,一位在联合国轮职的泰国外交官遇到了索罗斯。
外交官问索罗斯老师,您怎么看毁我货币,伤我经济,乱我民生这件事?
索罗斯老师定了定神,唱了起来: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六个月前,贵国随便一个经济系的学生都可以预测出泰铢贬值不可避免,金融危机并非因我而起,这场大戏,轮到我出场时,已经快接近尾声了。
我对给泰国人民带来的痛苦感到遗憾,但是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如果贵国没有给我那么多可乘之机,我霸业难成。既然趋势不可逆转,长痛不如短痛,我是在帮助贵国摧枯拉朽,早日超生。
一场经济危机可能改变一个国家的经济结构、政治格局、和社会性质。
一场经济危机还可能改变一个国家的性格。
在这场危机中存活下来的几家银行,从平均40%的坏账率中浴血重生,它们谨慎的乐观,通通变成了黑色幽默。
第三章:观音姐姐不见了
四年前,泰国爆发了六十年不遇,长达三个月之久的特大洪灾。
大水自北向南,席卷二十六府,所到之处城区变汪洋。
在这一片汪洋中,静静伫立着一个绿洲-一幢漂浮式住宅。它可以随水位神奇地上下浮动,水满则浮,水落则降;屋内外自制排水系统、净化系统、救生小艇一应俱全。
房子的主人是一位工程师。当距曼谷七百多公里的清迈刚刚失守时,他决定调整战略:与其弃房弃车,节节溃败,不如以守为攻。在不到三个星期的时间内,从设计到改装,硬是把房子改装成了这奇特的“陆水两用房”。
他稳稳地坐在阳台上,接受了对面船上摇摇晃晃记者的采访:“这是物理学原理在生活中的实际应用。只要准备充分,我们每个人都能兵来将挡,水来浮屋,保卫自己的家园。”
这场景让我看得很是疑惑:不论多大的危机,泰国人民似乎都能做到不慌不忙,平静应对。这似乎是个把欢乐作为公民基本义务的国家。
还有一个更大的疑惑,在我脑中挥之不去:
这位大叔从头到尾只字未提政府两个字。
他没有感谢政府感谢党,也没有任何相信有关部门会身先士卒全力以赴与震区人民心连心的意思。通篇采访的中心思想是:政府天真我们不能天真,无论是面对洪水、股灾还是政变,能让人民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唯一理由是- 人民自己。
从小按时收听组织新闻联播的我,对此感到极不适应。
对于泰国人民,这却是再正常不过的逻辑:当政府换届如换季,央行宣布破产就像预报天气,您还指望组织有空来救您吗?
在这场危机中挣扎的银行,没有央妈救市,没有组织兜底,没有枪没有炮,敌人也不给它们造;这仅凭乐天精神是不可能存活下来的。
多米诺骨牌
十六年前那场灾难,严重影响了泰国银行业界的三观,直到今天还在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它们的决策和行为。这是一种极难安抚的防范心理,保守是一切行动的主基调。
倒回几年,全泰国一半的企业都在忙着套利:以极低成本的美元外债,换回泰铢套取利差,然后祈祷泰铢永远不会贬值。套利逐渐变成一种习惯,就像赌性的养成。
财长宣布放弃固定汇率制的那一刻,就像午夜十二点钟突然来临,灰姑娘的马车和车夫,变回了南瓜和老鼠:泰铢应声而落近两成,在随后的五个月内贬值近一半,几乎每家企业表上的负债都在一夜之间翻倍。
银行客户分类突然变得异常简单:没有了大型企业、中型企业和小微企业之分,没有了高净值、低净值和普通客户之分;只有倒闭了、快倒闭、和估计还能撑一阵子三类客户。
这仅仅是开始。
企业负债爆表,投资者立即开始抛股逃生,股市崩溃。股市越崩溃,热钱就越撤离,泰铢就越贬值,企业就越资不抵债,银行就越惜贷;投资者继续抛,股市继续崩,热钱继续撤...如此循环,直到信心集中崩溃。
我曾经问一位泰国朋友,“信心崩溃”是一种什么体验?
他说,当年我妈拿着家里所有钱到银行挤兑美元,临出门做好了在银行里打场硬仗的准备,却没想到在离银行还有两个路口的菜市场里被围堵。眼看一场踩踏事故就要发生,她老人家迅速冷静下来,灵敏如带鱼般在人隙中穿梭,成功自救。
然而逃过了菜市场踩踏,却终究没逃过金融市场的踩踏,她一辈子辛辛苦苦攒的积蓄在危机中顷刻化乌有。
现在回答你的问题:信心崩溃的感觉,就是无限恐惧。无论是菜市场,还是金融市场,一旦信心崩溃,能在踩踏事件来临前跑掉的,永远是少数。
泰铢贬值后,踩踏事件接踵而至:
以Finance One为代表的几家中型银行和金融公司遭到挤兑,向央行请求援助。泰国央行接盘刚性兑付,取代储户成为这些机构最大债主。接着通过FIDF(金融机构复兴基金)从1997年3月至6月期间,斥资250亿美元,秘密向国内66家金融公司提供流动性支持。然而泰国央行并没有保尔森的“bazooka”可以用,就算是被翻个底朝天,也只能倒出几个铜板来,根本不可能控制住局面。
全泰国鼎盛时共有91家金融公司,危机爆发后被关停60家。剩下的十几家申请转制为商业银行,只有一家成功。50多家证券公司,22家破产,剩下的被国外大型证券公司收购一空。
他银行业界呢?
至1997年6月底,商业银行的平均不良率已达到35.8%,1999年到达顶峰45%。泰国原有17家商业银行,危机后一家被当场关闭、六家被国有化、六家被央行命令互相兼并。
存活下来的四家中:汇商银行(Siam Commercial Bank)由皇家基金(Crown Property)持有,尽管如此,管理层也被集体撤换;泰京银行(KTB)成了接盘侠;盘谷银行(BBL)大到不能倒,央行甚至为它改变了不良分类和拨备覆盖的计算公式。
我们即将出场的主角- 开泰银行,就像那幢在洪水中飘摇的“陆水两用房”,在“被收编”还是“自寻出路”的单选题中选了B。
(后记)
我的母亲大人看完本文后点评道:你年纪轻轻如此悲观,怎么跟小时候完全不一样了?
想当年你还在幼儿园时就敢把西游记从头看到尾,别的小朋友一见到妖怪出场早就哇哇大哭了。
我说,母亲大人,观看西游记是绝对无忧的体验,因为唐僧师徒一有难,观音姐姐就出现。幼儿园小李老师说,相信观音姐姐会出现的小朋友,就是未来的人生赢家。
后来我长大了,才知道观音姐姐来客串也会看心情,看精力,也会突然消失不见啊。
第四章:莉娅公主的眼神
在星球大战之四- 新希望(New Hope)中,奥尔德兰行星的莉亚公主在沙漠行星被帝国军俘虏,她将影像信息输入机器人R2中,向绝地武士肯诺比求救:“这是最绝望的时刻,来拯救我们吧肯诺比,你是我唯一的希望(This is our most desperate moment, help us Kenobi, you are my onlyhope)"。
一位四大行前辈曾向我回忆起他九七年的曼谷之行。
当年总行领导派他到泰国考察,寻找合适的收购机会。拜访了几家银行回来,他向领导写了份详细报告,建议不买。
事情过去快二十年,很多细节已经淡忘,但他始终忘不掉那些行长们的眼神。
我说,那一定是一种被危机伤害后极度警惕的表情。
他说,不是,是期待被收购。
就像莉亚公主的眼神。
1
那几只章鱼怪
1998年,泰国银行业平均不良率达到41.7%,已近瘫痪,
我对这41.7%的不良数字一直感到很奇怪,难道全泰国的银行都借钱给了同几家企业?怎么会在同一时间,同一节奏全军覆没,落得四处乞讨的地步?
一位在风险业界工作近二十年的前辈,在回答这个问题前,摸着自己锃亮的光头,先唱了一句:
“What doesn’t kill you makes you stronger,and makes me bald.大难不死,银行体魄愈强,然吾顶愈秃。”
他九八年加入银行,被安排同授信部一位老总面试。
屁股还没坐定,老总指着墙上一副挂图对他说:你是学工程的,帮我总结一下这幅图。
他定睛一看,那是一幅巨型集团组织构架图,比他学过最精密的工程图还要复杂百分之七十三。子公司、附属公司、海外虚实体;食品加工、房地产、娱乐中心、财务公司;纵横交错,扑朔迷离,层层又叠叠。他研究了半晌,还是没弄明白集团到底是做什么的。
“看明白了吗?”老总问。
他诚实地摇摇头:看来做银行家比做工程师需要更高的智商,我还是回去老老实实盖房子吧。
后来才知道,这并不是面试题,老总是在向他求救。
这是全行最大的一笔集团贷款,已经全数违约。在试图重组时才发现,拎起来的线头,慢慢地扯出另一端的巨型怪兽,还不止一只。
此集团的债务堆成过程堪称人类第八大奇迹:全部资产都是建立在自己对自己的承诺上,用错综复杂网络中的每个端口,从无数渠道吸收负债。就像一只硕大的章鱼怪,每只触角都分别伸向泰国几乎所有银行;然后每只触角为另一只触角做担保:如果左手断掉了,可以把右手砍下来接上,然后把左脚砍下来接右手,再把右脚砍下来接左脚...
翻出授信报告中的架构图,全行居然没一个人能解释清楚,包括当时在授信报告书上签过字的所有人。
2
行走江湖,全凭名号
我听得毛骨悚然,一个集团居然能搞垮一家银行?
他说,行走江湖,有个响亮的名号很重要-银行界走一遭,会有无数的英雄塞钱给你。
危机前,泰国已经连续40年没发出过一张银行牌照,这意味着银行业在泰国是寡头垄断-几个大家族的15家金融集团,控制着全泰国的金融命脉。
他们用经营家族生意的方法经营着银行:没有授信政策,无需准入标准,不看商业计划,更不用提现金流分析和评分模型- 集团贷款一看名号,二看抵押。
这些大集团的名号,在民康物阜,欣欣向荣时如铜墙铁壁,风吹不入,雨打不湿,是最坚实的信誉保障。在盛极而衰,火烬灰冷时,就像大富翁游戏中衰神附身,人人避之唯恐不及,是最精确的不良信号。
再加上这些家族集团之间联保互保又联姻,牵丝挂藤,盘根错节。结果就是三国中的火烧连营,一发不可收拾。
我抹了把汗,接着问:三国里有火烧连营,还有刮骨疗毒啊。难道不能下决心把这些毒瘤砍掉?
他沉默了几秒钟,慢慢地吐出一句文言诗词:
虢,虞之表也;虢亡,虞必从之。
这些集团巨头,在泰铢崩溃后一夜之间恶名满扬,投资者们不惜血本同他们撇清关系,但是银行必须不惜血本把他们留在表上。
人在表在,人走表亡。
这些毒瘤恰恰长在银行的心脏上,你能砍吗?
3
“没钱,不还,也不跑”
如果用电影来做比较,火烧连营还只能算是战争片。当局势演变无法预料,能做的只有不停奔逃时,您才是在真正的灾难片中。
7月22日,泰国央行将钢铁巨头NSM收入国家级集团重组计划,开始重组其八亿美元不良贷款,和整个集团名下其他十三亿美元不良贷款和违约垃圾债。
不巧的是,集团当家人是赖账界响当当的一条好汉。
钢铁巨头萨瓦迪,性情乖戾,桀骜不驯。其父从海南岛游到泰国谋生,他自己十几岁时靠替人守灵烧冥纸赚钱。父子白手起家,一手打造出资产上百亿泰铢的实业帝国。
危机爆发后,资金链断裂,集团资不抵债。然萨老师继续傲睨一切,不仅果断全数违约,还同时发起全国范围内的“企业自救运动”,号召本土企业团结自救,集体违约来节省成本。
口号是:“没钱,不还,不跑”。
企业们深受鼓舞,配合默契,从此不管是还得起还是还不起,统统违约-- 正常还款变成是外星人才做的举动。
这才是银行要面对的真正魔鬼:博弈坏账(Strategic NPL)。
据史料记载,大多数坏账产生的原因并不在于偿还能力,而在于偿还意愿。经济危机不会使所有的钱在瞬间蒸发,一夜之间改变的只是道德底线。
火烧连营再加上博弈坏账,41.7%的不良率轻轻松松就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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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立保卫战
到了1998年底,窟窿到底有多大已经不可能计算清楚了,银行变成了油尽灯枯的吸血鬼,必须立即补充资本金输血才能活下来。
泰国政府决心借此机会,将西方银行引入这长期封闭的银行寡头界,这也是IMF172亿美元救助贷款的条件之一。政府首先国有化四家银行,将其家族股份一笔抹清,之后又将另两家卖给了ABN-Amro和星展银行。
危机之前,十五家全国性商业银行,有十二家是家族银行;最大的资产规模百亿美元,最小的几十亿美元。危机之后,大小银行的区别不再是资产规模,而是能否在出卖股权换血的同时,保持独立。
祖上基业不是不能卖,在生死存亡的选择面前,甚至可以理直气壮的卖,关键是要卖个好价钱。被逼无奈不得不卖,才是毁了祖宗基业的忤逆行为。
问题是,等到油尽灯枯滴血不剩时,还能谈条件吗?
尘埃落定后,只有盘谷银行和泰华农民银行,不惜代价争取资本重组结构上的话语权,在补充了资本的同时成功保持了独立。
1999年,泰华农民银行抓住几次股市震荡的窗口期,通过发行SLIP(优先股和其他合格债务类资本工具结构化设计),在国内外共融得90多亿美元资本金。复杂的结构化设计将外资持股限制在49%,伍氏家族成功保留控制权。
后记:“You may be sad, you may cry; but you can only survive because yousuccessfully raised capital”- 小跑
第五章:所有人都是战士
魔戒第三部《国王归来》中,魔戒远征小分队决定去攻打Modor本部,诱战索伦的半兽人大军,给Frodo争取销毁魔戒的宝贵时间。
此战略极为冒险:一旦远征小分队无法拖足时间,就可能全军覆没。
出征前,小分队里的一个矮人,说出了整个魔界三部曲中,最悲壮的那句话:
“Certainty of death,small chances of success,what are we waiting for?此去机会渺茫,必死无疑。我们还等什么?上路吧。”
1998年深夜,泰华农民银行总部,一位年轻人向资产重组部领导递交了辞职信。
年轻人激动地唱道:
遥想重组伊始,小乔初嫁了;我英姿雄发,干劲十足,剥离不良资产,努力为银行还原一个干净的资产负债表。
可是越干越不是滋味,越干越绝望:就像手里拿着机枪杀敌,无论如何扫射,敌人不减反增,撂倒一批又上一批,再撂倒再来,何时是尽头?领导,请你告诉我,这何时是尽头?
领导回避了他的目光,把辞职信推了回去,轻轻说了句:
我们已经在路上了。只要上了路,就有尽头。
事隔多年,当时的年轻人已成了现在的资产重组部老总。向我回忆此事时,他突然意识到,那位领导不就是魔戒里的那个矮人么?
不管危机发生的原因是什么,结果是什么,对于银行,要面对的是相同的:一边是层出不穷杀之不尽的不良资产,另一边是船底上的大小窟窿,无数密舱进水,大船摇摇欲坠。
这场战役,无论心里有没有底,都必须即刻上路,不能停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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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都是战士
1998年底,泰国经济收缩了10.8%,通胀率达到8.1%,各家银行不良率飙升至40%-60%不等。
一夜之间,所有人都变的极有责任感:
国际三大评级机构开始负责任地重新评级:泰国银行业被降至非投资级,增资成本骤升至11%。
各国银行开始负责任地收紧同业额度:集体砍减或取消对泰国银行的信用额度,来自泰国银行的信用证被拒收。出口企业由于泰铢贬值,本应最有希望挽救泰国经济,然而由于贸易融资受阻,英雄扼腕。
泰国央行开始负责任地收紧监管:不良分级标准、资本金要求、拨备覆盖要求,没有最高,只有更高。央行原采用极宽松的不良分类标准,只在本金和利息同时逾期超过12个月,才被定义为不良;如今收紧标准,就像多年未洗的地毯突然被掀开,污垢尘埃再无处可藏。
这场求生战役已经打响,无论如何,必须上路。
首先要确定战略:
考虑到泰国经济的基本面仍然扎实,政府债务东南亚最低(1996年到2013年,公共债务只占GDP一半还不到),同时泰铢贬值已经开始刺激出口;大部分银行选择以盘活重组为主,集中火力于大额贷款,最大限度的减少对资本金的冲击。为了不打草惊蛇,激起更多博弈坏账,重组原则是不减少本金(haircut),只通过减息展期等尽量争取时间。
面对庞杂的抗震救灾工作,行里无论岗位,所有人都变成了魔戒远征军中的战士:矮人战士,精灵战士,巫师战士,会射箭的,会钻地洞的。催收、重组、抵押拍卖、诉讼...面对一场又一场战役,没人有怨言。
泰华成立了六个“特别督导小组”,分别处理六类资产。小组入驻各家分行逐笔清查,估计预期损失,寻找重组空间。
逐笔清查意味着剥开香肠的肠衣,要有勇气知道香肠究竟是什么做的。
比如在分行发现大量贷款合同文件“丢失”,分行上报给总行的“优质贷款”竟然根本不存在:平时连想都不敢想的东西,从地毯下一个一个地爬了出来。
没有核心系统,督导小组全凭手工,逐笔清算贷款数据。但就是这些日以继夜的辛苦整理,使决策层摸清了病重程度,为下一步将“Good Bank”同“Bad Bank”分离,成立全资资产管理公司,奠定了坚实基础。
更重要的是,这项工作为日后评分模型的建立,积累了大量珍贵的坏账数据。
这些“督导小组”的成员,在战役结束后,一部分留在当地成为了分行行长:相信经历过重生的人一定会对自己的身体更加爱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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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根稻草
虽然40%的不良率是个极为惊悚的数字,但只要银行还能收到高息,足够兑付存款和日常经营,就还能争取时间慢慢消化。一直撑到经济企稳,新增不良减少,就有更大的余地把存量不良慢慢释放,减轻对利润的侵蚀。
这就是若干经济危机中,幸存银行“以时间换空间”的过程。
但前提是银行还有收入。
在补足了拨备,缴清了增资成本后,泰国的银行们早已三餐不继:汇商银行当年收入骤降64.6%,盘谷银行降80%,泰华农民银行降93%。泰国银行业平均40%的坏账意味着贷款盘子里一桶米半桶糠,只有一半资产还能赚到钱。
所以尽管国内流动性泛滥,银行们却死也不肯降低贷款利率。自从IMF建议央行加息来阻止泰铢贬值,国内利率便水涨船高,平均贷款利率高达20%;结果泰铢并没有停止贬值,企业破产却加速- 这对本来就负债累累企业就是火上浇油。
银行的高额利息已经变成政治事件:民众开始上街,抗议银行趁火打劫;信用好的企业,抗议自己被收取高息,来补贴银行坏账。
这大大激怒了时任财长Tarrin,没想到本应为经济拧螺丝的银行们竟会如此冷血。
他召集各家银行行长开会,要求收窄利差。
会场里一片死寂。因为此决定对于一些濒临破产边缘的银行,也许就是压垮他们那最后一根稻草。
这时,一个低沉的男低音响起:
“您不如直接下道封杀令,让全泰国银行都关门大吉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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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这个男低音来自伍万通- 泰国银行协会主席,泰华农民银行行长。
伍行长集银行家、作家、萨克斯风手和泰北古典音乐家于一身,是泰国银行界一位奇人。
他著有奇书《兰纳诱惑之咒》(The Seductive Spell of Lanna):书中充满奇特和浪漫的幻想,将东兰纳古国的历史与神话熔于一炉,还涵盖对宇宙自然和四时节令等自然科学的理解。全篇由泰北古语著成,晦涩难读;据说部分内容过于浪漫,十八岁以下儿童须在家长陪伴下方能阅读。
就像普希金老师和李白老师,大部分浪漫的文人都是性情中人,怀有一颗叛逆之心。
伍行长不巧也是桀骜人物一枚。
虽然对财长“出言不逊”,但他非常清楚自己面对的是一个死循环:银行若不降息,会有更多企业坏掉,更多好企业放弃正常还款,银行盈利更加恶化,更不得不保持高息来维持生存。不破此死循环,整个国家终将被泥潭吞噬,一个不剩。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地狱不空,誓不成佛。
出乎所有人意料,他把泰华的基准贷款利率降至8.75%,同时把存款利率锁定为5%。
这是破天荒的单独行动,他没有同任何其他银行商量,刻意回避了行长们的目光逼视。
如果其他银行效仿,这便是救国救民的举动。降低利率会加速企业重组,让还有救的企业能用更低的成本借新还旧,拔出骨刺,让血液重新流动,死水变活水。
但是如果无人响应,这便是自杀。
消息宣布后,市场一片寂静,所有银行似乎都在挣扎。
几天后,盘谷银行决定将贷款利率降低25个基点,到9.25%。
湄南河水苏醒过来,开始缓缓流动。
第六章:一切归零
这是泰国著名休闲食品“西里瓦牌锅巴”。
除了料正味浓,酥脆可口之外,更让人回味无穷的是它的商标。
商标上圆圆的东西是个浮在空中的热气球,上面的字母“B”是泰铢的货币符号。气球下面拴着一沓钞票,钞票上印的“IMF”代表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下面“2540”是泰国佛历,换算过来是1997年- 也就是泰铢崩溃的那一年。
这个同锅巴没有半毛钱关系的标志,意在提醒泰国人民不要忘记:每个人身上都背过IMF上百亿美元的援助贷款。
标志的设计者,就是锅巴厂厂长- 西里瓦。人称“三明治大叔”。
叔在危机前曾是泰国明星基金经理,终日穿梭于股市和豪华公寓,日进斗金,风光无限。在48岁那一年,全部身家化作10亿泰铢债务,香车宝马,黄粱一梦。
他有两个选择:要么站起来,要么跳下去。
叔选择像星矢一样站起来,在曾系着阿玛尼领带的脖子上,挂上装三明治的箱子,开始沿街叫卖。
第一天卖掉了20个,赚了20块钱。
之后几年里,叔曾被当作无证摊贩遭驱赶,曾挂着叫卖箱在路边怕被认出而不敢抬头,也曾被媒体当作多行不义的反面教材。但叔没有放弃。
他说上帝给了每人一次按“重启按钮”的机会:当你把一切搞砸,无法修复时,按下后一切归零。无论如何,这是一次新生的机会。
今天,“西里瓦”系列食品已经家喻户晓,仅三明治每天就能卖掉10万多个,产品还扩展至锅巴、果汁和连锁咖啡店。
叔现在要做泰国的麦当劳。
搞砸了一切的泰国银行们也有一个重启键。
但是按重启键的过程,不是撕创可贴,按下去后会被反复打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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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而治之,Divide and Conquer
1999年,雨季如期而来。
湄南河雨落水涨已经两个轮回,泰国经济仍像一架生锈的机器,每转动一次都艰难地发出刺耳尖叫。机器上最关键的零件依然静止不动- 银行们不肯放贷,仍在四处寻找增资血源。不良率驶向47%顶峰。
难道一切再也无法恢复?
银行们无法回答,因为自己此时就像在如来佛手心里刚撒完尿的悟空,背上的石头越变越大,越来越重,直到变成五指山;纵使猴哥上天入地七十二变,也只能被慢慢压倒在山头下,从此五百年沧海桑田。
当癌细胞数量超过身体正常细胞的20%,会开始侵蚀正常器官,免疫球蛋白终会精疲力尽,身体慢慢失去正常代谢的能力。
当银行不良率超过20%,表上塞满一文不值的资产,坏账损失会慢慢抹杀正常贷款收入,拖累正常运转的能力。不能放贷,银行也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此时有一次按重启键的机会:三藏终会出现,肿瘤可以切除,银行的坏账也可以剥离。
伍行长按下重启键,泰华被一分为二。
他成立了两家资产管理公司(AMC),聘请高盛和通用资本来处理不良清收,将整个集团30%(约640亿泰铢)的坏账剥离出去。
不良被放入“坏银行(Bad Bank)”,同正常资产分割出来,或卖掉或慢慢回收。“好银行(Good Bank)”得以正常运转,专心赚钱。
将不良资产从银行切除,也能市场能更正确客观地评价银行的真实价值,只等经济回暖,银行利润可以支撑时再放量核销。
这看来很简单,似乎只需轻轻一按,从此天下太平。
即使切除肿瘤,病人也有可能扛不过危险期。重组后的企业中,相当一部分无法保证质量,再度成为不良的风险很高。尤其危机沙尘未定,市场依然脆弱不堪。银行的表可能因此扭曲变形,流动性和资本金也许熬不过曙光重现那一刻。
与此同时,卸下重负的“好银行”必须一刻不停,寻找新的盈利蓝海- 挤出每一分能挤出的钱,来撑过每一天。
不良剥离后的整整一年,就像急诊室外家属的无眠之夜,每分钟都是煎熬,但又不能停止在绝望中寻找希望。
感谢组织感谢党,满无天日黑暗中,曙光终于出现了。
2000年春天,冰封雪化,经济回暖。不良开始下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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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开日出
2000年底,泰国经济企稳,外债减半,外储恢复至危机前水平。
银行业平均不良率下降至25%,十三家本土商业银行,八家扭亏为盈。泰国及三大商业银行被穆迪提升信用评级。
信心重回这片视欢乐为义务的土地。
泰华趁势调整策略,将重组工作从中央向地方渗透,集中精力处理未剥离的60%问题资产。
首先调整架构,成立“奋进清收(Progress Collection)”全资子公司,取代内部清收部门,全职处理无抵押个贷和小微贷款清收。整个工程移至信贷工厂,用标准化流程来降低成本提高效率。半年后再将战场扩至全国,将职能扩至信用卡、个贷早期逾期的监控和催收。
后方战场摧枯拉朽,前线也在谋变。
伍行长决定将中小企业作为重获新生后的定位- 这是当时从绝望中寻找到的一片蓝海。
他没有下令银行一头扎进蓝海,而是先做了两件事:
第一件,将绩效考核全部推倒重来,开始使用与整体战略高度一致的平衡记分卡;
第二件,坚持完成庞杂而痛苦的信贷流程梳理,建起强大的集中中后台。
据史料记载,伍行长曾在一次会议上做过“忏悔”。
他说,在这场危机千千万万的教训中,我得了两个最重的,千金难买:
不要再说对事不对人是职业精神,事儿都是人做的,源头一定在激励机制。这是管理层的错,所以我一定要改。
不要再说能闯才是爷,胜负的关键不是前锋,而是后卫。这是战略失误,还是管理层的错,所以我一定要改。
只有当队伍洗心换骨,战略坚如磬石,我们才有资格拿起武器,重上战场。
截至2015年,该行连续近十年占领泰国30%中小市场份额,连续五年成为泰国最赚钱的银行。
十年后,我从英国毕业,加入了这间泰国银行。
接手的第一个项目,是同中国合作伙伴的咨询合作项目:以“知识”换中国市场的“业务”。
可是拿什么知识来交换呢?
领导摸了摸自己锃亮的额头,苦笑了一下说:拿自己做反面教材,绝对有说服力。
我们就给大家讲一个危机求生存的故事。
完结篇:有些伤口无法愈合
人力资源部Pat大叔在天桥下买了一个西里瓦三明治,穿过马路向我走来。
大叔在银行做了近二十年人事,1997年危机后,领导让他选择:是去上门收帐,还是上门裁员。
他仔细考虑了一下:泰国持枪合法,上门收账有生命危险,我还是去裁员吧。
结果这变成了他一生中最后悔的决定。
他半年内跑遍全国,裁员近5000人。裁到最后,恨不得自己一枪崩了自己。
那些为银行做了一辈子柜员的大叔,除了记账什么都不会。在得知自己被裁的消息后,依然双手合十,向银行总部方向恭恭敬敬地弯腰行礼:“我不为难你,这就当作我为银行做的最后一件事吧”。
他接过大叔递过来泛黄的工牌,连头都没勇气抬起来。
每次泡沫破裂的过程中,都有不该付出代价的人受伤。
我问他,经历过这场危机,您认为泰国银行业最大的改变是什么?
他想了很久才说,这个问题,真正有意义的问法应该是:危机后再也没有恢复的是什么?
我的答案很简单:入职那天期待的传说中肥的滴油的花红,从此再没有出现过;入行前听说“躺着就能轻松赚钱”的工作,从此再没有经历过。
还有,有些伤口再也无法愈合。
冯唐老师在一次接受许戈辉采访时,说:很多困惑不是被解决了,而是忘记了。
有时候青春很多事不明白,那就暂时忘掉先不想了。但是我怕,怕一忙就都忘了。最痛的时候,有可能正是理解和醒悟的时候,正是需要记录的时候,我就索性给它写下来。
痛定不思痛,就是白痛了。
冯唐老师把我的台词都说完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