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媒体人就像是汽车时代来临时那些钉马掌的人。”北京大学教授胡泳直言不讳。
一猛子扎入自媒体怀抱的罗振宇八成会对此举双手赞同。自2012年12月创办了自称“有种、有趣、有料”的读书类脱口秀《逻辑思维》,他的第一财经总策划、CCTV《对话》原制片人的传统媒体人身份,便被自己的新媒体人身份远远甩在身后。
这个成功刷新了个人历史的家伙,会用假心忧虑、吊儿郎当的语气说,在传统媒体里煎熬的人,他们挺可怜的。
并非是对传统媒体深恶痛绝或轻蔑不屑,而是“清晰的感受到它的衰落和下滑,这种下滑一直都建立在一个概念上——在互联网环境下,没有所谓传统媒体,都是新媒体。环境变了,所有原先的物种都要重新适应。”罗振宇说。
2012年,美国皮尤研究中心发布了《2012年新闻媒体状况报告》,报告指出,将近1/4的美国人,约占人口的23%,现在主要依靠多重数码设备获取新闻;在所有的媒介部门中,报纸业在2011年损失最为惨重,但报纸的数字版读者正在增多。
传统媒体固然尚有资本抓住大半江山,但在移动互联网时代,媒介格局正摧枯拉朽般改变着。在大陆,微博以及更新兴的微信平台上,一股自媒体的热浪正一波接一波。
“C君,小记者,数月前开始在网上写文章,情绪强烈,观点鲜明,反响不错。于是一发不可收拾,网友对他的内容给出观点、分析和线索补充,其他媒体人进行解读和反驳,C君得到了信息的完善和是否要写下去的判断,这一个全新的流程让他摆脱了传统媒体闭门造车的困境,爽快至极。近日,C君选择了去新媒体机构。”媒体人潘越飞如此赘述他对自媒体的投怀送抱。
越来越多的大陆媒体人,不甘心做“汽车时代钉马掌的人”,他们开始以兼职或干脆全职的方式玩起了自媒体。科技、人文、时评、生活、教育……自媒体像入侵脑细胞一样在原属于传统媒体的诸多领域纵横驰骋。
乃至传统媒体都自觉或不自觉地卷入到自媒体带来的这场刺激中。当媒体人曹保印告诉他在央视做制片人的朋友说,他创办的时评类脱口秀《保印说新闻》,呐喊着“自由呼吸五分钟”在视频网站上的点击量每期可以达到20万、30万时,那位央视制片人很实诚地说,“点击超过10万,影响力等于央视进入前十的节目,超过20万,就在央视的节目中排前三了。假如一群人像你这样出来,我们受到的威胁很大。”
这场发生在大陆的自媒体“狂欢”,会在多大程度上改变现有的媒介秩序?
站在组织外,U盘式生存
“以前在传统媒体里,几十几百甚至数千号人吃着大锅饭,人人都是这个组织的马甲。而今天,一个鲜活的肉身足矣。”罗振宇离开央视的第四年,他终于决定将他想了好几年的事付诸实践。2012年10月18日,他写下博文《夜观天象》,捧出了他的视频产品《逻辑思维》。
事实上,2008年从央视辞职时,他就想干这事了,过了4年,他才觉得一切时机成熟。平台角度上说,那时的视频网站还没现在这么成熟;从受众角度上看,那时各家用户的网络带宽也没现在这么好;在技术层面,那时搞一套拍摄设备得花一大笔钱,现在专业便携型摄像机几千块钱就可以搞定;传播渠道上讲,那时还没有现在这般火得一塌糊涂的微博和微信。
随着互联网的发展,去技术化、去组织化、去中心化、去权威化,自由得到最大限度的释放。
干了多年电视的罗振宇,让《逻辑思维》这档视频脱口秀一切从简、摆脱各种电视节目需要的繁文缛节——没有嘉宾、没有任何情节设计、没有五花八门的致力于吸引眼球的元素,只有他一个人面对镜头,从头到尾一气呵成。
《我和左派谈谈心》《大国不能认死理》《杀死上帝的达尔文》《反腐的曙光》《剩女照亮未来》《岳飞为什么必须死》……除了这些定期挂在视频网站上的一周一期的脱口秀,他还每天推出一段60秒的语音,拉拉杂杂说些自己想说的,语音后紧跟按照关键词推荐的一篇文章。
自媒体的内容全部一个人搞定。“我没有名片,因为我不属于任何一个组织,当别人问起我的身份,我的标准答案是:哥选择了一种‘U盘化生存’的方式——‘自带信息、不装系统、随时插拔、自由协作’。”
自媒体——WeMedia,这个概念的最早提出者是美国学者ShayneBowman以及Chris
Wills,2003年,他们在研究报告中这样定义:“自媒体是普通大众经由数字科技强化与全球知识体系相连之后,一种开始理解普通大众如何提供与分享他们本身的事实、他们本身的新闻传播途径。”
博客、个人网站、微博、微信、个人APP,以及Facebook等社交网站,都是自媒体的载体。时下,自媒体的形式有文字、音频和视频,这就像,报纸、广播和电视台。
“第一拨人是潘石屹流,叫产业链自己生长出自媒体。第二拨人是罗永浩流,叫媒体人自建产业链。第三拨人才是我们这逻辑思维流。”罗振宇说。
显然,媒体人建设的自媒体拥有自身的独特优势,更灵敏的新闻嗅觉、更精准的价值判断、更丰富的业界人脉,以及离开组织后更灵活、更饱满、更独立的传播意愿。
既不参与组织,也不建立组织,就站在组织外。“每个自媒体都是一头狮子,离开动物园才能成为真正的动物之王。”罗振宇在他的檄文《夜观天象》中写道。
内容为王?人格为王!
做了七八年两会时评的曹保印,与今年的两会同步,架起了他的自媒体CAOTV。翻出几年前买的落了不少灰的家用DV,在书房的书架前一坐,一杯茶、一张嘴,他的时评脱口秀《保印说新闻》就这么开张了。
曹保印记得,一次在家录制《保印说新闻》在谈“国五条”导致的假离婚现象时,因楼道里有人走动,他家的狗不停汪汪大叫。就随它吧,他还立马灵活机动地给狗叫加上了一层注解,“现在我们家狗在叫了,楼道里有人,狗告诉我,主人你要小心了。为什么我们老百姓没有这么一条狗,损害我们利益时,它就会叫,我们需要这样一条看门狗。”“看门狗理论”就这么顺水推舟地放了出来,网友们给他回复,说得太好了。
“力争接地气,力求不和气”是潘越飞在他的自媒体中的功能介绍。
在他看来,自媒体说人话最重要。前段时间他写“三线小镇的数字生活”一文,网上有人连文章都不仔细看,直接写个“三线城市的数字生活”来反驳,把他气坏了,他乘着酒劲再写了一篇狠狠吐槽、睚眦必报之文,在公共账号上点击发送成功后,他冒出一身冷汗,担心微信公众账号的粉丝猛减一半。结果,这一通吐槽却迎来了史无前例的回复高峰,有人说,“就该有点性格”,还有人说,“以前我以为这个账号只是发发文章的,现在才感觉到背后是个人。”
媒体人张伟在他的推送非虚构写作文本的微信公共账号“世相”里写到一个“编辑垄断权”,“‘世相’必须是带着我个人痕迹的。它必须是绝对的个人中心主义的,喜欢的人无需付任何代价阅读,不喜欢的人,我也不会改变自己来迎合。这样说可能有些过于傲慢,但这才是它的价值,这个公共账号的品质和质量孤注一掷地压在我个人的‘品位、眼光、判断力’之上。”
自媒体的背后是人,人格魅力是自媒体最大的吸引力。在罗振宇看来,自媒体颠覆传统媒体的一点便是,内容为王的时代已经在慢慢落幕。在信息不再是稀缺品的时代,“自媒体的本质是人格。内容的价值越来越依附于内容的人格体的价值。”罗振宇说。
这就是为什么他自认为自己不好看还是坚持录制视频的原因所在;这也是他在自媒体上没什么选题规划,想到哪就说到哪的原因所在。
“我提供的就是一个围绕一个人格组织起来的信息。传统媒体围绕着定位、主题、行业组织起来。我呢,我什么都不是,我就是一个人。我每天东张西望,我今天学点数学我明天搞点智力题,你对我的人感兴趣,我的世界百分百敞开给你看。本质上,你是对这个人喜欢、亲近且好奇。我要的是这个。”罗振宇说。
保真不保对,想看对的请看CCTV
建立在人格基础上、个人中心主义的自媒体,在某种程度上,也在挑战着传统的新闻原则。
选择于两会同期推出《保印说新闻》,是出于媒体人的敏感。在曹保印看来,言论方面,两会期间比平时相对宽松些,可以借两会委员的提案触及平时可能触及不到的新闻点。
一开始,录了五期的《保印说新闻》,而且,只看漏点,不看亮点。他的立场是观点保真。“只保真不保对。如果你想看对的,请看CCTV。所谓保真,是我自己认为的我的观点,我内心的真实想法和我真的观点。”
不再提什么客观、冷静、中立、平衡,就这么敞亮地告诉别人,这是一己之见,换言之,一定有偏见。曹保印会在自己的节目中呈现愤怒情绪,也会因把持不住而落泪,“振宇是不慌不忙来说,我就是我自己的性格。我就希望有激情,情绪本身就是观点。”曹保印比较起他和罗振宇的风格时说。
他在两会期间的五期节目最初通过微博上传,一播出,反响就出来了。北京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的教授徐泓,从第一期就开始关注,还将这五期节目带到了北大的课堂上。
“观点偏见,其实一向存在。哪怕是一个媒体机构,哪怕自诩再专业、再爱惜羽毛、再自审严格,具体到某位记者对某件事情的报道时都存在偏见,这种偏见不是刻意的,来自他的阅历、交际圈、知识体系以及常识。只是一直以来,我们习惯了偏见被隐藏在媒体机构的外壳后。”创办了关注移动互联网的自媒体的潘越飞在《自媒体是道窄门》中写道,“如今,连《新闻联播》都被网友不断解构的时代,这种拙劣的偏见隐藏技巧其实很容易被看穿、被厌恶、被抛弃。那么,撕掉这层包装,就以‘我’的名义来发声。”
罗振宇也在他的《夜观天象》中说,“去TMD虚伪的客观中立,老子就是热血、主观、真实。”
可将主观、偏见写在脑门上,并不意味着自媒体的风格是毫无原则、毫无立场。
不左也不右,曹保印和罗振宇都这么描述自己的政治立场。罗振宇添了一句,“我是个自由主义者,近乎于有点极端的自由主义者。”他期待可以通过《逻辑思维》找到这么一拨青年,“一拨有理想有上进心可能是丝的青年,不愤怒,用理性的目光打量自己的世界,关注自己的成长。”
为了找到这么一拨青年社群,他的做法绝对让传统媒体不可思议。他的二十来期《逻辑思维》节目没什么定位,也没什么选题规划,以阅读的名义可以从左派聊到剩女,从达尔文聊到岳飞,“从各种角度抛出来有争议性的话题,再从各种角度去切人。”但凡有人在他的微信平台上提意见或搞崇拜,他都统统拉黑。他的逻辑是,这不是办一言堂,而是拉黑希望世界正确的人。
“你不用关注我的成长。你就把我当你的一个工人,你人生的一个助力。”他说,“而中国大部分人不关注自己成长,但关注世界是否正确。”
那些绕不过去的审查
不过,去组织化、更个人化并不意味着更大的言论空间。自媒体并非是一块无人监管的自由地带。
两会期间在微博上发了五期视频后,曹保印的节目就遭到了微博平台的局域屏蔽——除北京地区外,其他地区的网友依然能够看到视频。于是,两会之后,曹保印将自家的CAOTV从微博转战到优酷网。
录制到第二十多期节目后,他发现优酷上的“说新闻”除了谈及地震的两三条外,其他全部被删除了。事后他才知道,是有关部门针对像他这样的视频节目下了一纸禁令。
他开始做一些选题上的调整。比如,选择一些相对来说不是那么太敏感的、偏社会的一些热点新闻来评论,又从优酷网挪到了搜狐网。可他发现,平台运营商的“审查”亦是无处不在,甚至有一些“误伤”。
4月份他的一期节目是《黄河浮尸上的生命尊严》,说的是兰州市政府要求各区县成立专业打捞队,负责辖区内黄河浮尸的打捞和处理,这意味着兰州正式对浮尸作出人性化的处理。谈的是政府对个体的尊重,结果视频传上去没几分钟就被删掉了。
通过与网站沟通,他才知道,网站的审核人员不过看了个开头,一听到“黄河浮尸”的关键词便认为这“又是在传播谣言”。
运营平台上“关键词过滤”审核往往很严格。曹保印还开了另一档节目叫《保印说书》,他推荐的第一本书是漫画家丁武的《小艾,爸爸特别特别地想你》,这本丁武在1969年5月至1972年8月下放到河南黄湖干校时,用文字和漫画写就的家信,让曹保印一家读到落泪。
可就是这样一期推荐正式出版物的读书节目,视频网站起初并未将之放行,原因是,曹保印在节目中提到了“五七干校”四个字。后来,经过沟通网站才将此期节目恢复。
经多次磨合,曹保印摸清了依赖微博、微信、视频网站等各种平台上的自媒体的言论边界。作为多家传统媒体的特邀评论员,在传统媒体中,他的一些言论尺度比在自媒体中大。
罗振宇的《逻辑思维》不做时评,但他觉得,做自媒体的确需要一套长袖善舞的功夫,“第一,必须确保每期节目传统电视台不敢播;第二,不惹毛任何一方。我在一个非常窄的巷子里走路,知道哪是雷区哪是悬崖,哪应该慢哪应该快。确保在高压线之内,这恰恰是我的本事”。
没有模式的营利模式
5月5日,搜狐CEO张朝阳发了一条谈自媒体的微博,“自媒体,发挥个人创造性的媒体,如果有好的商业模式支撑,中国的媒体可以摆脱混沌水的状态,成为素质教育与民族智商提高的推动力。”
而在此前半个月,曹保印和搜狐签了份合同,他的自媒体进入搜狐新闻客户端,他个人负责内容,搜狐负责运营和广告招商,两者一起搭建起一种新的商业合作。一纸合同之前,搜狐便早已配了一名编辑专门为曹保印的自媒体做协调维护,比如将他的口述转化成文字。
自媒体需营利才能有更独立的持续发展的可能。与网络媒体联手,是曹保印水到渠成般趟出来的一条路。
程苓峰的自媒体“云科技”堪称是被人津津乐道的营利典范。2012年9月,曾为FT中文网、财新网专栏作家的程苓峰彻底脱离了组织,开始在“云科技”上每天发布关注互联网的行业评论一到两篇。独立运营5个月后,订阅人数超两万,“云科技”便开辟广告位,明码标价。
“用开放、透明的方式挣到适当的收入,这可使云科技免于掣肘,更专注、率性的创作。”而他能够卖广告的资本是,“云科技在微信有2万真实订户,其中包括数十位互联网上市公司CEO、总裁、CXO以及风险投资合伙人;上百位上市公司总经理以上、创业公司副总裁以上人群。”他在开卖广告的“招商文”中写道。如今,他透露,他的广告收入为,5个月一共有20单广告,30万元的收入,大概一个月6万元。
当初经营自媒体的原始驱动力是想自由,而不是说看到这个地方能赚钱。程苓峰这样说。
赚钱的路都是走出来的。就像自媒体实验者们越来越发现,靠规模经济即订阅量、点击量、流量的玩法已经过气。最新的玩法是范围经济,即对某个特定群体而言,有用,能满足他们的需求。
就像克里斯·安德森提出的长尾理论,“几乎任何以前看似需求极低的产品,只要有卖,都会有人买。这些需求和销量不高的产品所占据的共同市场份额,可以和主流产品的市场份额相比,甚至更大。”
“任何自媒体的营利模式都不可复制。”罗振宇说。在他看来,自媒体的营利模式便是超越营利模式。“至于我靠什么挣钱,可能性太大。我随便说,比如说我可以收会员费,走老路了吧。错了,我所有值钱的全部都免费,我的会员费,比如说一年收你200块钱,是干什么?是你可以骂我。我所有内容都是免费的,我马上上线APP,这期说得不好,你加入会员才有资格说,我推出这样的会员,打嘴巴,5块钱打一次,拿皮鞭抽12,放抽水马桶里冲走20,你要是想表扬我,讲得不错,点根烟5块,喝杯咖啡20。不是过去把价值截流,说白了,我卖的是游戏道具。”
他的口号是:我只服务10万人,一人一年,以各种方式给我200元,我就可以活得很体面。
在互联网环境下,传统媒体人在自媒体领域的探索,就像炼狱一样,将传统的媒体思维都颠覆般历练一遍。关于此,罗振宇有个形象的比喻:湖水快干了,我愿意做第一条勇敢上岸的鱼,现在正处在水生动物长腿的过程中,更要命的是,我还带着鳃,没有长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