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姚木兰从始至终的好形象不同，牛素云是个很复杂的人物，在四十三章之前，牛素云一直是书中的反面人物，从曼娘嫁进曾家的那场婚礼上，牛素云的初次露面便没给人以好印象。

牛素云本身长相应该是相当出众的，“很高雅大方地走过来，完全一副官宦人家大家闺秀的样子”，木兰初始见她很是喜欢，“木兰还是很爱慕素云，因为她看见一个美女，不由得就爱”。

可惜，牛素云出身在这种家庭，父母都是通过狡诈厉害的手段从非正常手段爬到高层的，夫妻俩不免将这种很不好的素质传给了自己的三个儿女，都是心肠恶毒自私自立的家伙，素云是装出高雅的样子，“她有拿着香水儿掩着鼻子的习惯，好象她的芳香随时有受别人污染的危险。”

为什么素云会对别人如此傲慢无礼？

精神分析中讲过，当人们越是在某方面心虚害怕的时候，越是表现出强势的派头，真正心灵强大的人，如曼娘如木兰如莫愁，甚至素云同父异母的小妹妹黛云，都表现得比牛素云淡定。

牛素云在担心害怕什么，她是牛家的小女儿，应该是出生于牛似道还未曾发达之际，牛似道和他老婆牛夫人，人称“马祖婆”，在往上爬的过程中，肯定是低三下四也是吃尽苦头用尽手腕才攀爬到京城权贵中来，但一直是被世家圈子所排斥的，认为他们家是暴发户出身，而牛素云应该是从小就看透了人情冷暖，也知道自家的底细。

“如果不想被人拒绝，那最好的法子，就是先拒绝别人”。

牛素云心气高傲，不愿意屈服于人，这点与曼娘不同，曼娘也是贫寒出身，如果说曼娘是水的话，水随外界容器形状的改变而改变，外柔而内刚，随性而韧劲，那么牛素云是冰，对自己出身的忌讳，让她处处想与他人攀比，踩低攀高，冷酷无情。

所以她看不起曼娘，连曼娘这样素来不说人不好，也忍不住说：“素云眼里根本就没我这个人，不错，她是把我叫大嫂，可是在他眼里我比尘土还贱”。

看到木兰嫁妆七十二抬，远超她之前引以为豪的四十八抬，她嫉恨得发狂，又害怕得发狂，她发现自己试图能在财富盖过木兰的想法落空了，那种生怕输于人后的心态，让她之后一步步陷入自己的魔障。

曾家上上下下都不喜欢她，曾夫人对这个儿媳妇很失望，“素云将自己和丈夫的事情照顾得很好，她院子之外的事情就推了个干净”。

在婚姻里面，对男人致命的打击是什么，就是自己的老婆当众说自己没用，这非常伤男人的自尊，自此之后，曾经亚与牛素云貌合神离。

说起来，牛素云是一个可怜复可恨的人物，她有自己的追求和野心，其实也未尝不可，如果她生在现代，一定是能干的女强人一枚，可惜那个时代，理解不了一个女人想当人上人的欲望和强烈自立的渴望，而牛素云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样去拥有自己想要的，选择了错误的方向。

从牛素云和自己二哥怀瑜的姨太太莺莺混在一起，就知道她那欲壑难填的心和急功求利的思想，让她走了歪道，最终自己败坏了原本还算和谐愉快的婚姻。

相比木兰太过于完美的形象，“天上有地上无”的，牛素云更接近现实中那些辗转在命运齿轮的普通女子，她心疼经亚，怒其不争愤其不力，不善于讨好公婆被婆婆所不喜，害怕小叔子，嫉妒木兰，被桂姨蒙骗还傻傻的，看姚家的新园子嫉妒的要命，看到莺莺穿红戴绿虚荣心膨胀，等等。

多么真实的一个女人，她的笑，她的怒，她的恨，甚至于她的虚荣心，现实中的女子谁敢说一点这样的想法都没有，只不过她的性格特别尖锐，不给自己留退路，但又何尝不失为敢作敢为的泼辣女子。

牛素云不同于那些在深闺中自己不如意就磕死到底搞得家宅不宁的妇人，她有见识，有胆气，有能力，她甚至拥有了日本租界的房产和饭店，用现在的话来说，“富有的职业女强人”，当然她发家的手段并不光明，被人称为“白面皇后”。

这个时候的她，有钱有地位有势力，但她并不快活，“知道有了钱不等于有了一切”，“我全都恨，我恨我那种事，我恨所有和我一起干的人，中国人，日本人，以及其他一切各国人”。

而此时的牛素云总算摆脱了一直以来，她的家庭，她自己的价值观，给她上的一道道枷锁，一步步地走来，虽然吃相很难看用的方法手腕为人所不耻，但她总算填满了内心的黑洞，生理需求，安全需求，社交需求都得到了满足。

现在的她想要更高层次的需求，尊重和自我价值的实现。

姚老先生对她说的话正好触动了她内心的需求：“战争发生的时候，可要记得你是中国人。”

而小妹妹黛云的话更是给她当头一棒：“当然——毫无疑问，咱们也许都死光，但是死也和中国人死一块儿。”“你若死，和中国人死一块儿，难道你一定死的快乐”“当然我快乐，你还看不出来？”

“素云觉得一种新奇的感觉在心中激荡。快乐的感觉和她生疏好久了，而且从来没有听谁说过抱着这种爱国必死的心会快乐”。

最后，素云在和黛云开展革命工作的时候，被日本人逮住了，“现在她一边儿走的是中国人，一 边儿走的是日本人，左边儿的中国人代表中国，而她就要为中国牺牲了”，但她一点都不害怕，她对着打她的日本人说：“枪毙我！我但求一死。我恨你们日本鬼子！”

“几天之后，日本报纸发出通告《“白面皇后”因做中国间谍，已经枪毙》， 天津的中国读者越想越糊涂。“

我想何止那个时代的人们，现在有读者看《京华烟云》也越看越糊涂，没想到开篇那么骄横跋扈的一个权贵之女，所做的事所说的话神憎鬼厌，到后来却出现这样的神转折。

实际上，从“神”到“神”，没什么难处，从“人”到“神”，尤其是从另一个极端不好的人渣了不起大事的“英雄”，才是真正血肉丰满让人 印象深刻的人物形象。

林语堂由于他当时所处时代的历史局限性，并不认为牛素云是一个好女人，所以他的笔触始终是带了批判性质了，处处将牛素云刻画得像跳梁小丑，但一个好的作家，就是一旦当他创作出一个人物，那么这个人物的发展就不再完全依从于作家的意志，她有自己的思想，自己的人生观价值观，甚至决定了以后人生道路的走向。

牛素云最终实现了自我，拥有了独立强大的人格，即使死去，她也是快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