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看到餐桌上的各种豆腐制品,总是不由想起苏北老家的豆腐脑。
作为豆腐的中间产物,豆腐脑一般只在清晨出售,我的家乡也不例外。
每天天不亮,卖早点的人家就要起床忙活了。黄豆是事先泡好的,捞起来加工就行。但也不是全用来做豆腐脑的,还要留一部分做成豆浆出售。当然,摆一个早点铺子不可能只卖这两样,其他的还有玉米糊糊、小米粥、稀饭等。这些都得同时开灶加工,忙活不开的话,只能等一样做好了再做下一样。因此一个早晨的不同时间段,早点铺的主食也可能不同。
除以上几种主食外,早点铺还得再支一口锅,煎饺,做小饼。还要有一口锅里正煮着卤蛋。除了这些之外,家乡早点的灵魂:煎饼和油条是万万不能少的。
先说油条,每天做油条的人家,一般是早早就开始发面,等到时候差不多了,这家人在门口把防雨篷搭好,桌子,椅子,锅,往外一搬,待人坐定,油条就开始炸了。这项工作要三个人共同完成,一个人揉面,一个人捏出油条的形状,另一个人拿着一双长筷坐在油锅边上。油锅烧得滚开,咕嘟咕嘟直冒泡。这时把揉好的面放进去,面团立即滋滋响起来。拿长筷的人不时用筷子把油条点几下,或者翻个身,不多时,黄灿灿的颜色就浮现出来了。再过一会儿,火候到了,那人再用一个漏子把油条捞起,控一控油,就算是出锅了。刚出锅的油条喷香扑鼻,酥脆可口,路人都抢着买。
每个村子都有几家炸油条的,从我家往西走个100来米就是一户。他的摊位在整个村子最繁华的一条街上,说是街,也就是一条几百米长的宽马路。把村子一分为二。每天早上我去这条路上买早点,总要经过他的油条铺子,一靠近,腿就迈不开了。只见一个男人围着一条白围裙坐在案板旁。他的椅子比和面的案板矮不了多少,手堪堪够到桌面,让人看着有些别扭,却总是坐得直令令的,胸膛挺拔,总不肯弯腰。一团面在他手里摔打着,变形着,糅合着碱、盐和这个男人的力量,慢慢变得筋道,变得油汪汪的。男人生得高大又坐姿挺拔,显得他比路人也矮不了多少。他在揉面时,脸上总带着隐约的微笑,每当有人过来买油条,他都会点头致意。
“三叔啊,帮我这两根再回回炉,昨天没吃完。”
“行啊,给你三姨吧!”
油条放久了之后就变得僵硬,重新放油锅里炸一炸,则又可以香酥可口。
单吃油条易油腻,因此家乡的油条都是卷进煎饼吃,煎饼摊子和各类早点是同时开工的。煎饼是苏北鲁南一带的特产,有嚼劲,透着面香,其他地区少有煎饼。上大学时家人寄过一些过来,五湖四海的室友见了都觉得奇怪,这不是纸片吗?
煎饼几乎无所不能包,从老干妈、油条到土豆丝、肉片,只要包进煎饼,都自成一味。还可以几种菜式一齐包进去,也丝毫不违和谐。一般情况下,口腔中只有一种菜,这口咽下去了才吃另一口,此时两种菜被薄薄的面皮包裹着一起进入了口中,咀嚼间竟也可以产生美妙的味道。
通常来说,早点铺子都是家庭作坊,规模有限,因此煎饼和油条这两样东西都是事先去专门的摊点买来的,一次就是数十份,这样单独做油条煎饼的人家也不愁糊口。
等到天朦朦亮的时候,各个早点铺子就打开家门或是租借的门面,摆好桌椅,给每个桌子放上自制的小菜,找个人去把事先跟人家约定好的煎饼油条拿过来,再把豆腐脑、豆浆、煎饺什么的提到面上来,缓一缓,就有客人上门了。
客人进了门,找张桌子坐下,看也不看,便道:“来碗豆腐脑,油条,茶叶蛋。”煎饼是不用讲的,有油条必有煎饼。等到热腾腾的豆腐脑端上来,客人先把油条放进煎饼,接着把茶叶蛋挤碎,均匀地摆到煎饼上,再舀一小勺辣椒酱,放点咸菜,还没等卷起来,口水已经在牙齿上打晃了。一口咬下去,油条的香酥,茶叶蛋的醇厚,煎饼的筋道,佐以各种开胃咸菜,一时间似乎全身的感知能力都到一张嘴上了,让人不由从喉咙发出满意的声音:“嗯……”此时客人捏几片香菜撒在豆腐脑上面,再加一勺咸菜,喜辣的客人可以多放些辣椒,再用勺子一搅拌,原本晶莹的汤汁瞬间变得五颜六色。煎饼或许吃的干了,就舀一勺汤放进嘴里,如果不过瘾,那就整个人伏到碗边,用勺子往嘴里送。大口的汤汁和着豆腐脑,入得腹中,从胃一直暖和到了脑门,通体舒泰,此时抬起头呼出一口浊气,顿觉今生无悔了。
还可以用煎饼蘸着汤汁吃,饼失去了筋道,但贵在汤鲜,牙口不大好的人最爱这种吃法。
理想的吃法是煎饼吃完,豆腐脑恰好喝完,有时豆腐脑吃的快,没汤了,单独吃着煎饼就觉得有些干,老板看在眼里,二话不说,盛些汤加进客人碗里,客人说了声好,又吸溜吸溜喝起来。
每个早点摊子都有些主顾的,他们一进门,先跟老板打一照面:“哎呀,又要降温喽。”老板笑道:“就是的,坐吧。”客人坐定,不用说话,自己常吃的几样就被端上来了,默契十足。有时候看老板太忙,客人就打声招呼自己动手,盛一碗豆腐脑,拿一份煎饼油条,找位子一坐就吃开了。吃完之后给钱,老板也不看吃了什么,全凭客人自己报。几块钱的事儿,没必要怀疑,客人觉得被信任,对这一处早点铺子就愈加有好感了。
早点铺子还是消息、传闻交流发散的地方,人们前一天的各种见闻,经过大脑一夜的主观加工,变得玄乎离奇,家乡的人心里憋不住事儿,此时在早点铺子见到了街坊邻居,怎么能不一吐为快呢?各种各样的故事悲喜,家长里短,在饭桌上流窜,仿佛变成了一道不可或缺的作料,伴着人们的早点咽入腹中,吃早点的只觉得吃完这顿饭不仅饱了肚子,脑子也充实了很多。
来这里吃饭的,除了周围的人家,还有上班上学路过的,他们有的是工人,农民,衣服上有油漆、泥土渍,有的是公务员、老板,手上拎着皮包。但吃相都一样,狼吞虎咽,津津有味,吃的痛快了,也是满脸通红,鼻尖微汗,食物对每个人都是平等的。
离家以后不管早饭吃的多好,多饱,总有一种饥饿和空虚的感觉,摆脱不掉,觉得腹中无物,口舌乏味,似乎喝了一肚子白开水,想再吃点,又没胃口。
我以为是自己怀念豆腐脑的味道了,如果能再吃一次就满足了。后来在盐城的时候,偶然吃到一次豆腐花,味道鲜美。
但空虚的感觉却愈加强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