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我在送外卖的过程中接到了个电话,对方自称警察局的,说是我母亲偷东西被带到警局去了,让我过去一趟。
我撂下电话,并没有慌乱,仍旧按部就班地爬上了五楼,面带微笑的将外卖送到,顺便言辞恳切地请求开门的女孩给我一个五星好评,然后转身,下楼,跨上我的二手摩托,动作一气呵成。
只是发动车子之前,我叹了口气。
我风驰电掣地朝警察局赶去,一进门,就瞅见我妈窝缩在板凳上,双手规规矩矩地搭在膝盖上,身子微向前倾,看起来像是认罪的模样。可我知道,她是驼背又严重了。
“警察同志,我是何娟的女儿,请问我要交多少保证金?”我一边说话一边摘下头盔,盯着坐在桌子那头的年轻男警察说道。这个警察很面生,应该是刚来的,我如是想。
男警察显然被我的态度惊到了,他哑然失笑道:“你都不问问你母亲偷了啥?瞧你这架势好像已经对警局熟门熟路了。”他抬手示意我坐下,“喏,这是赃物。”
男警察将桌子上的一个塑料袋推给我,眼神示意我打开。我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打开了。
一只卤鸡腿,半只烧鸡,还有一小盒蓝莓。
“超市工作人员发现你母亲行为有些奇怪之后调了监控,与你母亲协商无果后报警,但是我们在对你母亲审讯的过程中发现……”
“她有老年痴呆症。”没等男警察的话说完,我就低下头闷声说道。
“对,而且我们还发现,你母亲有过前科。”男警察起身给我倒了杯水,递水给我的过程中,我接触到了他审视的目光。我回头看了一眼我妈,她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不声不响,仿佛外界的一切都与她没有关联。
我抬起头,直视着那个年轻的男警察:“是的,她是个惯偷。”
“在她得老年痴呆症之前?”
“是的,在这之前她就是个惯偷。”
“偷过几次?”
“三次。”
“那之后呢?患病之后。”
我沉默了一会儿,还是答道:“每个月都有那么一两次。”
“唔。”男警察交叉双手,斟酌了一会又开口道,“那么你母亲患有老年痴呆症之后又进行偷窃,并且还是这些价值不大的食物,是不是与她平时的生活条件有关系?”
我皱了皱眉头,听出来他的弦外之音:“我没有虐待我妈。”
男警察不以为然地笑笑:“你结婚了吗?”我想他可能认为是我丈夫在虐待我母亲。
“没有。”我看了看手机不停跳出的外卖单子,心里有些着急。这大中午的,正是接单子的好时机,白白浪费在这里太可惜了。
男警察注意到我的动作,警局新手因初来乍到产生的热情也在我简短冷漠的回答下渐渐消褪,他实在没什么好继续问下去的,便教训了我几句,让我交了钱领着我妈离开。
我最先跨上了摩托,戴好头盔,静静地等着略微有些坡脚的母亲缓缓地挪过来。母亲很费劲地爬上了我的座驾,两只手紧紧地拽住我的工作服——她不敢碰我的腰,这一点在她两年前得病之后就一直保持到现在,对此她一直很固执地执行。
我伸手扶了她一把,发动车子向家驶去。
2、摩托最终停在一片平板房前。这片平房区在高楼林立的城市里仿佛是一群垂暮的老人,又像是白净脸上突兀的老年斑。
其实我家之前也是住的楼房,只是我十五岁时被我那赌徒爸爸输光了。说来也可笑,就算他卖了房子也没抵得了高利债的利息,还是在被追债的过程中失足跌倒在一处废弃的建筑区,被堆积的钢筋刺穿了胸部,当场就咽了气。
认领尸体的时候是我跟我妈一起去的,那时候钢筋已经被取出来了,我可以清楚地看到我爸身上被刺穿的洞。我跟我妈都出奇的平静,我想的是终于不用再被追债了,我妈想的什么我不知道,但我隐约觉得她或许也感到几分痛快。
我爸活着的时候,他俩天天吵架,天天打,我亲眼目睹我爸拿着冬天烧炉子用的铁铲死命往我妈背上砸,也见过我妈坐在门口用生满了铁锈的剪刀朝我爸身上捅——她是吓唬人的,但我爸是真打她。
思绪被拉回来,我扶着我妈下了摩托,打开铁门进家。我妈跟普通的老年痴呆症患者不同,她病了之后出奇的沉默,倒像是得了自闭症。给她看病的医生告诉我,可能是年轻时候大风大浪见多了,到老了就没什么值得说的了。
我觉得这个说法不无道理,毕竟我妈年轻时候因为各种理由蹲过局子。当然,最常见的还是一个字,偷。偷过钱偷过物,偷过别人园子里的梨也偷过电瓶车,值钱的不值钱的在她眼皮子底下都不能幸免。
“妈,我去工作了,你自己在家看电视吧。”我妈还是直愣愣地坐在破旧沙发上,也不回答我,也不看我一眼,“晚上想吃什么?我买菜回来。”
我妈终于了一丝反应,耷拉着眼皮看着我:“鸡…鸡腿…”她说话的时候很呆滞,也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
我应了一声,便锁上门离开了家。
3、晚上我回家的早——我晚上都是不送外卖的,我妈自己在家久了,不定能惹出什么乱子。我看见我妈仍旧保持着我离开家时的那个坐姿,要不是水泥地上满地的狼藉,我会以为她真一直坐在那四五个小时。
我将鸡腿焖在锅里,开始打扫起屋子来。我一边扫地一边抹眼泪,今天不知道怎么了,眼泪就是止不住。
我才二十多岁,却因为有这样一个糟糕的母亲,衰老得仿佛快要四十岁的样子。纵然我再怎么习惯,也一样会感到委屈。
我曾不止一次想丢开她,反正她从来只会给我丢脸,只会让我上学的时候受到欺凌和嘲笑,只会给我惹麻烦……但我始终没有狠下心。我有时候真恨我自己,心软得像个懦夫。
“吃饭了。”因为刚刚的心理活动,我的语气显得十分冰冷。
母亲拖着她那条跛腿,缓慢地坐在了低矮的小板凳上。
我借刷锅的时间拼命吸着鼻子,努力想让自己平复下来。可一转头,就看见我妈颤颤巍巍地将碗里的鸡腿往兜里塞,汤汁流了满手。
我再也忍耐不住,一把将锅往伙房外面摔去,声嘶力竭地喊道:“你在干嘛啊?你能给我一条活路吗?妈,我求求你让我省点心吧!你就这么想逼死你女儿吗?啊?”我一面哭一面喊,蹲在地上用力拉扯着头发。
我妈不为所动,只是嘴里振振有词:“我留给我闺女,我留给我闺女。”
“你留给你闺女干嘛?你闺女就要死了你知道吗?就要被你逼死了!”我用力掀翻了桌子,矮桌上的饭菜如数洒在地上,伴随着碗筷一阵乒乒乓乓的破碎声。
我妈好像听懂了我的话,她“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这下轮到我愣住了,但我仍旧愤恨,似乎想撒尽有生之年受尽的气,我恶狠狠道:“你哭?你哭什么?该哭的是我!”
我妈哭的特别用力,一断一续,夹杂着嘟囔的声音:“你说我闺女死了,你瞎说,你是坏蛋!我今天给我闺女准备的卤鸡腿……也被你……也被你拿走了,呜呜呜呜……”
“你说你超市偷的鸡腿是给我的?你为啥给我?”我有些惊奇。
我妈还是一哽一哽地说:“今天是我闺女十二岁生日,她腰被烫伤了,吵着要吃鸡腿,没想到……没想到被你抢走了!”
我被母亲的话惊到了,彻底停止了哭泣。
我掏出手机看了看,七月十三,今天是我生日啊。十几年没过了,早就忘了还有生日这种东西的存在。
我顺着我妈的话回想,十二岁那年,我生日。爸妈因为赌博这事吵得不可开交,而我饿急了,便想着去厨房摸点什么能吃的捱一下。
我找了一圈,也没找到什么即食品,便打开煤气想煮包方便面。一转身的光景,胳膊碰到了锅柄,一锅沸水如数淋在我腰上,疼的我哇哇直哭。
母亲冲进来看我,背起我就往医院跑。而我那死去的爸,趁机夺了存折,又一头扎进了赌场。但他还算良心未泯,留了两百给我看病。
我腰上的伤也是那时候留下的。那时候烫伤疼的太厉害,我妈就哄我,说我不哭就给我买鸡腿。我太饿了,听到能吃鸡腿果然就不哭了。后来我妈就给我弄了两只卤鸡腿,我不知道她是偷的还是买的,我想是偷的。
从十二岁往后,我就不过生日了,那是我最后一次生日。
我瞧着一把年纪还哭得跟个小孩子一样的母亲,苦上心头,我问她:“你闺女多大了?”
我妈听到“闺女”就哭的轻了些,抽噎着答道:“十二了,上五年级。”
“你多大了?”
“不知道。”
“你闺女叫啥?”
“林暮,暮鼓晨钟的暮。”这是我介绍自己名字时最常说的一句话。
“你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母亲停止哭了。我的泪却再次涌了上来。
母亲五十多岁了,记忆却停在我十二岁。没想到一个偷窃犯,老来混得个这种光景,唯一记挂着的还是她苦命的女儿。我妈一辈子给我丢尽了脸面,但对我的好从小到大却是半分不曾少过。她同天底下所有母亲一样,全心全意爱着她的孩子。
还记得父亲在世之时,我家常被人追债,讨债的打上门来,母亲叫我躲在床底下,一个人跟一群凶神恶煞的男人周旋。我害怕极了,忍不住哭出声来,那群人便揪住我的衣领要借此要挟我妈,我妈拿着菜刀就冲上去跟他们拼命,胳膊上挨了一刀,最后还是警察到场吓跑了那群要债的。
事后我妈最先反应过来的不是她沾满血的胳膊,而是我,她女儿的安危。
谁也没有比谁少爱一点,不同的只是,人的命,和站在分叉口时不小心迈错的步子。
我擦干了眼泪,拿着毛巾替我妈擦着弄脏的手,状似不经意地说道:“妈,今儿我过生日欸。”
母亲没有答话,而是从兜里掏出了一只,还冒着热气的鸡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