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姐和裴若宣如同两缕炊烟,看似亲昵,其实轻飘飘的,一阵风就能吹散。三儿的那个六年级暑假,是她最想抹去也最不舍抹去的一段日子。干过太多重活的母亲开始腰痛,经常坐一会就觉得疼痛难忍,院子里的灶台上,上时间放着一个中药坛,里面飘出的苦涩中药味道,让空气都变得沉重起来。
母亲一副药一副药地吃下去,但是并未好转太多,背猪草、砍柴、挑担子,她的腰积累了太多创伤,已经到了磨损的地步。这时,三儿才知道,这个被她嫌弃到骨子里的红砖屋子,是父亲和母亲一块砖头一锹水泥地,自己盖起来的。
三儿放了暑假,她知道自己不会上初中,小学毕业,这已经是件了不起的事情了。二姐成为学校的老师,却是在隔壁村,只有二十分钟的走路距离,她却选择住在学校里,连没有课的周末也鲜少回来。
三儿是那时候爱上看书的,她经常一大早,在村庄还未苏醒的时候,就去找裴若宣,借来一本《聊斋志异》或者《山海经》,捧回去自己趴在地上读。有时她爬上草垛,靠着草垛尖,读着稀奇百怪的故事。
很多不懂的地方,她就欢喜地跑过去找裴若宣,让他解释给自己听,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她最喜欢的,是《聊斋志异》中妖与书生的故事。其中《倩女幽魂》的故事,是裴若宣讲给她听,那次他们和父亲一起去镇上,卖刚摘下的苞谷,十几公里的路,她心里想着未看完的书,他就讲述给她听。
带着傻气的宁采臣,善良的聂小倩,相爱却因为人鬼殊途未能在一起,最后宁采臣宁愿让聂小倩重新投胎,也不希望她仅仅以鬼魂的名义痛苦生活。
“如果是我,我才不管是人是妖呢,谁知道下辈子他们还会不会遇上!”三儿听完后说。她身上有一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果敢。裴若宣笑笑,没把这句话当回事。他不知道,这样不顾后果、任性而为的三儿,会像一块有力量的石头一样,打破他内心湖面永远的宁静。
大姐在家里忙着照顾母亲,裴若宣偶尔来三儿家假装不经意地见她一面,尝试打个招呼,她也不理睬。大姐是被母亲言行束缚住的女性,她不会反抗,只会听从。当初吸引裴若宣的,就是她身上的乖巧和贤淑,如今要把她从他身边推开的,也是这样一份对母亲的顺从。
夏天时,村里发生一件大事——轮着播电影的队伍,来到他们这里了。一村的人谁也没看过电影,跻拉着鞋子往那边赶。不一会儿,那个临时搭建的小小台子已经被围得严严实实。大姐牵着三儿的手,也挤在人群里,努力往前凑去。
裴若宣在人群那头,远远看见大姐和三儿,于是艰难地向这边挤来。他喊着三儿的名字,搜罗了口袋里唯一的一块冰糖,递给转头向这边看的三儿。
三儿欣喜地接过去,一下子扔进嘴里,脸上荡漾开一个比还甜的笑容。
裴若宣假装无意识地站在踩在凳子上的三儿旁边,再旁边是大姐。她刻意屏蔽着所有的感知,把眼神放在那块模糊不清的屏幕上,上面正放映着《红灯记》这部样板戏影片。
都没见过电影的人,兴奋地看着,有人在后面看不清,想挤到前面来,就又是一阵推攘。混乱中,瘦小的三儿被人一推,几乎要被挤倒,裴若宣伸手去扶,大姐也忙得想要拽住三儿。那一瞬间,裴若宣的手触动到大姐光滑的手臂,他是纯属无意识。而大姐却迅速把手抽回去,眉头微皱,嘴角下瘪,眼神里闪过恐慌和厌弃。
裴若宣捕捉了那个眼神,他惊愕在那里。
三儿在凳子上晃悠了两下,扶着前面的人又站稳了,继续仰着脖子看着样板戏,全然不知身边的裴若宣心里涌起多么浩荡的一场海啸。那部戏,裴若宣一丁点都没看进去,他在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回想那个眼神,怀疑是否是自己看花眼了。
他对大姐了解还不够多,或者说连大姐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何对母亲如此言听计从,她幼时也叛逆,没少挨打,但自从弟弟妹妹一个接一个出现后,她就成为了大姐。她开始担起帮助母亲照顾弟弟妹妹的职责。才六七岁的她,就开始艰难地给弟弟妹妹换洗尿布,背着他们满院子玩,她学会牺牲自己,把好吃的让给弟弟妹妹,自己偷偷咽下口水。
家里一切都稀缺,她把早晨自己的半个土豆让了出去,把夜晚床上好位置的睡眠让了出去,把读书机会让了出去。换来了母亲一点点的关注和信赖,那是这个子女众多家庭里最稀缺的东西。
母亲依然有脾气,但是很少冲她发火,她与其余的姐妹都不同,她乖巧懂事,她是父母舍不得重骂的人。
而这次与裴若宣的关系,让母亲暴怒,险些推翻十几年来的懂事。她习惯忍让,她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因为一点甜头,瓦解之前所有的小小优待。她,也不敢。
裴若宣不会明白这些,裴若宣不会明白这些,他只能把一切归结为大姐对自己身份的嫌弃。
他心里像是被虫子啃噬着,又疼又痒,难以言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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