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时分,才到老家。和S君找了一个地方吃东西,隔壁桌,突然开始划拳。吃饭的地方,隔成不同的包间,我们但能听见,不能看见。
我只在小的时候,坐在父亲怀里,听到划拳。这个世上,有些东西,好像要交换,只可存其一。父亲的划拳声被用于交换我的长大,然后突然有一天,长了,老了,疲惫的心,又可以,交换出一些划拳声。
我们马上停止交谈,饶有兴致地倾听。这一番划拳声,恰到妙处。其一,只能听见而不能看见。能看见的,都太具体,不好。倒是听到听不到的,触不了,抓不着,弄不明,反而更好。第二,他们喝酒,刚刚在起兴趣,有兴味之时。花未开,比已开好,雨将来,比既来好。
世上所有事情包含的意思,都在起兴的那一刻最浓郁,更何况,有酒。雪夜访友,兴尽而返!但在现实生活中,我们对果的兴趣往往影响了我们对兴的审美。结果是实的,兴味是虚的,我们总觉得实迹是有,虚迹是无,所以我们访友,一定要访到才作罢,殊不知,有生于无,我们跟着心,行一条虚迹,比跟着身,走一条实路,要真实,舒服得多。
S君听了一会儿,叹了一句,闻一多说,他来云南以后才真正懂得《诗经》。
我多多少少明白他的意思。
划拳的时候,有歌。唱歌,然后划拳;划拳,然后唱歌。两个人要划拳了,其中一个人,叮嘱第三个人说,你帮我唱。酒,不可以没有!歌,不可以没有!也不知道,酒是歌的一部分,还是歌是酒的一部分。
他们唱歌,没有乐器,也不需要乐器,声音洪亮,粗野。钱穆说,人的困境之一在于我与他。这一个困境,对他们而言,全然不相关。不假思虑,不用指挥,几个人,张口就来,“小小酒杯阿喽喂,兄弟倒酒么你要喝”,无比契合,像在热烈的原始宗教氛围里,天来连接!
他们这样唱,
“大姐呀北门,北门的北,北门下面买花红,买呀么买花红。你买花红么要掏钱。我后来的兄弟哟,抬酒么来花钱。”
我第一次听的时候,把歌词听错了,后面的“抬酒么来花钱”,听成了“抬酒么买花圈”,从买花红到买花圈,当真是入山忽闻渔樵曲,棒喝一声知萧条。但还好,更好,我听错了。他们没有,大约也不喜欢,这样的“高妙”。
他们唱着唱着,停了下来,严肃认真地讨论,南门,究竟是二姐还是三姐?西门买的是什么?橄榄还是玉米?讨论达成一致,再放开嗓子,甩开膀子,大声唱,大口喝!
这一首歌,一共有四章,重章叠叹,仅变换其中几个字。
闻一多到了云南,他接触山和水间,与生活贴得更近的人,他亲耳听到了男人和女人唱——“燕子双双飞上天,我和阿哥(妹)打秋千”,他因而更懂得诗歌的内容和形式。诗经的时代,到我们的时代,很多东西变了,但诗歌的源头没有变,这个源头,在于人,在于地,在人和地里。
今日所唱之歌,何尝不是国风!这唱歌划拳人,是另一种或者同一种,贴近本原的人。他们高歌,他们争辩,他们贴着热,贴着大地,像古希腊酒神的崇拜,追随者们,他们在一种强烈和狂情中。
真好!酒神的崇拜者们把野兽撕开来生吃,以再现巴库斯出生即被巨人族分食,从心脏得到第二次诞生。那被吃掉的部分,究竟是什么?来吧,来吧,把对人生困境和痛苦的理性和悟性统统吃掉,让我们在红尘里,情深如痴。
他们每一个,在大地的怀抱里,走在山和水间,走在生与死上,但更近更近,喝酒划拳人,包裹他们心灵的,是血与肉。这血肉的名字是,生的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