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重温了一遍石黑一雄的《长日将尽》，然后又阅读了他的处女作《远山淡影》，对于他2017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时颁奖词中的“时间、记忆和自我欺骗”这三个关键词有了更深的思考和理解，所以想写出来以便备忘和分享。
《长日将尽》是以一位英国的落寞庄园的管家的第一视角来进行回忆叙述的，他在开车去找庄园之前的女管家的路上，对自己的职业生涯进行了回顾，并深入的思考和总结了自己作为英式管家的职业追求是什么。叙述中带着淡淡的忧伤，仿佛有一种老人在絮絮叨叨的说起当年的种种琐事的感觉。而且读着读着仿佛有种觉得这人有点糊涂了，表述中往往有矛盾和闪烁其词的地方，第一次读的时候差点就想中断阅读了。然而越往后读才越能感觉到原来事实的真相并不是和管家的叙述完全一样的，管家在很多回忆描述中其实是做了自我的欺骗，当这些自我欺骗随着叙述中的矛盾一个个展开，读者认识到事情的真相之后，一种强烈却安静的讽刺，让人深刻的体会到管家内心深处隐藏着的悲哀。那么管家是怎么在叙述中进行自我欺骗的呢？
在回忆中，管家深入的阐述了作为一名英国管家的终极职业追求是什么，那就是他总结的“尊严”，这是区分伟大的管家和能力强的管家的决定因素。而这所谓的“尊严”是什么呢？他父亲这一辈的管家认为是无论何时何地都能坚守其职业生命力的作风，而这需要极大的克制自己的情绪和表达，需要不顾一切的履行自己的职责，无论面对什么情况。而管家本人认为他们这一代的管家在此基础上，更看重自己服务对象的人格和品德，认为自己的终极价值是未肩负当代文明的伟大士绅们服务。关于第一点，管家认为自己在职业生涯中无时不刻都在践行着，包括1923年在庄园的重大会议进行的时候，他的父亲去世了，而他为了坚守岗位，在得知消息后选择了继续工作，没能见到父亲最后一面。在感情方面，他与女管家在多年的相处后两人都有了互相爱慕的暧昧，且女管家多次进行了努力和试探，最终在1936年庄园里无比重要的一个夜晚（英国首相与德国驻英大使见面）答应了别人的求婚，而管家认为在那个对欧洲大陆命运极重要的晚上，他始终保持了管家的“尊严”，没有被个人的情感所影响，达到了自己职业生涯的顶峰。
可以说，在管家的回忆里，他用严谨的词句来表达自己是一个伟大管家，一直有着管家的尊严，但同时对于为此牺牲的父子情、爱情又有着深深的遗憾，但他明面上不愿意承认这些遗憾，但在关于父亲和女管家的回忆中，不断的重复出现过去的一幕幕场景，可以看出他内心从未真正放下，而一直在用职业生涯的成就来麻醉自己。可最可悲的是，他服务的达灵顿勋爵在晚年由于始终保持亲德的立场，落得一个叛国贼的名声，可谓身败名裂。而他自己的职业巅峰那晚的宴会，却正是勋爵亲德亲纳粹的最有力证明。回忆中管家一直称勋爵是一个绅士，一个好人，但是对于勋爵的明显的纳粹倾向和亲德倾向问题避重就轻，因为他无法承受自己服务了三十年的勋爵，居然再道德地位上是一个被众人唾弃的亲纳粹派，这个残酷的真相会让他所谓管家的“尊严”失去了价值。马克思·韦伯说过，“人是悬挂在自己编织的意义之网上的动物”，那么“尊严”和“通过服务肩负当代文明的伟大士绅来影响世界”就是管家自己编织的意义之网，而达灵顿勋爵并不是他想象中那么高尚的人的现实，使得他的意义之网会瞬间破烂不堪。而《长日将尽》通过他回忆中的不可靠叙述，展现了他是如何不愿面对这个残酷的现实，并在自己的回忆中进行苍白的自我欺骗，以勉强保住自己的意义之网，像极了在风雨中一直忙着修补破网的蜘蛛。
三言两语很难说出读这本书读到最后时候心里的震动，恍若一种在暮年回首，看到一片废墟的苍凉感。第一次读这本书的时候，我的双胞胎女儿刚刚1岁，工作是996的节奏，一周能陪家人的时间也就一天多点，孩子特别可爱，但却对我总有一种陌生感。妻子对我努力挣钱养家非常理解，但也因为我的陪伴减少，常常暗自伤心。读完《长日将尽》之后，虽然我依然需要为在深圳的生活努力挣扎奋斗，但至少提醒了我一点，有些美好的事情，错过就不会在了，更不应在拼命忙工作事业的时候迷失了自己。有明确的事业目标是好事，有一个非常有意义的职业目标更是难得，但是究竟要为了事业付出什么代价？我尝试着站在自己的晚年的时候去想，哪些事情如果发生了是自己会一生遗憾，并且需要不断自我欺骗才不至于崩溃的？我的答案是：没能给家人提供基础的物质保障、没能趁父母还健康有活力时多陪他们去玩、没能趁孩子还小的时候陪伴他们一起成长、在忙碌和焦虑的生活中破坏了夫妻的感情。
或许我确实没有太高远的理想，在给自己编织的意义之网中，我没有把个人的成就赋予很高的权重，更多想的是以家庭和关系为出发点。说到底，人都是活在关系中的，而最重要的最持久的关系就是家庭血缘关系。这些关系被破坏了，那么不论自己曾在事业上取得多么高的成就，终究需要用孤独和寂寞来偿还。而以家庭为出发点，驱动自己努力奋斗，但不因事业而牺牲家庭关系，事业上也未必不能取得较好的成就。期望10年后，我可以成为女儿们最可靠的朋友，可以和妻子不时去甜蜜度假旅游，可以陪父母一起回忆我小时候的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