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豌豆白
初秋的凉风吹过，宽大的葡萄叶子簌簌有声。
那已是多年之前的场景。
如今再难相见。
1
开始对舅姥爷有印象，其实还是在我很小的时候。
在我上学之前，每年八九月份，葡萄成熟的季节，我坐在姥姥家的小院子里，总是会被葡萄喂得饱饱的。家人都说我的牙齿好，每年都吃了半个秋天的葡萄，可是牙齿都不会酸倒。那些幸福的小日子，在姥姥的院子里，晒着太阳吃葡萄，梦里都会是最美的时光。
可是姥姥家里并没有种葡萄，我们家乡那片的土壤是不适合种葡萄的，即使葡萄秧可以长得很高，把葡萄架子爬满，夏季有很茂盛的叶子覆盖，可是结出的葡萄总是不能安全地长到成熟就凋落或者根本就长不大。那些年吃到的葡萄，都是舅姥爷送来的。
小的时候，大部分时光是在姥姥家度过的，一直长到可以上学了，才回到家和爸妈一起生活。那些可以回忆的童年，总是会浮现姥姥家的小院子，秋天里饱满晶莹的葡萄，酸酸甜甜的好味道，还有那些秋天里舅姥爷和蔼可亲的笑容。
2
童年里的秋天，那些葡萄成熟的季节，很多的傍晚，舅姥爷去集市里卖葡萄，回家的时候总是要路过姥姥家，给我留一些葡萄，我怀念那些经久不忘的味道，在脑海里不断萦绕。舅姥爷家里有一大片葡萄园，他有着很好的手艺，将那些葡萄枝秧侍弄得繁盛又丰产。而且每个丰收的季节，都会在傍晚，留给我很多的葡萄。在那些酸甜的味道里，我度过了我的童年。
舅姥爷除了侍弄葡萄，还有一个嗜好就是吸烟。他会在葡萄园的旁边种一些烟叶，然后把烟叶拿到姥姥那里。姥姥居住的村落里，有很多种植烟叶的人盖的烤烟房，姥爷就帮忙把舅姥爷的烟叶烤好，下一次来的时候，舅姥爷再带回家。
舅姥爷很瘦，是那种一见就觉得只有骨头的瘦，但是他脸上从来不变的笑容，一看到就让我觉得温暖。舅姥爷和舅姥姥一起走过了四十多年，可是我并没有在他们的感情里看到电视剧中或者小说里常见到的那种波折起伏、情节曲折的故事。舅姥姥比较胖，平时没事的时候喜欢喝点酒，而且是那种度数挺高的白酒。
3
小的时候，搬个小凳子，坐在姥姥家的小院子里，姥爷在我身旁，总是会给我讲很多他们那个时代的故事，比如，舅姥爷和舅姥姥。
姥爷说，幼年的时候，舅姥姥家在那个贫困的年代，生活还算得上不错，至少家人从来不会挨饿，生活比起一般农村家庭好了很多。舅姥姥那时候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从小被家人娇惯，长的也好看，但是很少做什么家务活。在那个时代，像舅姥姥这样的女孩子，虽然不怎么会干家务，但是终身大事是不愁的。
可是，舅姥姥看上了舅姥爷，那个时候还不是我舅姥爷，他们还没结婚，而且那个时候还没有我呢。家人死活不同意他们在一起，舅姥爷家里很穷，他是家里的老三，上面有两个哥哥还未娶到媳妇，下面还有一个妹妹没有长大。可是舅姥姥的脾气很执拗，她固执地跟着舅姥爷回去了，她说这一辈子除了他，她谁也不嫁。开始的时候，家人还是因为生气，不愿意舅姥姥回家来。可是终究是亲人，后来，家里的父母亲人也都默认了。他们只是告诉舅姥爷，以后好好待她，她不会做家务，要照顾着她点。
4
这么多年了，经历了婚姻的平淡波折，什么困难也都走过来了，也有了孩子，现在孙子孙女都有了。他们的生活，依旧平淡着。可是，这些年，舅姥爷包揽了家里所有的家务，几乎没有让舅姥姥干过什么重活累活。舅姥姥心疼舅姥爷，有时候会帮着干，可是从小养成的习性，生活要好的，还要是轻松不累的。到后来，家人都开始说舅姥姥，可是舅姥爷却说，她不会干，这些我一个人就行。大家也就再也无话可说。
长大回到家，每年过年的时候，我妈带着我去舅姥姥家，不管每年的礼品如何变化，唯一不变的总会是舅姥爷的烟和舅姥姥的酒。我妈说，虽然也知道吸烟喝酒伤身体，可是他们年纪大了，这些习惯都这么多年了，改不了。舅姥姥就是因为没事常喝点小酒，身体才会这么好的。而舅姥爷呢，身体一直都是这么的瘦弱，这么多年一直是。他的胃不太好，可是烟陪了他一辈子，戒不了了，因为吸烟，舅姥爷的肺也开始不配合，出现了大大小小的问题。
长大后的这几年，舅姥爷年纪慢慢大了，长期劳累，身体没以前那么利索了，他家里的葡萄园越来越小，后来，每年的秋天，我就只能坐在自己家里的院子里，怀念童年里那些酸酸甜甜的味道，虽然可以在集市里轻易就买到又大又甜晶莹剔透的葡萄，可是却很少再吃到舅姥爷亲手种植侍弄的葡萄了。
随着舅姥爷身体的衰弱，每年我能见到他的日子，也只有过年的时候了。自从进入中学，平时功课忙，舅姥爷家离我家又远，周末也没法去看他。只有过年的时候，我陪着我妈，去他们家里看他。可是舅姥爷的身体，已是一年不如一年。那个一直都不会干家务的舅姥姥，身体依然硬朗。我升高中那年过年的时候，我陪我妈去看舅姥姥，发现很少干家务的舅姥姥，在舅姥爷的指导下，饶有兴致地学着各种零碎的家务活。收拾屋子，做可口的饭菜，在屋后的空地里侍弄蔬菜。每一样，她都很认真地在学。
舅姥爷跟妈妈聊天，他说他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了，他活了这么大岁数，也没什么可遗憾的。可是他放心不下舅姥姥。这么多年，一直都是他在照顾她，她不会照顾自己，他说他怕自己就这么去了，虽然有儿子有女儿，可是怕她一个人孤单，不会照顾自己。
我看到妈妈临走时眼神里难掩的忧伤。我也在想，舅姥爷和舅姥姥在旧时代里的爱情，究竟会是怎样一种我未见过的故事。
5
年后不久，一个周末回家的时候，我妈跟我说，舅姥爷去了。他就这样扔下舅姥姥，一个人走了。那年，舅姥爷才刚刚六十出头，头发才刚刚略显灰色。因为肺癌去世。
舅姥爷比舅姥姥大一岁，舅姥爷刚走的时候，我们都在担心舅姥姥的心情。相反，舅姥姥身体依然硬朗，自己一个人按照舅姥爷生前教会她的那些事情，默默地做着家务，在屋后侍弄那些蔬菜，如同当年的舅姥爷侍弄家门前的葡萄树一样，细心而又专注，脸上洋溢着满足的微笑。
第二年，舅姥姥也六十岁了，和舅姥爷去世时候的年龄一样。半年没有见到，舅姥姥原本硬朗的身体急速地衰弱下去，一夕忽老。那年的年底，舅姥姥突然就去了。安静地去了另一个世界。他大她一岁。可是现在，他们仍然相携以老。
相濡以沫了四十年，最终，他们还是在同样的年龄，相继终老。
我一直记得最后一年的舅姥姥常常念叨的一句话，这是后来姥爷告诉我的。她说，我没福气看到他老了。
我来不及看你白发苍苍。
可是，你们在另一个世界，还是可以一起，相濡以沫，白头到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