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当夜色凝重如铅,最后一盏灯也在夜风里温柔地泯灭,她就从满是灰尘与蚊虫的床底爬出,轻轻地抖落柔滑长发上沾染到的脏物细埃。在墨色的黑夜里,她的眼睛显得有一种执着的明亮,就像一朵稍纵即逝的昙花,洁白地迎风盛开在静谧的月光下。
她缓慢慵懒地伸伸手臂,又伸伸双腿,为蜷曲已久早已麻木的躯体做一个简单的舒展。因为长久地匍匐于床底之下,她经常在刚起身的时候产生短暂的晕眩感,好像是从一个世界跨过一条透明又存在的结界来到另一个世界而产生的不适感,她生活与沉睡的地方遍布着尘埃与灰土,那里有缠绕不休的蛛丝,有肮脏粘人的微尘,有阴鸷丑陋的虫豸,还有密不透风的阴寒。无数个时刻,她把脸紧贴在冰冷的地板上,任清凉的泪水不断从眼中流出,她甚至想着这样下去的话,在某一天,她将会突然化成一只灰褐色的虫,她的四肢将变成细瘦黝黑的触角,她将在阴湿的地板上爬行颤抖,在灰色的微尘里悄然腐烂,徒然撕咬着黑夜而永远失去了为人的资格。
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有一个了结呢?她也不知道。她只是每在夜深人静时才得以暂时从肮脏的床底下爬出,顽固的泥渣尘屑像爬山虎的根枝触角冥顽不灵地紧紧抓附着她,让她全身就像缠绕着一层灰色的纱网,指尖腰肌发梢眉角都带着那个世界的晦暗与肮脏,她像是一个面目不清的灰色人偶,举动迟钝而悲伤。
她百无聊赖地沿着床畔走了一圈,这条短暂的路她走了上百遍,对她寄身的这个房间她也同样了如指掌,在她还没有入驻那个漆黑粘滞的床底之前,她是这个房间的主人,是这张床的使用者,是此刻床上正陷入熟睡的那个男人的伴侣。
他是个英俊的年轻男人,有着俊俏的面孔和挺拔的身躯,熟睡的脸庞安逸温和,像一个疲倦的孩童在梦里休养生息。她如往常一样俯身向他,黑暗中他的五官与脸颊都是一片模糊的混沌,但记忆里他的一颦一笑都历历在目,像一帧帧精美的画卷每一夜都在她的眼前细细展开,她看见与她彼此相爱和信任的那个男人笑容明媚,她所有的欢乐与希望都来自于这张给予她温暖的脸庞。她听见他轻轻的鼾声,像春日的湖水在被清风吹向湖岸。她伸出手轻轻触碰他紧闭的双眼,柔软的睫毛在她手心上微微颤动,他的睫毛多么长啊,她想起第一次与他见面时,她就注意到他长长的睫毛在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面前忽闪是那么好看。后来他说他想要和她生一个女儿,有着和他一样长长的睫毛,有着和她一样大大的眼睛,她将会是个美丽的女孩。那些往昔的话语和笑声那么清晰地在这个寂静黑夜里回响,像是顺着夜梦的声轨如清水般汩汩而来,如梦似幻。
这些快乐的回忆就像洁白的雪花时而急促时而轻缓地飘落在她如今空寂晦暗的生活里,她既贪婪地享受着它们曼妙身姿与玲珑姿态,又不得不忍受它们消融之后留给她的更沉重的阴湿与寒冷。她是个饮鸩止渴的绝望女子。
(二)
我曾经有一个美丽的女友,她有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在我第一次与她见面时,我就注意这双灵动的眼睛,它们发出的灼灼光芒,似乎能够扫除世间一切晦暗。我们热恋时就与其他情侣们一样,我们如胶似漆,视彼此为最亲密的伴侣和唯一。
我以为我们会一直这样相依相伴,我们会在某一天进入婚姻的殿堂,会成为彼此的合法丈夫与合法妻子,我们也会因为生活中琐碎杂事而不胜其烦,会因为相处中出现的矛盾冲突而争吵不休,但我们都最终能够在一片狼藉里克服所有的困难和挫折曲折地达成共识和默契,然后成为一对头发花白的老夫老妻。我想过我们要有一个女儿,我喜欢女儿,我希望她可以有我的长睫毛和她的大眼睛,她将会成为一个漂亮的女孩,将会拥有络绎不绝的爱慕者。我向她说起这些时,她的眼睛流露出喜悦和欢快的光芒,发出悦耳的笑声。
我对未来总是不可遏制地想象,对身边美丽的女友充满了欣喜的期待。我憧憬着将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温馨人生,憧憬着膝下儿女喧闹的圆满生活,那些想象中迷人的画面总是以突如其来的方式猝不及防地出现在我眼前,有时是在我下班后走向停车场的路程中,有时是在我走进超市选购商品的间隙里,有时是在我洗完澡正用吹风机吹着头发,有时是在我等待一个冗长无聊的绿灯中,这些画面三三两两出现在我的眼前,无不色彩温软,其乐融融。我总是扬起一个欣然的微笑,我正在走向将这些美好实现的路途中,且指日可待。
我曾经在毛姆的书中读到,一个女人对她已经不爱的男人是可以非常残酷甚至狠毒的。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她的心渐渐倾向了另一个人,又或许她的心从来没有坚定不移地向着我。只是我一厢情愿地以为她爱我就和我爱她一样。后来我明白,她不过是在为自己布置一个体面的出路而已。可我愚钝的眼睛却什么都看不见。我不记得什么时候开始她不再和我谈论未来的规划,不记得什么时候开始她在我滔滔不绝时心不在焉,不记得什么时候开始她在我询问日程时眼神闪躲不安,我唯一记得的是她蜷缩在沙发上,双肩因为剧烈的哭泣而不停抖动,她的泪水源源不断地流落,脸孔也涨得通红,那双让我动心的眼睛充斥着恐惧和乞求。不,乞求的人是我,我匐倒在她身边抓着她冰冷的手,哀求她不要离开,哀求她给我一个机会,哀求她留下来。我以为她能有一丝的怜悯之情而留在我身边,而我对她的深情可以让我愿意原谅她的过错继续爱她,可是泪水横流的她只是不停地说对不起,我突然明白我的处境多么绝望。
那天她收拾好行李箱之后就准备离开,我站在楼梯口想要再做最后一次卑微的挽留。她决绝地推开我阻扰的手就往楼下不回头地走,我看见她穿着一双纯白色的高跟凉鞋,这双鞋是曾经我们一起去商场买的,那是我送给她的生日礼物,她说这是她收过的最心仪的礼物。我的眼前出现当时她开心快乐的笑容,出现我们紧扣双手深情对望的恩爱画面,我曾以为这种恩爱两不疑,但原来一直是一场处心积虑的表演。我突然怒不可遏,我把双手在她单薄的背上使劲一推,伴着一声惊叫,她从高高的楼梯滚落下去,像一片在疾风中迅猛坠落的叶子,无法回头的坠落。我看见她的鞋有一只从她脚上脱落,掉在一边,像一个小小的纯白色坟茔,很快,鲜红的血液将这座坟茔瞬时淹没。
之后很多天我的睡眠质量都很差,我经常在熟睡中感到寒冷和压抑,就像掉入一个冰寒的深渊,四面来风。很多次我在黑暗中惊醒,洞张着恐惧的双眼茫然四顾,四下无人,寂静的夜里只听见晚风轻轻拂过窗框的声音。
我知道她一定还在这个房间里,每一夜,用仇恨和哀怨的炯炯目光瞪视着我熟睡的脸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