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刘哲第二次上门是在一个星期天的傍晚,他回了趟家,他妈妈让他带来好些绿油油的豆角和紫得发亮的茄子,用一只布袋子装着。他进门前半小时林若家里刚发生了一场混战,爸爸砸了房间里小窗户的玻璃,妈妈哭叫着把床上的被子扔在地上划火柴要点,被赶来看热闹兼劝架的李瞎子拉开。林若看着妈妈一头乱发,满脸的泪痕,拍着大腿且哭且骂,怜悯之情油然而生,觉得眼前的女人是世界上最烦恼的女人。刘哲进门的时候爸爸半个身子在沙发上半个身子拖在地上已经呼声震天,妈妈拿了条毛巾坐在里间床上悲悲戚戚地抽噎,妹妹正大针小线地缝一条裤腿,想把裤腿改瘦些。林若刚收拾好被子,正用笤帚仔细扫地。林若不知道他来了多久,是不是看到这场吵闹,有点窘地让他进来。妈妈听见走出来,接过刘哲的袋子,又要张罗留刘哲吃晚饭。刘哲说在学校吃过了,马上要回学校上自习。妈妈送出来,刘哲说有项作业忘了,要问下林若,妈妈叫了林若出来,自己转身进房间洗脸。
林若在房间已经听见刘哲要问作业的话,心里很纳闷。他每天整个下午都跟着校队在操场训练,上课时间多半不是发呆就是睡觉。刚来的时候还有老师叫他回答问题,后来老师都当他不存在。他从来不交作业,收作业的组长课代表也没人找他要,他问的什么作业?刘哲看见林若,摆头让她跟他走,林若好奇地跟他出来。拐出她家的胡同,他拔出插在口袋里的拳头,打开,一把绿色的菇娘,正在他的掌心上舒展被他压皱的纱笼。“呀!哪来的?”林若外婆在的时候每年一定要种几棵,外婆去世这几年再没见过。“我家种的。”他翻过巴掌给她倒在手心里,又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那个,吹吹也放上去。
林若穿着妈妈淘汰的一件外衣,上面贴着个大大的口袋,看她小心把菇娘们放进去,刘哲又说:“走,去喂老黑。”“老黑?”林若忽然想起他说的可能是那条恶狗,正想说不,刘哲忽然指着远处说:“你看,它来了。”果然在一片金黄的夕阳里那条大狗正欢呼雀跃地奔过来。林若本能地抬腿要跑,被刘哲一把拉住:“你看。”他迎着老黑走过去,老黑在他身前身后旋舞着,还立起身用前爪按着他的手臂。刘哲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窝头,掰开一半,递给林若:“你给它。”林若刚接过窝头,老黑就扑过来,她一声尖叫冲它扔了出去。老黑也吓得倒退两步,弄明白她扔的是窝头,才走过来一口咬住。三口两口吃完,又站在原地望着林若,摇尾巴。林若第一次近距离地看它的眼睛,水汪汪的满眼都是祈求,没有一点凶相。刘哲又掰了一块递过来,林若小心翼翼地递给老黑,老黑摇着尾巴慢慢走近,点着头,示意林若把窝头放在地上。林若放在地上,它又感激地看了她一眼,摇摇尾巴,才低头吃。林若松了口气,转头跟刘哲相视而笑,想到自己一直飨它以砖头,真是有点不好意思。伸手拍了拍它的头,老黑乖乖地把头伸过来在她手上蹭。从此那段上学路是林若最愿意走的,老黑掌握了林若路过的时间,总是远远迎着她,又送她很远才回去。家里偶尔吃点有骨头的东西,林若收拾桌子时都特意用报纸包好,送给老黑做礼物。
学校有一块地,称为基地,学生春秋两季各去基地劳动一次,一般都安排在周日,方便住宿的同学跟走读的借自行车、借工具。刘哲的自行车和工具都是体育老师借给他的,体育老师不用带队参加劳动。林若本来有点发愁,如果刘哲借了她家的东西,同学就可能知道他们的关系不同一般,不知道为什么,林若就是不想让他们知道。她从没跟谁说过,全班只有刘哲一个是校队的,他每天独来独往,估计也没说。去基地劳动要求带水、带饭。走读的同学带家常饭,住宿的同学就是馒头、烧饼。大家都把铁锹绑在自行车的横梁上,或者把镰刀尖朝下固定在后座上,去基地的路坑坑洼洼极不平坦,挂在车把上的饭盒勺子叮当作响,配着一路的欢声笑语,如同郊游。
到了地方,各班集合,才知道要干的是什么活。分给林若这个班的是挖沟,每人两米,规定了宽度和深度。最上面的一层硬得像石头,有力气的男生咬着牙一下一下用锹砍,女生用脚踩着锹一点一点往下抠。林若各种办法轮着用,左一个右一个的弄出了几个浅坑,手掌上已经磨出了两个水灵灵的泡。林若一边埋头猛砍,一边咬牙发狠:就这么一块,我就不信我弄不出来。锹震的胳膊疼也不顾,终于砍开了一块,又猛挖了几下,才露出底下潮湿的泥土来。紧邻的王虹正用锹来回的平铲,尘土飞扬,她矮墩墩的个子,看不出她弯腰没弯腰。一边干,一边对林若表示同情:“你们城里的孩子哪干过这个,我也没干过,别看我家是农村的,长这么大我都没摸过铁锹。”她说的是真的,她拿锹的手势很奇怪,而且两手不住地倒,橫拿竖拿都觉得用不上力气。“我铲开这一块,你就从底下挖过去,上面那一层不用管它,底下空了就掉下去了。”
林若边说边用锹比划,正说得来劲,听到身后响动异常,忙回头,刘哲低着头一路挖过来。林若有点沮丧,她刚创造点成果还没来得及享受喜悦就让他给破坏了,又本能地对他的举动感到不安。果然,站在旁边的王虹对着林若神秘地一笑:“有人来帮忙了。”又吐舌头又眨眼。林若觉得她很恶心,想反驳,刘哲明明就在那里,又让她无话可说。这时候已经有人停下手向这边张望,林若比那次他遇到她家吵架还要窘,几乎流下泪来。“麻烦让一让。”刘哲头也不抬地对她说,她只好闪开一步,刘哲一路挖过去,一直把王虹那段的硬土也铲掉了。林若用眼斜着王虹,看她还说什么。王虹呆呆地看着,手足无措。
后来在林若家聊天,提起那次劳动,林若埋怨刘哲:“谁让你帮我的,我自己挖根本没问题。”刘哲笑笑,不辩解。忽然问:“为什么班里男女同学互相都不说话呢?”林若说:“不熟吧。我也不知道,从开学就这样。我们初中同学也不怎么说话。”说着就开始眉飞色舞地给刘哲讲她的小学同桌,他们小学二年级就同桌,他怎么怎么淘气,她怎么给他告老师,他们斗气又讲和。说到好玩的地方,刘哲也跟着呵呵笑。林若讲完,刘哲收起笑容,开始讲省城的公园、博物馆、美术馆,最后总结说:“外面好玩的多了。你得好好学习,考出去。”林若去过市里的公园,确实漂亮,有很多没见过的花草,博物馆和美术馆她就全没概念,“这一定要去看看到底什么样子。”她暗下决心。听到刘哲后面的话,觉得他在教训她,狡黠地反问:“你就不用好好学习啊?”刘哲说:“我训练也是学习。”“我看睡觉才是学习。”林若撇嘴。他上午上课趴桌子上睡觉,不知怎么一惊,吓得旁边的林若差点跳起来,半天心还咚咚跳。“外面的世界是不一样的,以后你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