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九四九年四月二十四日早上,白荣章穿着一件脏兮兮的破夹袄,赤着脚,左手腋下夹着一只蓝布包,右手拿着一只白袋子,跑步赶往学校,他就要迟到了。
一路飞奔,气喘吁吁地到达教室门口,还是迟到了。只见讲台前放着一个米桶,学生排着队,拿着自己的米袋子交给先生,先生量到一升米,倒入米桶,发给学生一个徽章,他松了一口气,还不算晚。
排到队伍最后,轮到他时,他把白袋子递给先生,先生把米倒入升箩,发现没装满,便用眼睛瞪了他一下,他低着头,红着脸,嘟哝着说,“借来的”。先生叹口气,拿起讲台上的徽章放在他手里。
他坐到座位上,就见先生把升箩放进米桶,问:“大家都拿到徽章了吧!没拿到的请举手。这是一枚青天白日徽章,你们走在街上或者路上,看到有部队经过,只要戴上只枚徽章,就可以避免被抓壮丁,这是教育部发放的特殊徽章,只有在校学生可以拥有,一升米买一枚,社会青年有米也买不到,你们要备加珍惜,徽章就是护身符,很重要,要随时戴在胸前。”
白荣章看着手中的徽章,掂了掂,很轻,像一枚小钱那么大。他很细心地把它捌在包书的蓝布上。同桌的庄永兴说:“先生说戴在胸前,你干嘛捌在蓝布上。”
“我的衣服是烂布,一碰就破,这块蓝布比较新。”
“你说这枚徽章真的有用吗?前些天我在街上看到阿贵被当兵的抓走,吓得要死。”
“先生说有用,应该有用吧。”
“我可不想被抓壮丁,你帮我捌在胸前。”
“我也不想,我娘指望我有出息,如果我被抓走了,我娘就没有家了。我借米也要换一枚徽章。”
“借米?青黄不接的时候,哪儿能借到米?肯定是你姐趁婆婆不注意偷给你的,如果被发现,少不了挨一顿打骂。”
白荣章听了打了一个哆嗦,把目光对着讲台上的米桶瞄了瞄,“我不会让姐再挨打挨骂。”
放学了,白荣章和庄永兴走在回家的路上,学校离家有三里路,必须穿过杨桥老街。他俩走到十字街口,看到北街走来一群背着枪的军人,白荣章连忙从胳膊底下拿出蓝布包,急切地去解徽章。这块蓝布是他的书包,里面有三本书,一支毛笔,一支铅笔,几张练习纸。他抖索着翻开蓝布包,两支笔掉了出来,弯腰去捡笔时,书又掉了出来,他急得头上直冒汗,终于把徽章解了下来,当兵的已经站在他俩的面前。一位领头模样的人,一把扯下庄永兴胸前的徽章,往地上一摔,说:“我们是解放军,这里解放了,还戴什么青天白日徽章。”
荣章看那人有些面熟,一时想不起来,只是怔怔地看着他们走向南街,拐个弯就不见了。
庄永兴捡起地上的徽章,看着胸前被扯破的衣服,说:“解放了?一升米一枚的徽章没用了?”
白荣章收回视线,看着手中还没用过的徽章,“解放了,徽章没用了?”
他把蓝布包往永兴手中一塞,说:“我要去学校把徽章还回去,把一升米要回来,不能让我姐白白地挨打挨骂。”
“算了,你去也是白去,米是要不回来的。再说,你看那些当兵的走去的方向,好像就是学校,那么晚了,说不定部队就驻扎在学校。你现在去,不要米没要到,人反而被抓,你看我的胸前捌徽章的地方,都扯破了,当兵的那么凶,还是安安稳稳地回家吧,免得你姐担心。”
“我看解放军和国民党军队不一样,他们沿街没有抢东西,也没有抓人,就算他们住在学校,相信不会抓我。你先回家,我回学校去。”
“你一定要回学校,吃过晚饭,我陪你一起去,万一有事,相互有个照应。”
二
夜凉如水,白荣章穿了一双烂草鞋,把白米袋往怀里一塞,站在村口的苦楝树下等永兴,脑子里把熟人盘算了一遍,一直在想,那人是谁呢?
左等,右等,不见永兴出来,正等得不耐烦准备独自行动时,等来了他的姐姐。
白凤英,二十三岁,比他年长九岁,由于从小营养不良,长得矮小瘦弱,微弱的星光下,单薄得像一张纸。她上前拉着弟弟的手说:“小章,回家吧!永兴不来了,他爹不准他晚上出门,他娘来找我,让我来劝你,别做傻事,为了一升米去冒险,不值当。弟弟,我知道你心疼姐,舍不得那一升米,可是现在外面正在打仗,零星还有枪声,村子里家家关着门,灯都不敢点,万一你有什么意外,我怎么向娘交待。”说着说着嘤嘤地哭了起来。”
荣章看着姐姐,一下子想了起来,街上看到的那个当兵的人是姐姐的小叔子张志贤,三年前从家里逃出去,音讯全无,家里人以为他死了,原来他当了解放军。
他反过来抓住姐姐的手说:“姐,我跟你回家,有个好消息告诉你婆婆,我今天在街上看到张志贤了,没错,肯定是他,他当了解放军了。”
“不会吧!打到了这里,他能不回家?你肯定没看错了。”
“我当时真没认出来,只觉得面熟,他和原先有点不一样。看到你,我想起来了,就是他,一定是他,走,去你家,让伯姆高兴高兴。”
白荣章跟着姐姐回家,她的婆婆正要检查米瓮中的米,看到姐弟两人一起进门,没好气地说:“白天偷,晚上偷,家里有金山也经不起这样偷,家贼难防啊!”
白凤英堆着笑脸说:“妈,说得那么难听,谁白天偷晚上偷啦,荣章好几个月不来吃饭了 。妈,有个好消息,要不要听?”
“好消息?这年头没有坏消息就阿弥陀佛了,还指望什么好消息。”
“伯母,真的是好肖息,今天我在街上看到志贤哥哥了,他没死,当上解放军的军官了。”
“不可能,你骗我。”她用油灯移到荣章面前,盯着他的脸,“你真的看见他了,他在哪里?”
“我看见他带着一队兵向南街走,估计今晚会驻扎在学校。”
“你带我去看看。”
“天那么晚,路那么远,外面不太平,你又是小脚,怎么去?。”
“天一亮他们走了,就见不着了。”
“伯母,要不这样,我赶到学校去找他,让他回家来见你,好不好?”
“不好,万一他不肯回家呢?万一你骗我呢?不亲自去看看,我怎么能相信。”
三、
正当家里争吵不休的时候,荣章听到了外面的敲门声。打开门,看见外面站着三位穿着蓝色军服,背着枪的军人,领头的正是张志贤。
“娘,我回来了。”
张家姆妈怔了一下,当看清楚真的是自己的儿子时,扑上去抱着儿子就哭,“小贤,真的是你吗?你可回来了。”
双手在他背后拍啊,摸啊,又把胳膊摸了一遍,又上下端详一遍,说,“黑了,也壮了,精气神足了,你可回来了。”
“爹呢?”
“你爹他。”她抹了一把眼泪,“当年你砍伤了人一逃了之,胡家上门来要人,找不到你,就把你爹打得死去活来,躺在床上没钱医治,死了。”
“哥呢?还在矿上挖煤吗?”
“你哥他。”她哽咽地说,“矿上出了矿难,也死了。”
“家里只有我们两个女人和两个孩子,日子快熬不下去。”
白凤英站在旁边,也忍不住哭了起来。
两个人的哭声把睡在楼上的两个孩子吵醒了,姐姐素珍从床上爬下来,拉着弟弟小松,站在楼梯口哭着叫,“娘--奶奶--。”
白凤英止住哭,答应着:“哎,来了,阿珍,站在那里别动啊!”
荣章跟着姐姐上楼把孩子抱了下来,奶奶教素珍叫叔叔,志贤上前抱起素珍说:“长这么大了,我走的时候她走路还不稳,一转眼都会带弟弟了。”
小松看到陌生的叔叔,缩在妈妈怀里,不肯叫人。
“怨不得孩子,你离家时,小松还没出生,小珍也不懂事。”
张志贤的离家出走,是因为他的心上人蒋玉娥被当地乡绅强纳为妾,新婚之夜,他潜入新房想带她私奔,被新郎发现,在夺路逃走的过程中砍伤了新郎,逃出去后参加了解放军。解放战争,他作为渡江先头部队,22日在江阴抢滩成功,23日大部队迅速渡江,24日解放了南京,胜利的红旗插上了总统府。
他这次回到家乡,是根据上级安排,作为接收部队的团长,担任县长一职,留在家乡搞新社会建设。
“小贤,我光顾着说话了,你先和荣章说说话,我去烧点茶水。”张家姆妈转身走进厨房,白凤英抱着孩子跟了进去。
“哥,今天放学,我在街上看见你了,你把永兴胸前的徽章拉了下来,我当时没认出你,你和原来不一样了,嗯,眼神不一样,衣服不一样,气势不一样,总之,哪儿都不一样了。”
“哪儿都不一样了?是啊!参加解放军以后,我是脱胎换骨了。你也长高了,像个男子汉了,现在念几年级了?”
“六年级,马上要高小毕业了。”
“毕业以后有什么打算?”
“我娘要我读中学、大学,她在城里做佣人供我读书。我也想继续念书,可是家里那么穷,不知道怎么办?”
“解放了,以后人人有书读,人人有田种,人人有饭吃。要达到这个目标,必须靠我们努力奋斗。你今年高小毕业,又是穷人家的后代,根正苗红,正是可以大有作为的时候。我建议你中学就别读了,回村子里当会计,打土豪、分田地,把印把子掌握的贫下中农手里,让穷人翻身当家作主人。”
荣章认真地听着,不由自主地想着,自己已经是十四岁的男子汉了,村子里同龄的小伙子已经是正劳动力了,自己还要娘在城里当保姆养着,还要穷得揭不开锅的姐姐照顾着,真是不应该啊!
“哥,我不懂印把子,但我懂穷人翻身的意思。你见过世面,又要做县长了,我听你的,中学不读了,回村种田。今天就写信叫我娘回家,解放了,以后的日子,会有田种,有饭吃,有衣穿。”
他拿出藏在怀里的白米袋说:“哥,今天晚上我本来想到学校去找先生,现在你回来得正好,求你帮我们讨回公道,学校收我们每人一升米,换一个没用的青天白日徽章,我们要学校把米还给我们。”
张志贤接过那个徽章,正反面看了一下,收了起来说:“好,这事我管了,就从这个徽章入手,我会让大家都来控诉这些剥削穷人的强盗行径。”
张家姆妈在灶间烧了一锅面疙瘩,放了三个鸡蛋,当听到儿子和荣章的谈话,知道他不走了,开心得撩起衣角擦着眼泪,喃喃地说:“菩萨保佑,保佑我们过上好日子。”
她把三碗疙瘩汤端到饭桌上,招呼志贤和他的战友吃。
两位战士不肯坐下来吃,志贤说:“我做梦都想吃娘做的疙瘩汤,平时都吃不到,只有麦子刚打下来的时候才有吃,或者贵客第一次上门吃剩下才有吃,好吃。”
“我也要吃。”素珍眼巴巴地看着桌上的三碗鸡蛋面疙瘩。
志贤从大人孩子面露菜色的样子,猜想得出他们过着半饥半饱的日子,说不定这三碗疙瘩汤是家里仅有的一点口粮,他怎么吃得下。他把碗里的鸡蛋给两个孩子吃,又到厨房里取来三只碗,把三碗面疙瘩分成六碗,然后端起碗说:“大家都吃,你们不吃,我也不吃了。”
张家姆妈看到拗不过志贤,便招呼大家,“别客气,都吃,都吃。”她端起了最少的一碗汤,示意白凤英也端起来吃,大家这才端起碗吃了起来。
她吃得很慢,看到儿子风卷残云般一会儿就吃完了,她把自己碗里的面疙瘩拨到儿子碗里去。志贤看着母亲瘦得鸡爪似的手,用自己粗壮的手覆在了母亲的手上,摇了摇头,眼泪弥漫了整个眼眶,然后一滴一滴掉了下来。
四
吃完后,白凤英收拾碗筷去厨房洗锅刷碗,荣章抱着小松哄他睡觉,素珍趴在奶奶的腿上打嗑睡,油灯昏暗,屋里子显得格外宁静。
志贤踌蹰了一会儿,问:“妈,她还好吗?”
“谁?噢,你是说玉娥吧,她真是苦命,新婚夜被你这么一闹,先是疯了,后来失足掉井里,死了。”
“......”
“要不是她父母贪图乡绅家的财礼,把她送进这吃人的火炕,她就不会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
“......”
黑夜有些沉重,灯光似乎被空气压下了几分,张家姆妈觉得心口像压了一块石头,透不过气。她抬头看着坐在黑影里的儿子,有些心疼,一阵悲伤涌了上来。
“都是娘没用,娘也心疼玉娥,也曾请人提亲,都怪我们家太穷了,人家不答应啊!”
“娘,不是你没用,是这个社会不公平,富人可以娶多个女人,穷人娶一个都难。富人不用干活吃好的穿好的,穷人吃辛吃苦还填不饱的肚子。富人逼死人不当回事,穷人反抗一下就得逃命。所以要推翻这个旧世界,建一个新中国。”
“你说的这些娘不懂,娘就是觉得对不起你,你也不小了,该成个家了。”
“等仗打完了,社会安定下来了,我会考虑的。”
“玉娥有个妹妹叫小娥,你认识,长得比玉娥还漂亮。玉娥死后,她和我说,假如她是玉娥,有志贤哥哥这样的男人喜欢,早就私奔了,宁愿死,也不会答应父母去做妾。她今年十八岁了,多少人做媒,她都不答应,父母也不敢逼她。这三年,她经常来串门,帮我做鞋,绣花,说是你救过她的命,没有你,她早就死了。这丫头手巧,绣的枕巾、手帕、门帘、鞋面,比街上卖的还漂亮。”
志贤想起了那个女孩,有次她去河里打猪草,不小心滑入河中,惊慌失措地叫救命。他正好在那边田里拔草,听到叫声赶过去,见有双手在河中央乱动,马上要沉下去了,忙跳下水去救了上来,把她伏在他膝盖上,压出胃里的水,还给她做人工呼吸,那时的小娥只有十一、二岁,还没长开。
“娘,全国解放还没完成,建设新社会的任务还很重,我不会考虑个人问题。明天进城,晚上还要开会。”他从口袋里摸出几个银元,“娘,这点钱留给你买点米面,别饿着两个孩子。放心吧!我会想办法让你们过上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