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必须在新的伦理背景下,学会在村庄中说话,学会处理自己与邻人的关系。”
和城市相比,当前的农村和农民,依然保持着许多传统的古老的习俗和文化,但是这种保持,实际上已经开始松动,现代文明犹如大自然中石头的风化一样,一点一点侵袭着稳固的传统社会。
陈柏峰的《农民生活及其价值世界》就是从实证主义出发,用极为细致和详实的语言和文字,描述了以李玗村为代表农村社会的古老传统与现代文明碰撞之殇。有一些血淋淋的事实和不可忽视的图景,昭示着费孝通笔下那个充满温情的乡土中国的逐步瓦解。
全书论述内容集中于这样几个方面:人际关系的理性化、打工经济、生育与养老、代际关系、家庭关系、村庄纠纷等,总结起来,我们可以看到现代文明对于农民生活的影响大致来自这样几个方面:
首先,现代文明最先的影响在于经济,这种经济力量使得村民之间的人际关系变得理性化。作者写道,“从总体上看,生活条件和经济条件的提高,使得村民的独立性增强,日常互助合作都日益减少,村民之间的相互依赖变得不重要,关系越来越疏远。”“经济能力的提高是传统互助和合作体系解体的前提条件,而理性算计则极大的改变了村民的行动逻辑。”这里,需要指出的问题有两点,第一,现代社会为农村提供的经济能力提高的方式不再是传统的农耕和畜牧,而是一种脱离土地的工业生产方式,这和农村原本的生产方式不同,它不需要土地;第二,我不知道作者这里使用人际关系的理性化是否存在理解上的歧义,我相信任何一种社会关系都是一种理性选择的结果,正如费孝通先生在《乡土中国》中所指出的那样,中国农村社会结构的差序格局是有一定的伸缩性的,它的扩大与缩小往往以“己”为中心,实际上在具体的生活中,常常以与“己”的关系和利益为标准。如果把书中所理解的人际关系理性化从现代文明的权利意识来理解的话,我们是否可以认为农村原本的以“己”为中心的差序格局实际上已经慢慢向西方的现代性的“团体格局”所靠拢了呢?
现代社会影响农村经济的最明显的表现方式在农民的外出打工,打工的存在深深的改变了包括李玗村在内的几乎所有的中国农村。从具体的情境来看,乡土的意识和村庄生活依旧是农民的中心,尽管现代的生活工具和方式已经在影响村庄,但是传统的乡土意识仍然根深蒂固,村民们仍然愿意在村里盖楼房以获取村里人积极的评价,这说明中国乡村的这种人际理念仍然存在。到目前为止中国人的乡土观念依然最重,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许多人辗转多次也要让骨肉归故里,正如作者所说:“当人们还惦记着要回去的村庄,注定就不会对村里发生的一切不理不睬,而是会关注村内的事件,在意村庄的评价,这样,人们的乡土家园观念就不会完全消失,不会完全置村庄的主流价值于不顾。
其次,现代文明对于人际关系的影响,这里的人际关系作者主要讲述这三种:代际关系(即父母与子女)、家庭关系(包括夫妻关系与兄弟姐妹关系)、邻里关系(书中主要是村庄纠纷的解决)。
先来说说作者最痛心疾首也是最为担忧扼腕的代际关系,作者用了大约三章的篇幅讲述了这个问题的来龙去脉。从李玗村村民强烈的生儿愿望开始,作者总结了两大原因,养老和延续血脉。
在《生育与养老》一节中,作者分析了生儿愿望的表面原因:养儿防老。父母尽自己所能抚育孩子,孩子长大之后扶养老人,使得老人老有所养,这是传统中国儒家所谓的孝道,它提倡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多世同堂,儒家一整套伦理纲常,是和整个中国社会的乡土观念融合在一起的。但市场经济逻辑和现代社会规则动摇了原本十分稳固的中国农村传统。在这个过程中产生了失序的异化现象:父辈按照原本的传统承担了过多的责任,为孩子张罗婚事,安排婚房,甚至抚育孙辈,而子辈却放弃了原来传统中对父母应有的尊敬和赡养的责任,这种代际关系的投入和付出之间的不平等使得很多老人老无所养,深受精神和物质两个方面的双重折磨,甚至选择自杀。
可是,即便有人已经看到养儿未必能够防老,并且有的人过得可能还不如集体赡养的无子嗣者,但李玗村还是存在了生儿的动力,为什么?至此,作者指出了深层的原因,即这种代际关系的价值基础:农民价值世界中的本体性价值。
即,我生存的目的和意义。作者写道:“农民最根本的价值来源于传宗接代、延续生命赋予个体的意义,来源于把个体有限的生命寓于血脉传递的无限意义当中……作为物质形态的个人是短暂的,但是代际间世代的香火传承,血脉相续,赋予了个人永存的精神意义。”作者认为,生儿育女当然可以获得经济效益,天伦之乐,养儿防老,但现实中的不孝,很容易将这些表面的附带性功能消解,只有宗教性的价值追求,可以教人承受并且担当现实的苦痛。正因为这些,所以人们明知养儿未必防老,却依旧不断的生养儿子,那么为什么现在的人们会不断逃避赡养老人的责任呢?作者说,也许是传统的约束性力量不再有效。父母对子女的代际本体性价值依旧存在基础,但是更多接触市场利益计算逻辑的子女却不再遵从原有的约束力量。而先付出后得回报,与先得回报后付出的方式使得父母在一开始就处于代际交换的不利地位上。这种不平衡使得老人们处于失意的位置,许多辛勤了一辈子的老人由于得不到妥善照料而选择自杀以结束痛苦的生活。
作者在章末这样写道:现代性的浪潮,以个人利益为中心的理性算计,契约化的人际关系,极大的冲击着血缘纽带维系的传统家庭代际关系,它使得代际关系中原有的双向均衡的抚养和赡养关系被打破,家庭养老的功能大大弱化,更危险的是,现代性在解构着农民的本体性价值观念,在松动着传统家庭代际传承带给生命的意义。
最后,现代文明冲击了农民的价值世界,使得传统的价值观念遭受到严重的挑战。其实在之前的描述中,经济、人际关系等村庄生活的种种表现已经体现了农民价值世界的松动。我们可以把它理解为中国的乡土传统与西方的、现代的市场意识产生了冲突和碰撞。在书中,作者对于农民价值世界的松动描绘饱含着痛心与感情,最重要的核心是本体性价值的缺失以及由于本体性价值的缺失而导致的社会性价值的异化。“农民生活的本体性价值关涉农民对自己生命意义的思考,涉及人的终极超越性和终极价值关怀,涉及人如何面对死亡,如何在有限的生命中获取无限的人生意义。”
我们不再清楚的知道我们为何而来,为何而活,而这种茫然和不知道起源于父权的衰落,在原本的传统中,“我们通过父亲来反观自己、兄弟、儿子,并从中给家庭生活和村庄生活中的每一个人找到准确的位置。”
但是,现代社会的全面入侵,使得父亲不再至高无上不可侵犯,慢慢延伸,人们对于祖先的尊敬也在逐渐消解,生活的延续和历史感也逐渐消解,人们也慢慢不再那么关注传递永恒的生命,这种宗教的神圣的使命感在慢慢弱化,更多的人们开始拘泥于眼前,变得放肆不羁,及时行乐。而本体性价值一旦消失,我们便不再有规则来限制自己的在物质世界的物欲追求,不再有所顾及,正如李玗村仍然存在村庄舆论,但村庄舆论却已经失去了约束力量一样,在现实的冲突中,心中道德约束变得越来越稀薄,逐渐臣服于利益、戾气。
也正是因为此,接受不完全的现代社会理念影响的子辈才会更加注重从父母身上索取利益,而完全不再顾及对父母的赡养义务,现代社会的权利和义务的理念,在新一代的子辈身上,自我的权利意识被无限放大,义务却被无视,这与现代社会中,相互尊重个体权利互不侵犯,承担自身的社会义务以获取社会运转的理念是完全不符合的。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到中国乡土社会中的差序格局以及其背后的价值理念和西方社会中的团体格局以及其背后的价值理念相互冲突的地方。假如我们不能很好的融合这两套价值理念或者形成一种新的价值理念,一位追求西方式的现代化,城市化,那么在未来,我们未必能取两种价值理念和形式而形成更为完备健康的价值理念,反而错位组合使得我们的价值世界更加礼崩乐坏,而无温情和人性。
当然,我们并不提倡回到儒家伦理中的那种乡间劳作的田园牧歌式的生活,我们需要更多的经济发展和文明进步,逐渐向全球化、现代化靠拢是整个世界的必行之策,但是我们需要明白的是,在这个过程中,中国的农村和农民正在承受着伦理变迁带来的苦痛,甚至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我们的社会不能无视这种伦理悲剧,或者一味的把乡村看成落后的、弃之如敝履的代名词,而应在不断的调整和追寻中,再度发现农民生活存在的本体性价值,再度寻回心灵应当归依的方向,只有找到了这种方向,我们才能理性而有序的看待社会生活,不至于迷失在物欲横流的现实世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