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正春暖花开,不免想起吴越王钱镠写给省亲妻子的信: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不过是一句朴素的叮嘱,寥寥数字,却情深款款,千年来不知羡煞多少离人。恰好我那回乡小住的朋友说,一场春雨后,大堤上开满了金色的蛇莓花,丛丛油黄的菌子在湿润的青草里闪闪发亮,树林里到处是野韭菜,炒鸡蛋吃特别香。她给我看她们的近照,孩子大人都比在北京时更水灵快活。
我羡慕她有这样的机缘可以再一次回到故乡从容地全身心生活。因为对于游子而言,现实中的故乡大多数时候不过是一年一次的风尘仆仆和春节七天的往来吃喝,令人疲惫不堪。她却因生孩子恰逢公司裁员,便一拍两散,痛快地拿了赔偿金走人,否则她也不可能有如此的清闲自在。我想,途中有花可赏,家里有人在等,似乎都不算难事,只是来去匆匆,缓缓而归简直是奢望。
朋友说在地里劳作一天,晚上躺在床上很累但又无比轻松,此时外面又下雨了。我想像那夜雨落在既空寂又踏实的心上,落在生机萌动的土地上,落在走过几千遍的乡间小路上。那遥远的陌上四季,当然一切都是从春天开始,而春天就是从一场接一场的春雨里开始。
乍暖还寒时节,春雨淅淅沥沥,没完没了。等前庭后院里桃红柳绿起来,田间小路上的野草也绿了,路两边的草因为没人踩踏也靠近水沟,更是葱荣勃发。每条小路都有一条水沟相伴,蜿蜒绵长。水涨起来,浑浊奔流,婀娜的水草在流水里飘摇,如春天在洗她的长发。
雨过天晴,太阳出来,却很虚弱。粉蝶停落在草丛上,翅膀沾着雨气,振翅欲飞却挣脱不了沉重的肉体,轻易就被捉了去。 野花星星点点藏在草中,紫花地丁低调贵气,阿拉伯婆婆纳清新,华北点地梅纤弱——当年任何一种我都不叫不出来名字,而是用紫色的花、蓝色的花和白色的花来替代。白茅抽出浑圆又细长的茅针,是其初生未放花序,诗经里所说“手如柔荑”的荑即是此。白茅针可以吃,软软绵绵,有淡淡的甜味,茅根也可以吃,据说在饥荒年代长辈们就以此充饥。
当白茅开出白花,像顶着一头叹息和愁绪,在风中聚了又散,这时春天就要过去,夏天就来了。
金色的蛇莓花结出红色的浆果,饱满鲜艳。攀援的忍冬散发着醉人的清香。一丛丛野蔷薇开出白色或粉色的花,做着温柔又浪漫的梦。那时我认为野蔷薇是那些野花中最像花的花,遗憾的是蔷薇茎多刺难折。折下一枝竹枝,抽出尖端新生的竹叶,这样就出来一个狭孔,将连细柄摘下的蔷薇花插在孔里,蔷薇花就开在了竹枝上。夜里虫唱蛙鸣,分外热闹。萤火虫发出幽冷的荧光,是暗夜的花朵,地上的星星。
稻熟草黄,秋天就来了。路上到处是螳螂蝗虫,跳来跳去,不知所忙。狗尾草望着西下的残阳,惆怅不已。野菊花却开在清晨的白露中,此花开后路上再无他花。稻子被收割后,广袤的平原一下变得安静,偶尔能看到有老人在地里拾遗落的稻穗。
至于冬天,裸露的大地上小路孤独走到昏黄的天边,只有深深浅浅的枯草以及被野火亲吻后留下的黑色印迹。这却不是我愿记起的冬天,我记得的是这样:那个浓雾的清晨,枯草结满白霜。妈妈说,该穿棉袄了,我便换上棉袄上学去。世界消失在白茫茫的迷雾里,前面爸爸推着自行车,我紧随其后。我们投身于雾气里,但并没有迷失,脚下还有路。我感受到清冽的寒气下冬日清晨的寂静,唯有行走在坚硬霜草上吱吱作响的脚步声。
这便是陌上四季。那固定的几条乡间小路,来来回回走过千百次,终究没有留下我的脚步。长大后我去过一些小路永远也不能达到的地方,大多是走马观花到此一游。那时我才意识到只有完整地走过四季,才算真正地认识一个地方。遗憾的是我再没有如此深刻地了解另外一个地方,即便是我已生活了十多年的城市。同时我也未能预料到具体到这些乡间小道大至整个故乡这些年的变化。
朋友又说想吃野芹菜,却怎么找也找不到。不止于此,好些以前寻常的花草都难寻踪迹。不知道是人变得更勤快了还是土地更加珍贵,小路无人行走的两侧大多都种上了庄稼,那里原本是野花野草的家园。同时消失的还有人气。而今大部分年轻人在城市工作和定居,虽然房子修得越来越现代漂亮,只留下老小的村庄却让人难以看到未来。我只见过春节时的热闹喜庆,却能想象平日里村庄的孤寂。她说起在老家生活的种种舒适,却开始给孩子断奶,准备随时杀回北京。
一个冬日的夜晚,我在北京温暖如春的室内读加西亚.马尔克斯的自传《活着为了讲述》,扉页写道:生活不是我们活过的日子,而是我们记住的日子。我又想起那个冬日。当惨白的阳光驱散浓雾时,已是正午,同时又已经到了春天。曾经对其中缺失的时光百思不解,那晚终于恍然大悟,并在回忆里找到了慰藉。乡村小路再也无法带我们回家,我们则要带着故乡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