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雨
一
中秋之夜,远在他乡的闺蜜斐,从微信发来一句话。
她说:“天阴了,今夜又无皓月当空。”
我回:“十五的月儿十六圆,今夜没有,等明日,你再望月思乡。”
她说:“乡在哪里?没有爱和温暖的乡是我的梦魇。”
我尚未想出如何应答,她又说:“每逢这样的节日,只会让我凭添惆怅和难过。”
我想她也许又忆起不堪回首的过往。不料,她突然冒出一句:“我妈失踪了。”
我很意外,连忙询问事情原委。斐说母亲已经失踪半个月,也只是估摸的时间。斐的母亲一个人住,所以没人知道老太太何时不见。
若不是斐连续两天打电话,无人接听,觉得不对劲,找了亲戚去看,还无人知道。斐回来了一趟,亲戚朋友都找遍,也报了警。现在只能等待警方消息。
我忽然明白斐为什么惆怅和难过。这个世界上,斐最恨的人就是母亲和哥哥。他们也是她对故乡的梦魇,童年和少年乃至青年,不愿回忆的根源。所幸,斐已远嫁他乡,逃离痛苦的伤心地。
只是,血浓于水,就算她逃得再远,也割不断骨肉亲情。
二
父亲去世的时候,斐5岁,哥哥8岁。
母亲嫁给一个比她大20岁的男人,男人是个公务员,工资待遇极好,但男人有6个孩子,四个已成家。男人并不搬来和他们同住,只在周末过来住两晚,两个家相距约2里路。家里通常就是他们母子三人。
斐的母亲重男轻女,把儿子当少爷养,把女儿当丫鬟养。斐从小就要洗衣做饭,哥哥什么都不做,挑三拣四,每次还在母亲面前告状。斐于是常常在母亲肆意辱骂中,躲在厨房的灶台下,含着眼泪咽下一碗白饭。母亲进来盛饭,看见她蜷缩在角落里流泪,过来就在她胳膊或身上,拧几下,嘴里说着:“你个婆娘娃儿,你个挨枪的哭啥哭。”
斐到了上学年纪,从来没有吃过早饭,母亲只给哥哥早餐钱。每学期的学费都拖很久,由继父到学校缴。上中学了,斐的家务更多,总是迟到,每次站在教室门口,仍像个小学生。身上的衣服和鞋子都是手工做的,上衣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像紫又像枣红,紧紧地箍在身上。冬天,别人都穿棉袄了,她还穿着单衣,且又短又小,冻得嘴唇乌紫。
哥哥在母亲的影响下,也常常对她拳脚相向。家里什么都是哥哥的,斐住的小屋里,两条板凳搭块木板就是床,铺着单薄的衣被。冬天的夜,凄冷无比,斐总是用滚烫的水把双脚烫成紫红色,麻木到没有知觉。床边一把椅子用来放脱下的衣服,其他的衣物和书籍,就放在床最里面的墙角。
那时的斐,偶尔对同学冒出一句话来,总是尖酸刻薄。如一只浑身长满刺的小刺猬,对任何人都瞪着提防的眼神。同学们记忆中的斐,走路总是低着头,匆匆来去。她不跟任何人接近,也没人愿意接近她。大家都远远看着她,像个异类。
三
升入高中后,我和斐仍在一个学校,且同一个班。开学初,老师允许自由组合座位。唯一的熟面孔,我们做了同桌。
因为都喜欢看书和写日记,让我们越走越近,彼此有了许多共同的语言。有一次无意看到她的日记里,有许多个“它”出现,竟是用来形容她的母亲。后来,渐渐知道了她的故事。因为我们两个的作文很好,很得语文老师的喜爱。老师也知道了她家的情况,格外对她关照,她孤僻怪诞的性格慢慢转变了一些。
我们越来越投缘,我去过她家,见过她的母亲,也在她那张木板床上睡过一晚。那一夜,我辗转反侧,彻夜难眠。垫背太薄,一个姿势躺久了疼痛难忍,必须要不停变换睡姿。盖的被子也薄,我们两个人睡在一头聊天,可是脚一夜也没有捂热。早上起来,我不停流鼻涕,还浑身酸疼,感觉大病一场。无法想象,斐在这张木板上睡了那么多年,一直睡到离家。
斐的母亲是一个单位的会计,颧骨高耸,眼窝凹下去,一副尖酸刻薄的面相。她并不因家里有客人就对女儿宽容一点,也许觉得我这个孩子影响不了她。想像那样的一张脸,对自己的女儿,像泼妇骂街,喷出那些侮辱人格的脏话。我终于理解斐的心情,在她心底,那不是母亲,她从不喊“妈”,动物尚且知道哺乳自己的孩子。
高二下学期,斐出去打工了,她说家里实在待不下去。“它”(斐的母亲)已经在托人给她介绍对象,觉得女儿在家吃闲饭,太碍眼。儿子在谈女朋友,女儿就该腾地方,嫁出去。
斐不想受母亲的摆布,要走自己走。因祸得福,斐在火车上邂逅了现在的老公平。那时候,斐才17岁,平23岁,大学刚刚毕业。斐不知道亲戚家的路,平把她送上公交车,留了地址给她。斐一见钟情,爱上了平。
斐一边打工一边参加自修考试,同时鸿雁传书给平。起初,平只是把斐当作小妹妹看待,时光荏苒,一眨眼六年过去。平在感情的路上,磕磕碰碰,终于发现只有斐,不离不弃,一直在身边等候。两个人终于喜结连理,修得正果。
斐也从此脱离了苦海,远离带给她梦魇的家庭。斐结婚的时候,母亲还趁机向平索要了一笔彩礼。斐很少回来,我想她是想忘掉那些痛苦的回忆。
四
斐的继父去世后,母亲忽然跑去斐的家里,要求跟她住。母亲说:“我每月有一千多的退休工资,如果你同意我住下,我都给你。”
斐一点都不迟疑:“你儿子稀罕你的钱,你去跟他住。我婆婆也要跟我们住。”
斐知道,母亲眼里只有儿子,见不得别人,常唆使哥哥打嫂子。嫂子刚生完孩子,尚在月子里没人侍候,不过表示了下不满,就被哥哥打了一顿。有一次,还被打断三根肋骨。哥嫂离婚时,母亲又跟哥哥合谋,说房子是婚前财产,令嫂子净身出户,连孩子的抚养权也被剥夺。
斐还知道,母亲所有的积蓄,都被哥哥哄去开矿,亏得血本无归。现在就剩下点退休工资,还隔三差五来要。据说还打房子主意,要卖了做生意。母亲年岁渐老,身体也不如前,所以,想来依靠斐。
斐更知道,如果同意母亲住下,她一定会把家里搅得鸡犬不宁。要不了多久,哥哥也会跑来,还会把他的儿子带来,甚至就扔给斐。因为母亲曾说过,你哥哥生意做亏了,你把侄子领来养,也不要叫那个女人领去。
斐早已领教过母亲和哥哥,躲都躲不开,怎么敢再回到过去的梦魇里呢?所以她毫不犹豫拒绝了母亲的要求。
现在母亲竟失踪了,斐的心情很复杂。
五
就在我写这篇文字的时候,斐发来消息,说她的母亲回来了。
原来斐的母亲竟被骗去信佛,有一帮人专门骗老年人,说什么年轻时做了坏事,信佛可以免去死后下地狱,所以很多老年人都信了。那些人把这些老年人召集到一个地方,天天念经,每人都交了一大笔钱。
后来警察抓到了这伙人,所以斐的母亲回来了。看来母亲意识到自己错了,溺爱的儿子至老都还在啃她的骨头,厌恶嫌弃的女儿不愿接纳她。斐的母亲也算遭到了报应。
斐说自己曾千方百计,想要摆脱原生家庭带给自己的噩梦,想要给自己的女儿一个温暖和亲情包裹的原生家庭,怎么能时时看着母亲那张带给自己噩梦的脸?
面对垂垂老矣的母亲,斐该如何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