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
1
“喔喔喔、呃呃呃”，清晨，天刚蒙蒙亮，一支怪异的公鸡在枕头边的电子表里一声接一声的嚎叫着，劳玉民迅速从被窝里跳了出来。几乎是机械的，劳玉民闭着眼睛完成了刷牙洗脸，然后到厨房往装好奶粉的碗里倒上开水，从塑料袋里掏出一片面包就往嘴里塞。“呸，这面包怎么这么苦！”劳玉民戴好眼镜一看，原来面包已经发霉了，“奶奶怎么回事，老是舍不得扔，这都过期多少天了！”没办法，家里人都睡着，考虑到坏脾气的爷爷和睡懒觉的爸爸妈妈，自己也不好打扰，换了一片不发霉的面包，匆匆吃了，就赶紧出了门。
这是高一军训的第一天，早上六点半就要到校，要穿好绿军装，扎好板带，带着脸盆行李，一起做大巴车出发。临出门，劳玉民仔细的照了一下镜子，把绿军帽使劲往下压，这样就可以挡一挡额头上的痘痘。
这是劳玉民一家三口，从山西农村来到北京的第五个年头，劳玉民也从一个小学生变成了高中生。
刚回到北京，劳玉民始终怯生生的，过去在农村的学校，劳玉民穿的是北京买的衣服，吃的是北京买的零食。淌着大鼻涕的，衣服裤子补丁摞补丁的同学们总会以羡慕的眼神注视着他。他劳玉民可是个老家在首都的娃，身上好像会发光似的。如今，劳玉民置身北京，他所有的优势都没有了，不仅如此，他还是个从山西农村来到北京的娃。
转到新学校的第一天，老师给班里同学介绍完毕，劳玉民刚刚在座位上坐定，后面的男生就低声说：“嘿，你是农村小孩儿吧！”课间的时候，又有人过来问：“听说你是山西来嗒，给我们说个山西话呀！”这样的事情不胜枚举，但是劳玉民还是熬过来了，尽管这“熬”对他来说是那么的不容易。
劳玉民的学习成绩一直很一般，总在中游晃来晃去。家里爷爷奶奶，爸爸妈妈每天都是唠唠叨叨，好好学习，好好学习……但是，劳玉民不愿意和他们讲自己心里的事。每次唠叨一来，劳玉民就会带上耳机，让录音机里的刘德华、张学友、郭富城、张信哲来安慰自己。久而久之，居然也能跟着唱一些，唱得还有模有样。
他很怀念自己在山西农村的那个女班主任，刘老师。那时候，是刘老师发现了他的写作特长，经常把他的作文当做班里的范文，刘老师还经常鼓励他大胆表现，并让他当上了学校的故事大王，经常在大型活动上表演。可是如今呢？
日复一日被嘲笑和鄙视，劳玉民的心早就缩在了腔子里，连跳都不想跳了。他总是觉得很憋气，很闷，想找个地方痛痛快快喊两嗓子，过去，可以到黄河边，想怎么痛快就怎么痛快，现在，这样的地方可难找啊，哪里都是人山人海。
总是压抑，总是憋闷，从初二的时候开始，劳玉民苍白的额头上长出了一片片的青春痘，难受的时候，劳玉民就用手抠，抠破了就结痂，结痂时痒痒就接着抠，总之疙瘩不但没有下去的征兆，还越来越多，班里的同学就开始拿这些青春痘取笑他。
有一次老师点名，也不知是山东味还是河南味的口音，劳玉民被老师叫成了“老玉米”。笑成一片的同学们，就记住了这个名号，从那时起，劳玉民的名字叫的越来越少，大家都叫他“老玉米”。如今升了高中，但新学校里还是有老同学，无论如何，“老玉米”的名字就这么叫开了。
2
在去训练基地的大巴车上，劳玉民，不，应该说老玉米，他静静的坐在靠窗户的座位上。高一的新学年，这些新同学里，多一半是生面孔，少一半是自己在初中就认识的，但是这些人，他谁都不想理，也不愿意理。眼下，老玉米最发愁的是训练基地宿舍的安排问题，从来自己睡的他，想到要和一群陌生人睡在一个房间就不寒而栗。
这是新修的高速公路，路上车不多，大巴车约摸走了两个多小时，训练基地就出现在了眼前。这是北京的郊区，属于房山县，山色秀丽，景色怡人，老玉米跟着队伍在老师的带领下，拿了行李下了车，然后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该面对的总是要面对。
宿舍在一个两层的小楼里，每个房间有四个上下铺的木架床，可以住八个人。水房和厕所在楼道里，是公用的。老玉米被分到了二楼一个房间的上铺。正撅着屁股铺床单，冷不丁被人拍了一下，回头一看，是刘凡。
“老玉米，还挺讲究啊，又是床单又是枕巾的。”
老玉米嘟囔着：“大家不都一样吗，我有什么特殊的？”
刘凡说：“我们都一个床单，连铺枕头带铺床，哈哈哈！赶紧啊，一会儿该下楼集合了，老师说让我负责这个宿舍，你得服从命令啊！”
老玉米无奈的说：“知道啦！服从命令！马上就下楼！”
刘凡是班里的副班长，听说他爸爸在葛洲坝当工程师，老师和同学们都觉得好了不起的样子，也就对他格外的器重，要不是他入学分数稍差点意思，当个正班长还是绰绰有余的。
3
九月初，早晚还算凉爽，可午后的日头就有点火辣辣了。老玉米和同学们开始练习站军姿，站军姿也叫“拔军姿”，是军人的第一课，也是军训时要必学的本领。当你刚刚走进军营，就必须要学会站军姿，可以说它是一切军事动作之母。但是老玉米觉得，所谓站军姿就是太阳底下一动不动的楞戳着。
汗珠像小虫一样，在脸上爬着，草绿色的劣质军装，也被汗水浸透了。老玉米开始胡思乱想，要是有个遥控器能控制时间该多好，一摁按钮，太阳就会迅速往下跑，哪怕还站着，但躲开太阳就行啊。
时间仿佛专门跟老玉米过不去，好像还专门放慢速度，过去很久很久了，地上房檐的影子半点都不带挪动的。老玉米腰酸腿疼，刚想动动腿，弯弯腰，就听见后面教官的咆哮：“谁让你动啦，没有命令一丝都不能动，罚你做20个俯卧撑！快点！”
老玉米暗自咋舌，幸亏自己还没动。于是他又把注意力集中在了房檐的影子上。又过了一会儿，只听见后面噗通一声，好像有谁摔倒了。
教官连忙跑过去：“是中暑了吧，赶紧送医务室！” 教官把晕倒的男生往医务室背去。
一堆脑袋挡着，老玉米也没看清到底是谁晕倒了，反正是个生面孔，好像不是自己班的，老玉米暗忖：“管他呢，先休息会儿。”大家也趁教练不在，赶紧弯腰的弯腰，动腿的动腿，有的干脆坐在树荫下，用帽子扇起凉来。这时，班主任吴老师走了过来。
“呦！都休息啦！”
坐着扇凉的同学赶紧站了起来，纷纷的“老师好”，“老师好”起来。
吴老师是个短头发的中年女人，身材偏瘦小，但大大的眼睛总是很有精神。它不仅是班主任还是一名出色的物理老师。出于对理科的畏惧，老玉米对吴老师总是亲近不起来。
“同学们，”吴老师微笑着说：“今天的训练怎么样啊？”
刘凡凑过来说：“挺好的，就是有点热。”
“同学们要坚持啊，军训的目的，就是要锻炼大家的意志。要学会吃苦耐劳，要学会集体主义精神，服从命令听指挥，知道吗？”
大家东一嗓子，西一嗓子的回答：“知道啦，知道啦！”
“今天晚上，晚饭后，我们师生要和训练基地的教官们一起联欢，需要有同学演些小节目，有哪位同学可以自高奋勇啊？”
一群人面面相觑，谁也不吱声。
吴老师说：“没有人踊跃报名，那到时候，我们就抽签了啊！”说着，就笑着走了。
4
在排队去食堂吃晚饭的路上，每个男生的后背都晒出了汗碱，斑斑驳驳的，女生们倒还好，没有那么狼狈。老玉米在女生们的身影和脸庞上搜索着，五年了，在这个大大的北京，他并没有找到自己的“晚霞姐姐”。
北京女生的嘴仿佛格外的刁钻，经常挖苦嘲笑他，这点，山西农村的女同学就不一样了，虽然衣着没那么光鲜，皮肤没那么白嫩，但一个个都很温柔，老玉米还记得，小学的时候，有个很好看的红脸蛋女生还跟他咬过耳朵，说长大要嫁给他，着实让老玉米美的冒了几天鼻涕泡呢。看着这些北京的娇小姐们，老玉米不禁叹气，唉，“晚霞姐姐”的大眼睛，如今也在他的脑海中渐渐淡去了。
进餐厅前要唱军歌，饿着肚子版的《团结就是力量》已经没什么力量了，老玉米正漫不经心的唱的，不想吴老师突然站在了身边。
“嗯，唱的还行，劳玉民，今天晚上，你就演个节目吧。”说完也不等老玉米回应，就径直走了。
进了餐厅，老玉米还没缓过神来，但是一大帮人已经如狼似虎的扑向了食物。老玉米还没伸手，盆里就剩俩馒头了。面对这俩馒头的还有一只手，老玉米顺着手往上看，咦！正是下午站军姿晕倒的那个男生，他个子不矮，人长得挺秀气，他大大方方的说：“唉！正好俩，咱俩一人一个呗！”老玉米叹了口气，心说：“只能多喝两碗粥，灌个水饱吧。”然后，老玉米拿了馒头就自己找位置吃了起来。
正吃着，忽听隔壁桌有人招呼：“嘿！老玉米，上这儿坐来，咱宿舍的都在这儿呢？”老玉米木讷的眨眨眼睛，推了推眼镜，原来是刘凡，于是老玉米拖着脚步，把饭盒端了过去。
此时的刘凡正在演讲；“我说弟兄们，3班的那个黄毛，你们可离他远点啊，那家伙可邪性呢！听说他初中的时候就因为女生跟别人打架，还拿酒瓶子把人捅了，反正他们家有钱，把事情给摆平了，要不然得进少管所！”
胖子邢大鹏说：“我靠，可不是吗，初中我跟黄毛一个学校的，他还截过我的道呢，当时我把身上的5块钱都给他了，回家还让我妈给我揍一顿。”大家哄堂大笑。
刘凡说；“胖子，那是你太怂啦！”
邢大鹏说：“你不怂，你跟他打一架去？”
刘凡得意洋洋的说：“我干嘛跟他打架，我跟他是哥们儿，刚才我话没说完呢！我的意思是，你们谁要是跟他犯了事，可以找我来，我帮你们摆平，这回听明白了吧！”
这种话题，老玉米是从来插不上嘴的，从有记忆开始，老玉米就没打过架，他不惹人，人也不招他，所以，什么打架啊，犯事情啊，老玉米觉得从来都和自己无关。刘凡的话，老玉米半听半不听的，他脑子里在寻思，怎么解决联欢会演节目的问题。“是推脱呢，还是硬着头皮上呢？如果上，演什么呢？唱首歌吗？唱什么呢？”
5
联欢在宿舍楼旁边的办公楼举行。一间很大的会议室，桌子围成了一圈，上面摆着瓜子花生和苹果香蕉，圈外摆了好多椅子，圈内是一个小空场。和同学们一起排着队进了会议室，老玉米就开始紧张，手心直出汗。
大家都坐好了，首先教官的代表先向前来训练的师生表示欢迎，然后是高一的年纪主任吕老师向教官们表示感谢。之后，3班的几个女生跳了一个健美操，显然没有经过排练，临时凑的表演还是很粗糙的，不过邢大鹏、刘冉几个却看的哈喇子快流出来了。老玉米一看情况，推是决然推不掉，到时候就硬着头皮上吧，然后不自觉的把帽子又往下压了压。
老玉米正在出神，就听见班主任吴老师说：“下面请我们1班劳玉民同学给大家表演节目。”
随着热烈的掌声，老玉米迈着发颤的腿走进了桌子围成的圈里。清了清嗓子，他说：“我给大家唱一首，童安格的《梦开始的地方》。”又是一阵热烈的掌声。
浩瀚 夜空 遥远的角落
挂着一颗蓝蓝的星球
缓缓的转动
春夏秋冬
一切好象不会更动
但就在你我不经意之中
最美好的已失落
当浮云拒绝了阳光的问候
还有多少温暖在你的心头
当星星已不再出现在夜空
你还有多少梦想多少希望
水中来 尘里去 生生不息
生命就像蜿蜒的江河
慢慢流过岁月
人来人往
有些爱永不更改
在你我忘了珍惜的时候
最美好的已远走
老玉米一开始声音还放不太开，唱到第二段，仿佛突然接通了宇宙能量，声音就通透起来。他不敢看观众，他仰着头看着窗外的月亮。
6
回到宿舍，教官检查完内务，大家开始洗漱，准备睡觉，这时一阵敲门声响起，老玉米走到门口，只见一张秀气的面孔出现在门上的小玻璃窗中。正是今天晕倒的那位。
老玉米打开门：“你找谁啊？”
“我找胖子，他不在啊？”
“嗯，他可能上大号去了。”
“噢，那家伙，上完大号晾晾再让他进来啊，我和他初中一个班，每次上完厕所，他都特别臭！哈哈哈哈！”
这时，胖子邢大鹏走过来，給了他一拳，“赵辉你小子别胡说八道，你才臭呢，滚蛋！”老玉米这时候，也绷不住笑了起来。老玉米很瘦，一笑脸上的皮肤皱起一堆。
赵辉对老玉米说；“哎呦，你笑起来好丑，怎么那么像厉鬼！”
这时候刘凡插嘴道：“他不是厉鬼，他是老玉米，你们看他脑门，像个没啃干净的玉米棒子！哈哈哈哈！”除了老玉米，整个屋子笑成一团。这种比喻，老玉米已经习惯了。
赵辉突然换了一副崇拜的表情看着老玉米，“你今天的歌儿唱的不错啊，真的很不错！”
老玉米有点不好意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邢大鹏附和，“不错、不错，弄不好有哪个女生就看上你啦！”
刘凡也搭腔：“嗯，流行歌啊，还成。”
7
赵辉和胖子又聊了两句就回他的寝室了，然后大家都各就各位爬上了自己床铺。老玉米以为累了一天，大家都得赶紧睡了，谁知道，熄了灯，刘凡和大家又聊上了。
这次的话题，是选美，要给班里的女生排排名次。刘凡说：“我觉得吧，咱们1班女生啊，品种差了那么一点，不如人家2班啊！”
老家山东的刘冉带着些许口音说：“哎！我说刘凡，这才离新生报到几天啊，你就把咱年级这几个班的女生，全看遍啦？”
胖子邢大鹏说：“刘凡老大，那不是一般人，看书一目十行，阅姑娘，也是一眼能看好几个！”
矮冬瓜林栋甫说：“唉！同学们，你们看女生好看不好看，是先看哪里啊？”
刘冉说：“当然看身材啊，腿长腰细的才漂亮呢？”
胖子邢大鹏说；“可别，我可碰上过背影杀手，看背影，袅袅婷婷的，扭过脸来，一脸包，跟老玉米似的！”
老玉米翻了个身子，用被子蒙住了脸。
刘凡说：“看姑娘，还得是看眼睛，大眼睛，水汪汪，长睫毛，你们没听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吗？”
“对啊对啊！”胖子赶紧附和。
矮冬瓜林栋甫说：“我觉得咱们班王艳就不错，排第一吧！眼睛虽然不很大，可是人很温柔呢，我就喜欢小家碧玉的。不过好像今天3班跳健美操的那几个也都不赖啊。”
刘冉略带嘲讽的说：“你喜欢小家碧玉的，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再说你那什么眼光，我就觉得张娜好看，皮肤虽然一般，可是还真是有股骚劲呢？”
林栋甫说：“得了吧你，今天联欢会，3班的健美操，你都看的流哈喇子了，还说我呢？”
刘凡叹了口气说；“你们这些凡夫俗子啊，真是俗气！算了，赶紧睡吧，教官快来查房了！”
这番谈话，老玉米并没有插嘴，他只是在反复品味刘凡说的那句话：“看姑娘，还得是看眼睛，大眼睛，水汪汪，长睫毛……”想着想着，“晚霞姐姐”的那多情的眼睛又开始浮现在他的脑海，唉！累了一天了，今天唱完歌，真的会有女生欣赏自己吗？“晚霞姐姐”，哎呀，可不能做春梦啊，自己可没多带内裤，这么多人，要是万一那个了，可就麻烦了，要控制要控制，想着想着，老玉米终于睡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