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如人生,人生如戏。
戏是人生的浓缩,是平凡生活中为数不多的波澜的总和。一潭死水,总需要一颗石头去打破平静。
只是,我不知道,这个戏,最终是成就了一个人,还是毁了一个人。
程蝶衣如此,筱燕秋也如此。
“青衣”是个尴尬的行当。且不说它的韵白“拖声拖气”的,唱腔更是一个字咿咿呀呀唱得没完,“一步三晃的,一手比划着,在那儿晃悠着,翘着个小指头,慢慢地哼”。喜欢“青衣”的人不多,“青衣”戏是耗人的戏。
筱燕秋就是一个天生的青衣,是“黄连投进了苦胆胎,命中就有两根青衣的水袖”。她“天生就是一个怨妇,她的运眼、行腔、吐字、归音和甩动的水袖弥漫着一股先天的悲剧性,对着上下五千年怨天尤人,除了青山隐隐,就是此恨悠悠。”
所以她能唱红了《奔月》,唱活了嫦娥。
因为她就是嫦娥。
可是造化弄人,因为一杯开水的错误,她沉寂了二十年。
这二十年,她在远离舞台的戏校教书,教了一个学生春来。因为她在春来的身上看到了年轻的自己,她死皮赖脸甚至放下尊严去求春来当自己的学生。她的身上有太多不甘,她需要一个年轻的自己去弥补、去扫平这二十年来的不甘。可以这样说,春来是她演艺生涯的唯一也是最后的慰藉。
当《奔月》重排,师生二人成了嫦娥的AB档。所有人都能从筱燕秋的用力过猛看得出她的强烈的欲望。她迫切地想通过这场戏回到过去,要找回当年的自己,不管从唱腔上,还是身材上。所以她要减肥,用一种极致的手段去“抠”自己身上不属于二十年前的自己的肉。讽刺的是,她为了戏而努力减肥,可减肥的后遗症却让她没法儿好好唱戏,在众人面前“刺花儿”了,众人的目光成为筱燕秋的毒药,活生生地要了她的命。不是说“刺花儿”这件事情有多严重,而是筱燕秋太骄傲了,她没有办法容忍自己在众人面前失了体面。
春来也能看到筱燕秋的用力和野心,她悄悄去电视台面试主持人而且通过了,她在给自己一条后路。可是筱燕秋没有办法接受,甚至提出让春来演A档,自己演B档。这是筱燕秋第二次求春来。这应该是一个很感人的画面。上面已经说了,筱燕秋是一个多么骄傲的人,可是她却愿意放低自己一次又一次地求春来。这是为什么呢?我想,也许她爱才,但是她更爱春来身上的自己的影子吧。
筱燕秋的家庭生活索然无味,但当筱燕秋二十年前演艺生涯中断以后,交警面瓜就是她世俗生活的唯一的暖意。家庭生活是她世俗生活的维系,也是筱燕秋离开舞台后却没有落得程蝶衣一样悲剧的最重要的那根救命稻草。但是当筱燕秋意识到自己怀孕以后,甚至没有一点犹豫地选择流掉。她认定这个孩子是面瓜与她做的那场疯狂的爱留下来的孽,是阻碍她重回舞台的累赘,但是她忘记了,在这期间她和老板发生的那几次毫无尊严的性关系。当筱燕秋决定要把她和面瓜(这是筱燕秋认定的,但我不能确定)的孩子流掉的时候,这也就意味着筱燕秋要把自己和世俗生活的唯一维系斩断。面瓜也学会了缅怀,一个人开始缅怀,说明他已经看到了生活的尽头。两个人一开始的地位就不平等,在凤凰没有羽毛无法飞翔的时候占有了她等她重新长出羽毛扇动翅膀的时候,你是拉不住她的。
把自己的所有都倾注在一个角色身上,筱燕秋没有像她之前像春来期许的那样,她还是一口气演了四场,没有给春来一点机会上台。也是,二十年前她觉得自己就是嫦娥,二十年后她怎么会容许别人成为嫦娥呢?可是命运啊,你越强求,你越得不到。第五场她来晚了,看着化完妆后比自己还美的春来,她想大声说我才是嫦娥只有我才是嫦娥!可是她只会抖动着嘴唇不会说话。她也无力回天了,但她依旧和平时一样,化好妆,请化妆师给她吊眉、包头、上齐眉穗、戴头套,穿上一身薄薄的戏装,走到剧场门口,在路灯下面,自己给自己数板眼,开始了唱。剧场内的声声喝彩,成为她从裤管中滴下的黑色窟窿。
这是一场悲剧,是一场筱燕秋自己和自己的博弈,只是一个自己是筱燕秋,另一个自己是住在筱燕秋身体里的嫦娥。戏中的角色和现实中的自己相互观照,顾影自怜。这场博弈的结果毫无疑问是嫦娥占了上风。我们无法评判筱燕秋的行为是否正确,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一场戏有一场戏的命。命,逃得过吗?
戏如人生,人生如戏,这场戏,终究还是走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