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真情无价
和阿宁的事情似乎是草率的,不合情理的分离。这怎能不让人伤感万分。
为了调整自己,也是为了宝姗,我终于踏上山里的路。
脱离了城市,远离了浮躁和喧嚣。山乡的空旷和宁静浸入心扉。景色宜人极了,那新绿的树,一点点一片片,那山下的草,像给大地铺上了地毯,那纤细的滹沱河,仿佛一个小姑娘,一路吟着山歌……我不止一次的说过自己钟情于自然美的东西,可以说喜爱 到崇拜的地步,可同样对处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见绌了许多,我究竟要回到哪里,自然与生活谁最重要,二者如何统一?我顿时产生要回到麦场,重新作个农民的想法,当然,依我软弱的性格,不过是愿望罢了。
欣赏这些风光,对我的心情的确有好处。至少使我得到暂时的解脱。宝姗病了,开始仅说“可能”是绝症,可我总有一股悲沧的 感觉,前途未卜,不知今后的生活该怎样设计。我还在想,宝姗的 病情发展如何?她的模样改变了吗?恨不得立刻飞到她身旁,可 惜却是她患病,祸在旦夕的时刻。我的心重如秤砣。
在镇上下了车,离麦场仅几里之遥,我同样要见到母亲了。母亲的话又响在耳边:“一个女人家,做啥买卖,女人家做买卖,心不疯才怪哩。”母亲的教诲,我一生都牢记在心,对宝姗走向生意场,我极为佩服.对阿宁的路也是赞叹不止。到最后的结果还是母亲 有先见之明。钱改变了阿宁,钱伤害了宝姗的身体。
顺着新拓宽的街道走不远。找到了写着“石家庄针织专卖商店”的门市,正想打问宝姗在不在,忽从里边走出一个人,差点没和 我相撞。
“志凯!”
“宝姗!”
我们俩不期而遇了,她给我的第一印象是蛮精神的,至少看上去跟平常人没什么区别。妩媚的双眼皮,脸色略显苍白,身材合中。穿了件黑秋衣,套着红色的坎宿,显得非常年轻。
“你的病好点了吗?”我无不关切地问,稍带有几分疑惑。
“一点小病,能难住我?走,家里坐坐吧。”她若无其事的说。
一点小病?她不可能还蒙在鼓里吧,真够乐观的。我情丝万 缕,不知如何安慰她。
宝姗把我领进她家里。原来门市后边还有个小院。进了房间,只见里边布置的井井有条,双人床上摆放着一个布娃娃,写字台上放着电视机,地上的沙发靠背上有块洁白的方手帕。
“这就是你的闺房呀!”我希望自己先放开一点,不要使她悲伤。
她笑了笑,没搭话。我问:“刘家垴那个小卖部还在吗?”
“早没人管啦。”j
我又说:“这镇子发展不小哩。”
“你还在这上了三年学哩。”
“要不咱俩咋相识了哩。”
我们好似自然,内心却不协调地谈论着不疼不痒的事情。那
悠悠往事,正萦绕在彼此的心头,她问:
“阿宁好吗?”
“我们快完了。”
宝姗一愣:“真哩?”
我郑重地讲:“是真的。”停了一下,我接着说:“听说你病了,我急忙赶回来看你,在石家庄时,也不通知一声。”
“不通知你,事情还这么复杂呢。这个阿宁,有这么办事的吗?把自己最爱的人推出来,自个给自个制造痛苦。我要是真的和你好了,心里头会愧对她一辈子的。再说,你不知晓内情,就这么急着来见我,也不怕阿宁伤心。”
宝姗一席话,将我带进万丈迷雾中,我认不清宝姗阿宁她们,更辨不清我自己,事情的真相是啥?她们两个玩什么鬼把戏?见我一脸的痴呆,宝姗从抽屉里取出封信递给我。
她解释说:“这是阿宁寄来的,我上回去,就是要说服她的,谁知我又病了,她又那么固执,唉。”
我打开信:
宝姗:
有一件事我想了很久,到最近才清楚,为志凯,你肯把几万块辛辛苦苦挣来的钱交给我。不管你还有什么理由,我总算明白爱情在一个女人心中的位置。你的痴情会得到善报的。我和志凯共同度过了这些年的风风雨雨,但自从做起生意,我就越来越冷落他。我慢慢想通了,这是两人的缘份尽了。生意场上的变化完全不由自主。而我这个人只求成功。不要失败的。我输不起,在市里卖东西时,我受到冷遇毕生难忘。人活一辈子,穷是难以抬起头来的。这一点,志凯就不这么看。他有自己的追求观念。这样下去,我们会越走越远,我会伤害他的……”
我把脸扭向窗外,啥话都说不出来。阿宁用心良苦哇。近来我们夫妇间出现的微妙变化这是事实。但妻子一颗火热的心,一点没变呀,她想让别人走进天堂,自己进地狱呀,她错了,彼此既然相爱,就应彼此理解和沟通。不,我不会同意阿宁的观点。本来宝姗的病就让人心神不宁了,阿宁还会如此“好心”,真叫我的心思纷乱如麻。
宝姗缓缓地说:“说起我这病,开始听医生说得掩掩遮遮,我还真的以为自己快死了。一时间,啥都不愿想了,钱又叫个啥,生不带来,死不带走。那两天,我就想跟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快死的人了,还是孤独一人,真受不了。我都快崩溃了。谁知上回去石家
庄二院一查,原来是甲肝,医生说好治,我也就像是又活过来了,想想人再坚强也有脆弱的时候,像我们女人,要看开一切,难哩,阿宁她也一样哩。”
我的眼睛睁大了,整个身体的毛孔都涨开了。宝姗没事,太好了。我说嘛,老天爷不会如此对待一个善良的人。原本生离死别的气氛,而结局如此富有戏剧性……阿宁表现,太扑朔迷离了。怀着这点心事,冲淡了跟宝姗谈话的热情。我们这次原想不寻常的相逢,结果是再平常不过了。宝姗没有动情地扑进我怀中,理智和无私的爱,让人保持着矜持。有些藏在心中,可能比说出来更珍贵。我们又谈了些家常,像老熟人一样告别。宝姗身体没事,我自是喜不胜收。只是有阿宁的事在心里压着,我无形中受到压抑。
我仍需要调整自己,也许都需要这样。我说:“那我回麦场去了。”
宝姗的表情这才流露出伤感,轻微颤抖地说:“你就走呀,还没吃饭呢,明儿能不能来哩,我等你。”
她的眼神不容我否定,那眼神是那么得亮,眸子里闪耀着火花。
踏上崎岖的山路,我仍然放不下阿宁。这次亲身经历,我感受到,宝姗虽然令我牵挂,依然只是心中的理想,和阿宁从锅碗瓢盆中碰撞出来的生活,才是我真正所依存的。阿宁,不管你生意上有多么艰难,都请别把我当成旁观着,更不要看作包袱,我虽然是一个文弱书生,也仍然会为你顶起一片彩云。我相信,人间真情会让人看到光明,走出迷津,扬起生活的航帆……
33.好女人的幸福要自己创造
经过这次麦场之行,我的心境,该是豁然开朗了吧。可我未能做到,几个月后,我再次踏上故乡的土地。阿宁对我的态度仍是不温不火,继续专注地做她的生意,我每去麦场找她,也唤不回她昔日那样的恋情。即使在夜里也亲热不了多久。
不在意母亲说什么,我没事情做就爬山。好几年没有上山了,站在半山腰眺望,山岭相连,沟坎相串,起伏叠荡,无边无际。无不产生一种左右我思想的情结。人渐渐进入大自然的深处那样,自我的东西越来越淡。山确实太博大,太具胸怀了。没有所谓的儿女情长。更不见人世间的功名利禄,返朴归真的情思深深地影响着人。麦场的精神在于山,走出麦场的人更应懂得山的灵魂。
远远的能看到沟那边的山头上有一座庙。庙给顶峰增添了几分文化的气氛。传说那是杨七郎的庙,杨家将当年在这一带驰骋疆场,留下了许多动人的传说。第二天我就爬这座山。身体的疲劳远远比心灵的疲劳容易适应,城市里滞留下来的种种疾病,全都化解在最纯净的空气里。七郎庙不大,仅有一间,上下两层。里边的神像被烟火熏得黑黄黑黄,四壁的石头,传递着历史的苍凉。站在小窗前,身处在两间崖涯之巅,低头瞧去,恐惧之极,百丈崖壁上仅有几棵小松树顽强地生长。古人建庙不易,其用心更加良苦。
谁处在这样的环境里,无不充满对人生的感慨。的确,置身于大山神庙之上,视野得到了极大的开阔,胸中犹如大浪滔滔,一点点个人情态,太微不足道了。
回到家中,没迈进屋门坎,小洁迎了出来,“爸爸!”
我惊喜万分。
“你咋来啦?”
话音未落,有两个人几乎是一齐从屋里出来,阿宁和宝姗。
我一时呆了。她们俩怎么同时来找我,谈啥事情,我根本猜不透她们是什么目的,脸上的表情布满疑云。
阿宁先说:“你玩好啦?”
“上山转转。”
“会不会出家做和尚?”
看来她们都对我没有敌意哇,哈哈!“我——”我目光扫过她俩的脸,没有回答,有这么好的女人,我哪舍得呢。
许是我的视线传达了对她们不恭的信息,她俩同时表现出某种嗔怒。
我一下子懂了。她们没有敌意,至少她们不是来找我算账的。
我这才注意到,她们的发型都进行了精心地梳理,衣服穿得庄重整洁。
屋里边,宝姗笑道:“阿宁跟我来要人,我说我还没见着人影呢,冤枉好人啦。”
阿宁拉住宝姗的手,温情地说:“你多漂亮。”
宝姗说:“啥呀,老啦。”
阿宁真诚地说:“我以后就叫你姐吧。”
宝姗笑开了怀:“我才比你大三个月呀。那好,好,就认你这个妹子。”
她俩如此亲热,如此随便,让人难以置信。这次回来,我有意没去看望宝姗,好女人是要靠自己创造幸福的,而我跟她的亲近,给她的安慰越多,最终会对她的伤害越大。至于阿宁,我很长时间没见着她这么轻快和洒脱了。她找来究竟是为了什么?再不会把我当成皮球,在两人之间传递吧。
一会儿,宝姗要去看她儿子,她走了。
室内,却弥漫着生疏的气息。小洁从院里跑进来说:“爸爸,妈妈把钱都给了阿姨。”母亲在院子里喊:“志凯,咱吃包子吧。”
黄昏,小河边。
阿宁主动牵住我的手。我们漫步在碎石和草坡上。人与自然贴得十分近。心绪相当的宁静。蓝天、青山、绿水,让人的思情飞扬。
阿宁说:“你还生我的气呀。”
“你的变化太突然了。”
“一点都不突然。”阿宁说,“我还了宝姗的钱,我轻松多了,总算恢复了往日的心情。你还是我的。”
“那我成了什么?你当是附属物哇,需要的时候就要,不需要的时候就扔。”
“你是我的傻蛋!”阿宁说完,张开双臂拥抱住我,在我的脸上亲了一下。“你这个傻蛋!”没有多余的解释,或者不必说话,我和阿宁就完全回到了几年前的样子。是的,不难想象,阿宁为办织布厂,承担了多少压力。此时,她要我共享成功的快乐,我真的好自惭愧。
滹沱河依然娴静。小泥鳅在河水中无忧无虑地嬉戏。它们摆动着看起来并不太灵气但非常优美的身体,如鸟儿,在天空中飞翔。周围的一切都那么空灵和谐。城市成了过去的记忆,对金钱的追逐更与今日无关。这就是麦场所给予儿女们的。
诚然,我和阿宁很快会回到石家庄,我生活的城市。但我不再怨天忧人,昔日不复存在,新的一页将我们共同抒怀。我永远珍爱曾经拥有的,阿宁也不会离开她的麦场。
哦,久违了,川流不息的滹沱河……
第2部:梅花劫
1
麦场村里的喇叭一响,惊动了许多户人家。
“喂,社员们请注意,有几封信,赶快拿来。吉秋喜、田小梅……”
正在洗衣服的田小梅一听喊自己的名字,一缕烟似的溜出了家门。嫂子于莲秀瞧着她的背影,猜想着准是从部队寄来的信,只是不知道是狄田哩,还是吉麦来的。
街上的阳光极明媚,树上的叶子吐出了嫩芽,那么爽心。田小梅燕子一般,步子迈得快而轻盈。她二十岁,油光黑粗的辫子,有一尺来长,搭在肩上,走路一甩一甩的,显示出姑娘独有的韵致。她穿了件红色毛衣,映衬出青春的亮光,映在脸上,使得本来就洁白的皮肤,更为光彩照人。她的眼睛不大,却晶亮有神,洋溢着年轻人的朝气。
走不远,从道北的小门里闪出一个高大的人影。这人身穿黑棉袄,头戴白毛巾,有五十岁的年纪,瘦瘦的脸上布满了胡子茬。见了田小梅,未打招呼,返身关好门,往村大队部走去。此人正是刚才广播里喊的吉秋喜。
田小梅跟他一前一后地走着。她主动问:“叔,你干嘛去?”
“这不吆喝我取信嘛,可能是小麦他来信了,这孩子,过完年都这么长时间了,也没来个信,他娘整天为他操心。”
“哎,我也去大队,替你取回来吧。”
“那也行。”吉秋喜道,“他娘催我去地里撒化肥哩。”
吉秋喜说着转身走了。田小梅不禁笑了。她似乎也说不清笑什么,心中荡溢着一股子喜气……
这是吉秋喜家宅院,四间北屋正房,两间东屋偏房。房门旁都贴着对联,红纸黑字,鲜艳夺目。衬着这半新不旧的屋子,尚保留着过节的气氛。
屋子里,一片嘈杂声。七八个人围在一张桌子前,有四个五十岁上下的妇女,其余男人女人混杂不等。这四个人在玩麻将牌,其他的在围观发议论。坐东边的是个大胖子,白胖的宽脸,松沓的眼皮下,目光灼灼地盯着别人发牌。只听另一位瘦女人喊:“西风。”她把牌推倒,“和了,对倒!”话音刚落,门“吱”地一响,田小梅推门进来。“婶子,吉麦来信了,给你家捎来。”放下信,田小梅退了出去。
胖女人马上站起身,让别人替她玩牌,着急地接过信拆开。她又把信交给一个年轻媳妇:“娟子,给俺念念。”那个叫娟子的媳妇先扫一眼信的内容,然后高声念道:
爸爸妈妈:
我们已在连队生活一段时间了。我们生活得很不错,三餐大米白面管饱。我们工程兵连队,每人除了军训,还要学技术。昨天进行了打靶,我十发子弹打了七十环。受到了连队首长的表扬。狄田和我是一个连队,他目前在炊事班养猪。他的情绪很不好,我做了他的思想工作。我认为,无论干什么,都是革命工作,没有什么贵贱之分。不过请放心,狄田和我都会振作精神,胜利完成首长交给的任务……
屋子里又炸了锅。吉麦的娘,叫王秀荣。她先是挥挥胖胖的胳膊,堆了一脸的笑容。朗声道:“我说嘛,俺小麦一看就是一个出息人,不像他爹,三棍梆不出个屁来。”
“不像他爹,倒像他娘,嘴会说,以后保不好弄个官儿。”
“只怕以后当了军官,娶个城里媳妇,在城市里安了家,不进你这个土窝子了。”
王秀英又道:“唉,你别说,小麦这小子,还真的说不定升个官儿哩,你看他那长像,眉毛浓浓的,像周总理哩,要是电影厂里有人,还说不定能当个专门演周总理的演员哩。”
众人跟着一阵夸奖。接下来,只听有人说:“狄田这小子,非要当兵去,没文化,又胖得像头猪,我看他当个猪倌儿正合适。”
“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喂猪也不会就没出息呀。”
“要是有本事,部队上会让他喂猪。要是让我喂猪,我还不如在家里做饭哩。”
王秀荣暗自笑了笑。心里想,狄福来,老小子,咱们就比比,看谁的儿子有出息。半年前的一幕在眼前浮现了:
那天,狄福来请村长到家里喝酒。正是十月寒天,丈夫秋喜去找村长要庄基,跟踪到狄家。秋喜听到屋里说话,犹豫着没撩门帘进去,只听狄福来正高谈阔论:“同样生活在地球上,人跟人就是不一样,就说咱麦场这一个小村子,咱们算什么人,他们算什么人,就说那个秋喜,能跟咱坐在一个桌上,是一个档次吗?可人总有不尽意的地方,我家田子,考不上大学,我看他也不是做买卖的料,我想着让他去部队上锻炼锻炼,田子这孩子实在,不出去见见世面,成不了器,不吃苦中苦,难做人上人,不然的话,秋喜家两个儿子,咱就这一个独根苗,怕他受气不是。当兵的事就全托给你了。”
吉秋喜站在窗外心里憋了一肚子气,也顾不上进去找村长,扭身回家,对着王秀荣吼道:“他娘的,让咱孩子也当兵去!”王秀荣了解狄福来的儿子,跟小麦是个冤家,明白这两代人的恩怨注定要延伸到子女们身上,也只好来个“舍命陪君子”了……王秀荣沉浸在往事之中。打麻将的人们仍兴奋得很,这会有人发出一句狂呼:“自摸!”
热闹中的人们,又把吉麦来信的事扔到了一边。可有一人不同,她心事重重地待了会儿,然后不声不响的出门了。
2
她是个四十岁的女人,双眼皮,大眼睛,保持着青年时的妩媚。她疾步急行,拐进一个胡同,见道东的一家门敞开着,便一闪而进。她在院里就听到了屋里的电视机发出的说话声。直接推门而入,把屋里的人吓了一跳。
这个人就是狄福来,一个人正在看电视。“菊花,有嘛急事?”
“田子来信了吗?”
“没有。”
“小麦来信了。”
“哦。”狄福来从炕上站了起来。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盯着窗外,仿佛要穿透千里时空,思考判断儿子狄田在部队的命运。“这小子,也不来个信儿。”
这个叫李菊花的妇女,把吉麦来信的内容说给了狄福来。
“他娘的,喂猪?”狄福来阴沉着脸,心中愤愤不平,直嘀咕,他当的是什么兵呀。本想着让他去部队上改变改变哩,唉!田子呀,小麦他娘的就比你强多了!你就比不过他!想到这,他打算给儿子写封信,问问他的真实情况。
李菊花见福来精神恍惚,情绪受到了打击,不解地问:“你们两家到底有嘛仇哇?”
“农村有嘛仇,还不是为这庄基。”狄福来想起爹临死说的话:小子,你要把这口气给我争回来!他说:“那是我小时候的事。俺们两家是东西邻家。矛盾就发生在盖房子上。他家先翻盖,水平高出我家旧房一尺多。那时,秋喜他爹是个村里有面子的人,我爹是个死庄稼主儿。我爹找人家说理,他爹说,等你家以后有了钱也盖高点儿。更可气的是他家的房檐压住了我家的房子,我家想升高也难了。我爹一气之下卖了那块庄基挪了出来。到文革开始时,我这个红卫兵和秋喜媳妇又成了对立派,这几年才平静了,谁知他家又和咱比上了。唉,田子这小子哟,一点也不像我,像他爷爷的脾气,天生受气的料!”
菊花对这些陈年旧事没多大兴趣,转身要走,狄福来忽然像是从另一个世界到来的人一样,伸开长臂揽住了她的腰,两个人顺势拥抱在一起。狄福来孤独浮躁的灵魂顿时宁静下来。他希望自己与世无争,跟菊花一起享受晚年。这时,过去的恩恩怨怨都跑到九霄云外去了。他的心里只有菊花……
电视机里的女人在旋转着身体唱歌。电视机前的人却早已忘记了它的存在。李菊花这个孤身女人,一时也丢掉了自己原有的人生舞台。她丈夫在外做买卖,长年不回家,传说在外边有了女人。而他们的闺女都十八岁了。她这个年龄,又带着即将成人的女儿和一个十多岁的儿子,正是进退两难的阶段。同样失去妻子的狄福来,也面临着儿子快要成家的现实。共同的命运,让他们俩悄悄地接近了。他们两家的承包地相邻,春天里浇水施肥,秋季里收割,农活上的协作中,使爱情的种子在彼此的接触中萌芽。狄福来当过村干部。她的政治眼光,他对农活的熟悉,都让李菊花佩服,而女人的柔情,更容易打动男人的心……
3
冀中平原上的院落大都惊人的相似。正北房,东厢房,大门开向东南。田小梅家的房子也是这样,院里栽着一棵石榴树,有一丈来高,此季节虽尚未发芽,但那长长伸展着的树枝,仍让人感受到她来日的娇娆。
“小梅,谁来的信呀?”
“你猜猜。”
“小麦?狄田?”
“嫂子,两个都来信了,让人怎么办?”
田小梅的心中,既幸福得心跳加快,又矛盾得左右为难。狄田也就是她心目中的田子,信写的不长,字也不好看,语气蛮真诚的。田子实在,部队首长怎么让他喂猪呢。田子说,开始他想不通。后来小麦劝他,三十六行,行行出状元。他这会儿想明白了“天生我才必有用”的道理。田子最后写道:“小梅,我们从小在一起长大,我相信,你一定懂得我的心。我虽是个傻小子,不过我希望你多来信,有时间了,去看看我爹,他一个人,怪可怜的。等以后我复员时,第一个想见到的人是你。”吉麦的信,写了整整三张信笺,开始就热情洋溢,激情似火:“梅妹,原来我们在一起时,我对你关心爱护的太少了,现在却远隔千里,我才体会到思念得痛苦。在怀念中懊悔过去的粗心大意。我想,梅妹以后若给我机会,我一定会加倍补偿。当然,部队是个大学校,是我奔向彼岸的帆船,我会珍惜一切,勇往直前的。”
两个男孩子的影子交替着在眼前闪现。这一天,田小梅的情绪是兴奋而恍惚的。两个信封放在桌上了,信封上的红色三角章和小燕子的图画都一模一样。她打算写回信了,田子喂猪,的确不体面,可怎样安慰他呢?小麦搞训练一定有意思。于是她先给小麦写信。刚开个头,就不知写什么了。往事涌上心头。十岁时的那个夏天,小麦他们一起玩。小麦鼓励小梅上树,那是他家里一棵老榆树,小梅攀上树去掏麻雀窝,上到树权上,她再也上不去,竟也不敢下来了。小麦着了急,回家去搬梯子,恰好田子路过,爬上树,让小梅的脚蹬在他肩上,一点点的扶下来。瘦弱的小麦扛着梯子出来,小梅已笑眯眯地站在了地上,田子早已不见了踪影……
天上繁星数不清,它们是那么的遥远,使人不敢想象。它们都像是一盏盏灯笼高高挂,把凡间和仙界分开那样。小梅灵思一动。给小麦写信的内容充实起来。她联想到电影屏幕中顶着星辰,踏着冰雪执勤的哨兵,士兵的形象渐渐高大,使人崇敬起来。她的情感在笔端表达得也有趣和直率,最后写道:“我为你骄傲!”放下笔,她还有些激动,想给田子的信也一气呵成,可是用什么语言哩,真使人犯难。去赞美喂猪吗?她实在是不欣赏养猪这个职业。家里圈中就有猪,那是最苦最脏的活,天天跟猪打交道,人不成了傻子?尤其是一个年轻人,田子他虽厚道,踏实勤劳,可是一个年轻的战士去养猪,也算是当兵了,多让人羞于启齿。如果当个司机什么的,学一门技术回来,那是多么风光呀。信从哪写起哩,告诉他说这个职业不好,要求领导给调换,或者说,你干这个也会有出息,哎呀呀,难死小梅了。她还不满二十岁,再也不愿意思考这样的难题,干脆先给小麦寄走信再说。
“吱——”门一响,于莲秀闪身进来。她二十七八岁,个子矮小,脸上布着众多的小雀斑。但她的眼睛却十分的迷人,嘴角带着微笑,是个和善而又亲切的人。
“哟,写回信呀。”
田小梅顿时羞红了脸,笑道:“随便瞎写。”
“瞎写!那给我看看。”
田小梅将信往抽屉里一放,问:“嫂子,你不睡觉,进来于嘛?”
于莲秀道:“干嘛,明天想去地毯厂织毯子去,你要是去,咱就做个伴儿。”
“去就去呗。”
“可不,咱家又不会做买卖,就给人家打工吧,挣一个是一个。”于莲秀谈论着,突然想起什么,又说:“我见着娟子来找咱娘,说是给你提亲哩。”
“多事婆子,我不要。”
“羞嘛?我和你哥,也是十八上订的,莫不是你有心上人了吧?”
“哎呀,嫂子,我要睡觉了。”
“是给田子提亲,你不乐意?”
“我不管是谁,不同意。”
田小梅一听说有人给狄田子提亲,心里犹豫不决,低头沉思,自己心中还没个谱呢,她们操哪门子心呢。
4
夜十点钟了,吉秋喜家的灯还亮着。王秀荣早已钻进了被窝,仰面躺着。吉秋喜也爬在被窝里,胳膊露在外边,慢悠悠地吸着旱烟。夫妻俩谁也没有睡意,吉秋喜琢磨着今年该干什么生意。儿女们都大了,都要花钱,三个孩子三张嘴。老大小麦暂时不用管了,闺女婷婷正上初中,二儿子虽说小,也快小学毕业,一顿吃两个馍还说不饱,狗日的,都是张嘴的货。王秀荣跟丈夫想的完全不一样,她翻过身说:
“哎,咱小麦也不小了,该托人给说媳妇了。”
“复员还早哩,说得早,花钱多,见个面,过个节,不破费呀。”
“怕破费,别要那么多小子,是老娘我要生的呀。”
“反正我也没强迫你。”
“好,有种,有种,以后你甭想挨老娘。”
王秀荣把头一蒙,就想睡觉。吉秋喜心里乱哄哄的。自家上边三代单传,到了自己这有了两个儿子,那几年可真是乐。有人就有力量,老狄家就占不了上风。这会儿也没有文化大革命了,自己不挨批斗了。别人也不提什么斗争了,逢说话都开口讲个钱字,儿子多倒成了负担。吉秋喜不睡,王秀荣也给搅得睡不着。她的想法跟秋喜不一样。人嘛,车到山前必有路,要发愁,再有钱也愁不过来。她活得很有精神,天天一毛两毛的和人玩麻将。她虽爱玩,正经事一点不误,眼下,她心里就装着给儿子介绍对象的事。她暗自把附近熟悉的姑娘,数了个遍,觉着还是小梅跟小麦有点缘份。事不宜迟,明儿就托人说亲去。心里有了目标,她也就在不知不觉中进入梦乡。吉秋喜也没趣地合眼睡去。
“咕咕,咕咕”,公鸡不知叫过了几遍,红日渐渐从东方的地平线上露出了新娘般的脸蛋儿。麦场村的村民揉着眼睛出现在街头,有的扛着铁锹,有的背着粪筐,与此同时,猪圈里的猪叫声,做饭的风箱声,提水的水桶声,一切的一切,都在传递过程中,滋生着春天的朝气。
吉秋喜做着饭,王秀荣也就起床了。她二话没说,先去院外张望,见街对面的门开着,大声叫了两声:“娟子、娟子。”
对面院子里传来一声“唉——”,一分钟不到,娟子就出来了。
她披着长发,穿着拖鞋,说:“婶子,这么早就凑班儿呀。”
王秀荣问:“没吃饭呢?”
“他早就出去做活去了,我一个人还没吃哩。”
“那好,吃了饭赶紧来,我有事跟你说。”
“有事呀,有事这就说呗。”
王秀荣走过去悄声说:“我想着让你去趟小梅家,跟小麦说亲去。”
娟子一听这事,嘴一撇,“这事儿呀,你怎么不早说,人家狄田他爹年前就催我,我昨儿才过去了一趟,见了小梅她娘。”
王秀荣一听,像是给人当众扇了一巴掌那样,脸红到了耳根。她强笑着说:“这样吧,你再去一趟,也给小麦说说,小梅家肯定看不上福来家的小子。”
娟子想一想说:“没关系,去就去一趟,谁让咱们关系好来着。”
王秀荣谢过娟子,往回走,心中仍忿忿不平,这个老福来,又算计到了我的前头,真憋气呀!王秀荣知道说什么都没有用,她三步并两步回了家,先把院子里的凳子给踢翻了,随后水桶也给踢倒了。
吉秋喜出来瞅着妻子:“大清早,你疯啦?”
王秀荣总算是找到了爆发的地方:“对,我疯了,跟着你这个老王八,窝囊废,我不疯才怪哩!”
5
给小麦施了肥,浇上茬水,村民们就没什么农活了。当过几年村干部的狄福来,对做买卖并不热心。眼前,他最关心的是儿子的前途。听秋菊一给他说吉麦来信的事,弄得他心中特别不是滋味。直接问秋喜吧,又放不下面子,况且大体内容已知道,问也没用。狄福来快五十岁人了。他意识到每个时代都会造就新的英雄。他本人再也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了。可儿子年轻呀,他不能一辈子扛锄头吧,他希望他能出人头地,以后当个官儿,活出个人样来。哪想到这一去就弄“猪倌儿”,丢人丧兴的。难道他就比不过小麦?他想给儿子写封信,却又不知道谈些什么,说喂猪不光彩吧,又怕人说自己封建。赞扬喂猪吧,绝对不愿意。想来想去,还是不能抱有绝望的心理,俗话说,出腿才看两腿泥哩。他静下心,给儿子写了封信,鼓励他树立远大的理想,以大无畏的精神,奋斗再奋斗。
写了信封,狄福来又觉得不放心。他联想到儿子的婚事,早把小梅当做了目标。对于这事,媒人娟子说对方还没给回话,等等再说。这就是说,小梅还没拿定主意。因此,小梅的态度很重要,她对田子的影响更不容小看。他那善于分析问题的脑子终于找到了一个突破口。放下其它的事情,走出家门,直奔小梅家。
走了半截,狄福来细想不对头。小梅她娘,这一关怎么过呢,李玉芳这个女人,势利得很,她听说田子喂猪,肯定不会同意这桩婚事。小麦这狗日的,你来信干嘛提田子在部队喂猪的事,这不是明摆着抬高自己嘛。这小子心术不正,田子跟他在一块,难免要吃亏。放慢了脚步,狄福来拿不定主意。
“福来,低着头想嘛事儿,想捡个金元宝呀。”
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王秀荣。这两天,王秀荣越想越觉得儿子的婚事,不能就这么打退堂鼓,小梅姑娘不错,四周的好闺女也不少,只是不能便宜了老福来这家伙,只要他两家没说好,没成亲。小麦就还有机会。她思想了半天,终于想了个好主意。她跟狄福来在十几年前的文化大革命中就是两派,吉秋喜只因拿了生产队的一袋子玉米,就被福来当做偷盗犯批斗了两年。她家和福来家的关系,三代人也和好不了。两人相见,笑在脸上,恨在心里。狄福来灰色中山装,表现着他的庄严,上衣口袋上插着那支钢笔,更叫王秀荣不能正视他的存在,所以见了面,好像彼此关系很不错那样,先打招呼。
“是秀荣嫂子呀,忙乎嘛呢?”
“哎,别提啦,我正问你哩,你家田子来信了吗?小麦来信说训练很紧张的,我说紧张好,长出息。可就是咱不识字,他妹子婷婷又在县里上学也不回来,这不,想写封信都得求人,我准备让小梅代写回信,碰上你了,你是文化人,文革那会儿就写过大字报,谁都夸,你来给俺帮帮忙吧。”
言谈笑语之间,狄福来却如遭受了突如其来的炮弹轰击,强撑着笑意,边推辞边仓皇逃去。
王秀荣心里却无比地快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