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山海有潮声。”
小寒藏身山野,把湖川描上一层顶艳的水蓝。有野鹤,羽毛闪亮,偷走佛前的油松枝。
半水的梦是贫瘠的,他伏身,试图抓紧一截艳红的裙角。掉下来的梅瓣落到足端,覆上二十三年前干枯的露华。半水的足踝很细,垂着一个掉了漆的金铃。阿爹说,铃是山神赐予,浸染过山腰上的最后一线天光,是要赐给最虔诚的——
大山的信徒。
半水是山神的孩子,连血肉也是大山赋予。他约是早春惊梦的白鹿,把所有的云朵都涂成可爱的颜色。那是鲜活到闪闪发亮的十七岁呀,年轻到可以滚烫地摹写所有的少年意气,可以用尽全力去拥抱、去亲吻的十七岁。
他合掌,眼眶发潮。
“十七岁,我与她相识。”
“她是谁?”
“有昭,商有昭。”
三月的野该是有风的,松枝煨过融雪,连同山川都是润眼的新绿。
“我叫有昭,商有昭。”
“我从金陵来呀。”
有昭说这话的时候,脂玉一般的足正浸在小溪里,河川都匍匐足下,艳红的裙摆是胭脂的颜色。她的眼睛好像住着星星,弯成一道小桥,和她的年岁一样明亮。
半水清晰地记得,那种悸动从肺腑一直涌到喉结。
有昭,有昭,真是个好名字。他想。
有昭是逃出来的。这是在半水与她一道玩闹了一整个春天的时候,有昭说与他听的。
“我爹爱抽鸦片,拿我娘的钱去大房子里赌。他喝很多很多的酒,然后摇摇晃晃地打我娘。”她停了停,又说,“也打我。”
“后来,我娘被逼死啦,他就打我打得更凶。我是很疼的呀,可是我不敢哭,只咬着嘴唇,死死地咬。
再后来,他有一天喝醉了酒⋯⋯”
“栽进了井里,死了。”
“是我推的他。”她的声音很低,面色却是死水一样静。
“阿水,即使是这样,你也想同我混在一处吗?”
半水把脸凑近,用温热的唇瓣轻轻摩挲有昭的额角。老庙的钟声敲过三十三下,有白光,要佛经褪色。
她仰首,用更加亲昵的姿势与半水对视。
“大山为证,我爱你。”
少年独有的狂气化开早雾,他的眼波温柔,音声回响山林。
有昭说,她爱半水的赤裸与坦诚。
“爱就是爱,恨就是恨。”
1903年,有昭死在她最爱的小阳春。
那一天,半水见到了自己的第一个女儿。眼睛弯弯,里面住着星星,实在像煞了有昭。
“想春,想春。你叫刘想春。”
十七岁的梦太长,半水不敢醒。
他的前半生和有昭埋在一处,后半生和想春写在山里。
十一月的山海没有潮声。
有昭,你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