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少有哪个词像这两个字一样正着说温暖,反着说流氓。
有本小说叫《有爱我们床上谈》,大抵讲的是零点以后的事,这样的爱一般人恐怕消受不来。和床有关的书,唯一算喜欢的叫《小蚂蚁的羽毛床》,不过也仅仅是喜欢书名,绘本质量太差,实在愧于如此温暖的名字。没有床上或上 床情节的电影太少,近来大家讨论《匆匆那年》,得出结论,如果说打胎是懵懂青春终点的话,那埋下种子的床则必然是悲剧的起点。不过任何与情节无关的床都是耍流氓,《色戒》里床戏虽多,但每次都有不同,盖情节之发展与人物内心之斗争。人一旦自身无所遮掩,那脾气秉性大约也无从遮掩。《白日焰火》开头便是与前期在旅馆里打牌然后吱吱嘎嘎,也无碍离婚分手,近结尾处烈焰红唇,却也无碍自己揭示真相,远远的遥相呼应了一下。《浮城谜事》郝蕾跟秦昊说了一个“疼”字,不知是因发现秦昊外遇的心疼还是即将离别的肉体之痛。
床往往是上去容易起来难,当然也不尽然。床在家里是上去容易起来难,小时在家晚八点就必须睡觉,记得那时最流行李若彤版的《神雕侠侣》,为此我坚定的要看电视到九点,被父亲一顿暴揍。如今虽然父母不再逼着早睡,可也再无当年追剧时的渴望,每天早餐吃包子已经够了,难不成晚上看电视剧也要看包子?即便成年,在家里也是床难上,《搜索》里王学圻上演家庭冷暴力,陈红就一点办法没有。起床则仿佛是世界难题,前几日株洲新闻说为让女儿起床当妈的拿菜刀相逼,当女儿的去报警,可见起床足以引起刀光剑影。李煜说“梦里不知身是客”,辛稼轩言“梦回吹角连营”,张孜的名句“上天知我忆其人,使向人间梦中见”。可见无论是怀念国与家或人,都能在梦中相会,如此更不愿出梦来。晚唐的韩偓有词句说“春梦困腾腾。”春困必是有的,现在不仍有笑谈“春困秋乏夏打盹,冬日正好眠。”东北火炕正热,外面窗花成诗,融融暖意在被窝,任谁也不想起床。江南冬冷,四下寒风,“雨余庭院冷潇潇”,更不愿离开三尺之地。在湖南那会儿,学校地名都国际化的很,出北苑门外那条路叫西伯利亚大街,我们宿舍区叫呼啸山庄,全校没流行过韩流,指一次次的经受着寒流,起床更显得艰难。
起床虽难,满大街的酒店旅店却用硕大的霓虹告诉人们上去很简单,至少处处予人以地利。在校时学校旅馆三十一夜,简直业界良心,“呜呼,而今安在哉?!”智能手机的流行绝对为床文化提供强有力的支撑。从微信到陌陌,从友加到相遇,再到各式各样层出不穷的神器,为荷尔蒙找到巨大的承载地。所以每张还有余温的床大抵是要感谢那些暧昧的神器的。可见床与寂寞似乎也有联系,元稹的“寒为寂寞资”应算是最开始说孤单寂寞冷的人了。只不过床上有自己爱的人才温暖,否则即便有性感,恐也难御寒。李商隐说“只有空床敌素秋”,他因为娶了重臣的女儿,卷入政治斗争,一生不得安宁,不知到底是怎样的爱情。
不过这不见的是床的本意,现在的坐与爱联系在一起,床与睡联系在一起。殊不知古时床亦可睡卧亦可坐,这大抵与现在东北乡村的炕相同,来客人时必先说,“来,上炕。”这点南方就不成,总不能说,:“来,上 ……床,”下一句必然回答是流氓。即便熟悉朋友,坐在他人床上是一件极不礼貌的事,去年看各大神评说最不能忍受的事,这件事赫然在列。不但坐在床上这事有讲究,就连床上铺什么样的席子也有讲究。孔子徒弟曾子将死,旁边的仆童找茬说他铺的席子不符合标准,有点超标。曾子便让人给换了,换完还没等躺下来,便故去了。这事载于《礼记》,《论语》里有孔子嫌席子摆得不正而不坐、肉切的不方而不吃的例子,可见徒弟是学的到位了。到了魏晋时候,床也染上魏晋风流。别人都正襟危坐打扮的帅帅的。唯有一个小伙子坦胸露背不以为然。管家回去把情况一说,一拍大腿说就这小伙子最好了。这小伙子就王羲之,后来娶了貌美如花的女儿。东床快婿者即源于此,魏晋之时想必可爱的紧,郗鉴也是极具慧眼的。无论或娶或嫁,若真是连席子不正都不肯坐的较真的人,恐烦扰至极。或调情时被埋怨不合礼法,呜呼,床第之间真无丝毫欢愉可言。
床是最私人的,大约因人唯肯赤条条的与此相对,所以也是最接近本真的。说没钱是“床头金尽”,说没感情是“同床异梦”。张籍不就是有“君不见床头黄金尽,壮士无颜色”嘛。有人认床,非自己的床难入眠,大约也是源于此,床是私事之极。“滚床单”一词据说源于东北,本来是新婚习俗,让几个几岁或十几岁的小伙子在新床滚一下,祝子孙满堂,算是热闹喜庆的仪式。至于延伸义,是近年才有的事。不知为何不是滚床,而是滚床单,原因由来俱难考证。不过东北虽然也叫床单或“被单”。但传统民居却不住床而住炕,大约因此才不说滚床。有本书叫《滚床单心理学》,现在以某某心理学的书命名的太多,这本书算别出心裁。
不过东北人虽然传统民居少睡床,却无碍于床字的流传。东北说牙床子,乃现在的牙龈是也。前几日小宁说牙疼,我问是牙床子疼还是牙根疼,她满是疑惑问我何处是牙床,不知是否江南不如此讲。此外牙床者,也作床讲。现在还记得大一时某友人戏曰自己择偶标准为“出得厅堂,入得厨房,上得牙床。”当时自己首先想到牙床乃牙龈者,这是作何解?后来才反应过来,原来无非是绣床嘛。后来发觉自己引得错了。绣床不同于牙床,绣床是单身女子的床,那是精致的单人床“水晶帘垂宫昼长,猩色屏风围绣床。”这诗我未听过,是刚刚找到,不敢作假。但小说戏曲里出现绣床的次数便极多。而牙床则多指素日的双人床,当日闲谈的人早已几年没联系,听闻毕业不久便结婚了。少年时代,什么都说的出来,及至稍稍成长,便知未来路长,好些玩笑不敢当。
我入职的第一站是在长沙地铁项目实习,初睡项目板床,且是上铺。那时深刻理解“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一句,屋顶距自己几十公分,恰喉咙不舒服,只轻轻咳嗽一下,整个床边吱嘎作响,想来万分对不住下铺的兄弟。人生三乐大约便是以苦为乐、苦中作乐、知足常乐。那时常有这种感觉。床上屋顶漏雨,拿筷子一根用绳一穿一引,床旁置一盆,夜间叮咚作响,煞是动听。实习后回校办理毕业手续暂住,心中大乐,这八十年代木床从未如此亲切温暖过。临别时特别为每张床拍了照。高中大学最好的兄弟大多是同宿舍的,《睡在我上铺的兄弟》也是毕业必唱的曲目之一。
床第之间既有乐趣,也有尴尬。大三冬季从盛京回湘,在沈暂住一夜,旅店隔音极差,半夜难堪。不得已起床出去闲逛,那年冬天整个假期无雪,偏那夜鹅毛大雪,反得赏雪之乐。现在也有尴尬时候,每周项目要检查通报宿舍,偶有被子未叠,大庭广众之下上缴罚金,凌乱宿舍不堪入目,甚是尴尬。高中时候虽然也有老师检查床铺,每日却愿与老师斗智斗勇。即便如此,我还是屡次摘得扣分王的桂冠,现在想来也趣味盎然。
我家在东北,很少睡床。所有与床结缘的故事,都是乡愁铺成的一摊浅浅淡淡的苦。年中的时候看王鼎钧的《关山夺路》,目录后第一页便是他辗转千里的一张略图。现在看来我亦可画作此图了。上月在大华1935看话剧,正巧遇到+BOX在拍青年向世界提问的纪录片,我凑了热闹也去参加,凡参加者需要在一张地图上画出自己生活超过一年的城市及奔波路线。签字笔从东北到中南又到西北,都说笔落惊风雨,我算笔落思乡几许。南北奔波与四处游玩中,各色的床大多得偿一睡,不过如何都觉不如家中火炕。我不爱吃肉,兄说我是天生无此口福者。于这方寸之地,我亦无此福,软床阮枕我都不习惯,是睡惯了硬邦邦的炕的。但凡软枕只能枕着自己胳膊入眠,古代将士枕戈待旦,我是枕胳待旦。
写完这些字的时候,大部分人已然在床上和衣睡稳,我这算是“出帐外且散愁情。”寒夜里围炉拥衾捧书夜读是件雅事,少时住宿,大部分书都是夜里在床上读完,熄灯后一手持书一手吃小手电筒,恍惚便是半夜。这习惯养成至今,只不过没当年精神,只读数页便需安睡了。
李焯雄写的歌词《单人房双人床》写有“你脱下的伪装,你会怎么放。”床上卸下了伪装也下了化妆,很是件可怕的事。还好我只有张单人床,而床上只有影影绰绰的疑似地上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