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教育部的调查结果显示,校园欺凌发生率为33.36%,经常被欺凌的比例为4.7%,偶尔被欺凌的比例为28.66%.而17年《中国校园欺凌调查报告》的调查结果表明中部地区校园欺凌发生率达46.23%,这些骇人听闻的数据背后是多少人难以想象的心碎,从19年10月25日上映的《少年的你》一直上热搜这件事上也许能窥见一二。艺术来源于生活,而现实可能更加残酷。而我之所以想写19年夏天的这段经历,是相信我们能从这个故事里吸取经验教训。
2019年6月14日是一个周五,下午第六节我班上英语课;周五下午容易精神涣散不认真听课,那天手头的活也不紧,我便去教室巡堂了。平时M也就趴在桌子上睡觉,此时她不在教室,英语老师一副不知道发生了啥的样子。毕竟还在上课,而且这孩子偶尔会请假去参加校外活动,我于是打电话向家里询问是否请假离校,M的爸爸告诉我没有请假。M是重组家庭,爸爸再婚后又生了一个儿子;正在青春期的女孩子固然敏感些,而爸爸那种动辄使用暴力的解决问题的方式无疑是雪上加霜;爸妈离婚、再婚、弟弟出生、爸爸教育自己的方式,这些她通通改变不了,而随便对待自己的学习变成了一个发泄口。那时我还想着,发泄过心情好了下节课也就该回来了吧。
第六节下课,我并没有像预期那样在教室见到M,班上同学说下午在某班附近见到她,但我附近找遍了没有M的踪迹。回办公室路上,我听到同事跟隔壁班的班主任说他班男生聚集在厕所门口,让他去看看啥情况。班主任一喊那帮男生便散了,那帮男生素来调皮,包括我在内,没有一个人觉察到异常。如果那个同事当时选择去那个厕所里看看,那么整件事也许又是另一种结果。
楼层上上下下找遍都没看到人,这时我有点着急了,给M的爸爸打了电话说我会继续找,让他那边也一起找。我抱着一丝希望地想着:也许今天M就是想让我们着急,说不定躲在女厕所了?说时迟 那时快,我奔向我班附近的女厕所,大声喊M的名字:你在不在啊,出来吧!老师不会怪你的!就在我一个个推门确认时惊喜地发现有扇门锁死了,第一反应就觉得是M,拼命地敲门劝她出来。可是不管我怎么敲门、推门,那扇门始终紧闭,也没有任何应答。于是我推翻了自己的直觉,“估计是别班的同学吧”,便转移了搜索阵地。
第八节课下课,既愤怒又绝望的时候我在一楼看到了M,她正站在广场对面。可能也知道消失这么久不是小事,M主动来到办公室,脸上是她惯有的表情,然而一直在含糊其辞。说着说着她情绪有些激动,极力要求不让爸爸过来,一听她爸过来了就开始哭,这让我觉得很蹊跷。“不能让她和稀泥,以前被人勒索钱,也是到了不得不说的地步才来找我,一定要知道真相!”,在我的坚持下M开始边哭边说这天下午她到底经历了什么。我才知道那群男生聚集在厕所门口是在围观女生间的欺凌,当时M真的在女厕所,在那扇紧闭的门后,被胁迫没有出声,对方还威胁她要她不能让老师家长知道。最后旁听的父亲爆发了,怒吼着一定要让对方付出代价。顾不得是周五晚上,我打通了心理老师的电话,让她跟M聊聊,我则转头安抚M的爸爸。因为事情涉及三个家庭两个学校,我安慰M的爸爸说周末这段时间让我把一些细节核实清楚,请他相信我,周一一定会妥善处理,给他一个交代的。
6月15日周六上午,我打通了Z家长的电话,Z的妈妈听我讲述事件经过显然很震惊,毕竟唆使别人进学校逼迫同学在厕所里凌辱长达一个多小时不是一件小事。我请她帮忙核实一个情况,那天下午Z的堂妹S是不是没去上学。不久回电来了,S那天下午确实请假没去学校,又说S不是品行端正的孩子平日里家里也十分头疼,而Z说M在学校对自己态度不好,那天下午S就去帮她“出气”。我忍住怒气地告诉她此种行为对同学造成了伤害,麻烦她下周一带上S以及她的父母一起到学校来解决事情,她也只能悻悻地答应了。
6月17日上午我把事情报告给德育处的L主任,了解过情况后主任和S所在的学校通报情况,我们商量好下午把Z和S的父母一起请过来,我也赶紧打电话把事情进展告诉M的爸爸。中午13:20M的爸爸在QQ上质问三连,令我震惊的是根据M的说法,那个女孩再次威胁说如果下午M的家人敢来学校见她一次打一次,还说下学期升学到这里,要她小心点。六年级的S如此社会让我瞠目结舌,但归根结底整件事的源头还是Z。Z为什么怨恨M呢?她的说法是M不认可她的颜值,“轻视”她,在她的价值观里,这是不可原谅的。Z的性格该怎么说呢?如果这个世界不合她的心意,那么这个世界就是错的。每学年学生要接受体质测试,还有体检,体检数据由医院回传给我们,万万没想到结果出来后Z要她妈妈找我给她改体重。就算内心觉得这要求很荒唐,但还是给她耐心解释即使是班主任也是没办法改动这些数据的,然而这位妈妈回答我说“女儿说了,她没有那么重”。
6月17日下午,家长们如期赴约,唯独M爸爸那句“X老师,你下午什么话也不要说”让我内心隐隐有些不安。由于事件性质,当天下午校长、主任、派出所民警齐上阵,联系接待家长到现场后我本该暂时远离风暴中心,没想到那天下午一向不信任别人一直对我态度很差的M主动要求我陪着她。有人也许会觉得,受了欺负告发举报是理所当然的。但是,调查的过程对当事人来说意味着什么?再次回忆事情的经过和细节才能保护自己逻辑上是没问题,但不代表这个过程如我们想象中那样轻而易举,它是有附加伤害的。民警了解清楚情况后M和目击证人Y从办公室出来,家长接待室里校长在和她的爸爸、姑姑交涉着,我在外面陪着M和Y。房间里爆发出激烈争吵,M哭了起来,我只好进去劝他们不要这样,会吓到孩子。这下她爸不管校长夺门而出扬言要联系律师,她姑姑则出来把M护在怀里,好像周围都是敌人。大家冷静下来再次坐下来谈的时候,我没有出去;因为我一直以来对M尽心尽力建立起来的信任,我成了全场唯一不会被怼的“幸运儿”。我站在那里,看着Z和S的母亲满脸泪水,不禁想到此时此刻在家的Z,她是否意识到自己造成了怎样的伤害?结束的时候已过放学时间,我安慰M和Y赶紧回家好好休息,姑姑此时一改先前对我的敌意,对我好一番“亲切交谈”;说到底,她的歇斯底里也是看了新闻对校园欺凌的报道而过于担心罢了。最后送别M一家人的时候,M爸爸对校长说“X老师是个好人,我知道你们有绩效考核之类的,千万别因为这次的事影响她”,我在一旁十分理解校长勉强的笑容。虽说是为了给校方警方施加压力,但整个下午实在是真情实感,人仰马翻,火药味十足。
6月18日上午,按照约定S家把保证书送过来了。主任通知我去取,让我复印备份后及时交到M手里。我不知道的是,S的保证书完全没提及整件事的前因后果,没有家长签名,而我天真地以为作为德育处主任会过目后没问题才交给我。这份轻描淡写粗鲁莽撞的保证书再一次把M爸爸点燃了,我打电话解释说中午这份并不是终稿,并且向他保证我会亲自跟进修改直到他满意。但转头他又去向校长施加“压力”,因为施暴者“太嚣张”,反正是很激烈的言论吧,下午我就被叫到校长室挨批了,因为我“办事不力”。在向校长承诺会负责修改保证书并且一定让M爸爸满意后我走出了校长办公室。
6月19日上午八点,我在家长接待室里见到了S和她母亲。开始之前我对S说:虽然你犯了错,但是你未来还有很长的日子,如果你愿意让我帮你,事情解决后你还可以开始新生活。S写一份自己看起来毫无责任的保证书,是因为这份东西要留底,她还是在意自己的人生的。权衡再三,我让她把最后一段写为:“我因为轻信Z的一面之词,产生了错误的念头,采取了暴力的方式对待她的同班同学,我实在懊悔不已。”幸运的是,这个说法S接受了M爸爸也很满意。保证书搞定了,几天的惊涛骇浪总算是告一段落。
虽然是自己不肯放过蛛丝马迹非要抽丝剥茧,没有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觉悟给自己带来了惊心动魄的三天,但不后悔。严肃处理不仅仅是避免了M再次遭受伤害,让她能及时得到心理上的救助和精神上的支持,也是在保护S和Z;对S来说,如果她这次恐吓成功,接下来她可能还会再次实施这样的行为,这是一条非常危险的道路;对Z来说,虽然她回校上课说出她是故意躲着不来学校躲过了制裁这样荒唐的话,但起码给她妈妈敲响了家庭教育方面的警钟。
至此,我希望大家可以重新看待某些看起来似乎无关紧要的规则。每节课的点名,任课老师“较真”好还是不好?孩子缺席在校午休,老师第一时间跟你联系是否小题大作?校园欺凌之所以听得多见得少,是因为它本来就不好发现,抛开欺凌方式不谈,时间跟地点常常具有隐蔽性,比如上下学路上、厕所和运动场角落等。欺凌者的逻辑往往不是“我想欺负你”,而是“你招惹是非,活该”,这种反复的情绪碾压,也会让本就缺少关爱的受欺凌者失去求助的勇气。事后的处理震慑固然重要,但是如果能早一点发现甚至制止,不才是最大限度地减少伤害吗?
校园欺凌是孩子的问题吗?孩子的社会化和心理方面的成长是没办法靠自己完成的吧?养育人类幼崽本就是一条充满挑战的艰辛的道路,对父母和孩子来说都是需要不断克服困难成长的。不断自我麻痹逃避身为父母的责任,对孩子来说就是一场灾难吧?孩子对自己的降生是完全没得选择的,本来父母应该陪着他们努力的,发现苗头不对却对问题视而不见或者假装很努力,短期内是可以逃避自己该承受的压力,伤到的也是别人的孩子,但这种“转移”的代价会越来越大,直到有一天事情无可挽回,你发现自己不认识自己的孩子,他怎么会做出那样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