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电影的父亲,并不是我的父亲。是我天才同学的爸爸。
小时候,农村的电影放映员是明星一样的人物。我这位同学的爸爸嗓音浑厚,声音极富磁性和穿透力,说起话来,还有些文学色彩。所以,只要他在广播里开口,我们都会激动起来,因为我们都知道,今晚又要放电影了!
他有两个儿子,小儿子是我们的天才同学——小卫。现在应该是中科大的教授了,要知道,他16岁就去中科大读本科了,读研后又留校了。小时候,他在我们眼里是神一样的存在:没有他不认识的字,没有他不会做的题目,没有他不懂的冷门知识……偏偏他的年龄比我们都要小。
他还有一个大儿子,和我们大家一样普通。最记得这样一个场景:他们父子三人一起从家里出来,开始一起走路:爸爸推着自行车,两个儿子跟在后面。遇到我们一起结伴上学的大部队,他就招呼小卫坐车,留下哥哥和我们一起步行去上学——他在乡里上班,小卫是去几里外的乡中心小学读书的,而哥哥是和我们一起在附近的村小读书。
小卫本来也是和我们一样在村小读书的,要不,要不怎么说和我们同学呢,可是,村小教学质量有限。是的,我们的老师很多是代课老师,或者高中毕业的民办老师。后来小卫就去了乡中心小学,那里有很多中师毕业的青年老师。可不知道为什么,兜兜转转,小卫后来又转回来和我们同学了。这位天才同学大部分时间都是沉默的,面部表情也总那么骄傲:他平时是不和我们这些普通同学说话的。
虽然儿子跟傲娇,但是,爸爸倒是蛮谦和的,很爱和人聊天,尤其爱和人说他小儿子。
记得大学里的一个暑假,邻居们聚在我家,就看到他骑着老式自行车,车上还绑着两个大框。大家招呼他下车来歇一会儿,他用那极富特征的声音大声说:不歇了!不歇了!我还要跑一趟呢!我邻居华哥问他:“小卫有没有回家呀?”他立刻跳下车:“没有呢!他暑假留在学校,他们学业任务重呢……”只要说到他家小卫,不聊半小时是不可能的。所以,我们都会搬好板凳给他坐。而他也特别喜欢和我爸爸这样的人聊天。孩子是同学,都考取大学了,话题肯定更多些。可是,我爸爸大部分时间都只是“嗯嗯嗯”地点头——他儿子是天才呀!和我们普通大学生有多少共同之处呢?
那一次我知道了,他不当放映员了:乡里的电影院早就废弃了,人们也不需要露天电影了。他现在在家搞副业,养孔雀,长西瓜。那两个大框,就是运西瓜的。是呀!除了天才小儿子,还有一个很普通的大儿子,需要盖楼房,娶老婆呢!
十年前,我在火车站又看到了他,我喊他伯伯,他愣了一下也认出我。他已经两鬓斑白,完全是个老年人了。我一提到小卫,他立即变得高兴起来,激动地告诉我,这一趟是陪邻居去南京看病的,顺道再去合肥小卫那里看看孙子。他说,儿子也很辛苦,经常出差谈项目,双职工,自己带孩子,好在吃住都在校园,也没有要他们去帮带孙子……
虽然很多年看不到这位和我爸爸同辈的老放映员了,但很多时候,我都会想起来这位父亲。当我面对两个孩子的时候,不知道如何来引导她们的时候,我会想到他;当我35岁突然遇到单位解散,一夜之间没有了工作的时候,我会想到他;当我看到我叔叔眉飞色舞谈及自己️上清华的聪明儿子时,我也会想到他……
而更多的时候,是我想起来,我的爸爸如果现在还在的话,会不会也和这位父亲一样,一提到自己的孩子,就会放下眼前的所有琐事,高兴一阵子。会不会也经常找个借口来我所在的城市,看看我的孩子?我不在老家的日子,他会怎么处置自己的退休生活……
天下的路,其实都是一条路,都是由儿女走向父母的路。
而我们每想起一个人,每感慨一件事,其实都是通往自己内心深处的幽径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