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祭

照家乡过年回家习俗,大年初一是回奶奶家的日子,大年初二则是回姥姥家的日子。这样的惯常习俗中还有这样一条为意外状况而定的规矩,碰上家里长辈离世,回家日期便会改到不让串门走亲访友的大年初三,直到第三年大办三年祭日后结束恢复初一初二回家的惯例。

这已经是第三年大年初三回姥姥家。

依然是匆匆走街后带上水果、糕点、纸钱、鞭炮、铁锹去了坟上,像每次祭奠一样,舅舅用铁锹把旁边的新土翻上干瘪的小坟头,姨和妈妈把水果切块,糕点掰开揉碎,再点上纸钱,声音颤抖着:“爹,收钱了…爹,收钱…”每个人都神情静默,跪下磕头。最后,用水壶围着吃食和燃成灰烬的纸钱打转把残火浇熄。低头离开的时候耳畔都是震荡天地旷野的鞭炮声,回声不绝。我好像从来都不会回头,但是小坟头和边上的小矮树的样子就印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




东狄邱村的房子大抵都是这样盖的,有个朝南的堂屋作主屋,几级台阶上去是一个门槛,抬腿跨入说是有好运的,而幼时顽皮的我总爱踩在门槛上晃晃悠悠再嬉笑着掉进屋里,虽然这种行为总逃不过被姥姥一顿骂,我却仍旧乐此不疲。屋内有一个硕大的外间是用来迎宾客的,地位相当于今天单元房的客厅,但却是没有沙发的,正冲着屋门的黑色明式大方桌和椅凳坐北朝南立于中央,其上供奉的神明更平添了几分威严。

堂屋两端是两个里间。

西里间被屋角水泥砌的煤火炉子、两个旧单人沙发,一张床,一张放碗和暖壶的桌子和一张放电视的桌子装得只剩中间不足两平米,可却总能床上三两小孩儿,床沿五六大人,沙发两人,再坐几个小板凳,塞下十好几口,你一言我一语好不热闹,这两米见方的空地也因此总是用瓜子皮和花生壳作毯,隔段时间矮小的姥姥就拿着笤帚垛子,拖着“噌噌”的步子弯着腰将这层“毯子”收到墙角,给我们再造的空间。姥姥总是口头儿挂着:“里间没地儿了…里间没地儿了…”于是有的邻里亲友就总是撩撩帘子,打个照面,就被这阵仗吓跑了。不过通常来人的时候,大家还是如同接力般的,用一波来一波走来接茬的。倘若赶上饭点,中间的两平米便会被小圆桌填补,和着昏黄的钨丝灯的映衬,小孩儿围坐着桌子吃饭,大人们端着碗坐在床沿儿吃,家长里短也挤在屋里,这便是农村人最普通的一顿晚饭的模样。

东里间是很少有人涉足的。一张床,没有人睡。三个柜子,一张桌子,一口缸,一架封存已久的老式缝纫机,这个屋便成了姥姥的储物间,总能给回家来的孩子变出各种她不舍得开箱的饮料零食。可能是因为这个屋没有煤火炉子,所以冷清。也可能是因为这个屋被边上的东屋挡住阳光,所以冷清。还可能是因为这个屋缺少人气,所以冷清。可能正因为这冷清,这些年我很少去东里间,或者说很怕去,去也是低头找些吃的就又灰溜溜逃走,像极了偷吃。如果再要给我的仓皇落跑一个理由,那大概就是窗口那张桌子上的遗像吧。




三年了呵。

初三那天从坟上回来,聊什么都会归结到今年的三年祭日。祭日也在年儿里,正月十四,是的,他是三年前元宵节头一天走的。我依然可以记得起他躺在西里间的床上,睁着浑浊的眼睛,努力抽空地呼吸,干枯的手别着细小的针头,吊瓶的液体一滴一滴,控诉着死神怎么可以来得这样快。

他闭眼那刻我不在跟前,我当时在忙自己的破事儿吧,满脑子都是自己那点破事儿,幼稚地以为是我全世界的破事儿。所以其实他走的时候,是我最自私不懂事的时候。只记得当时在外边晃荡的我接到表哥电话:“笑,你在哪儿?我去接你。咱姥爷,走了…”坐在哥哥车上,谁都没说话,车开得很快,很快。还没到家,哀乐就听得到了,我知道这次是从我家来的。站在门口,满眼都是挂满泪痕的脸,耳边充斥的都是呼喊哭声,我感觉一阵眩晕,但我没有哭。

之后几天,停棺,守灵,火化,下葬,一切都照程序进行着。

我也难过,我还是没有哭。我只知道我没有姥爷了,姥姥是一个人了。生老病死,这就是宿命,谁都逃不掉。

这三年,我不回忆,我不触碰。因为他走的时候,我不孝我歉疚,为什么就是差了这三年的成长成熟?所以“遗憾”“后悔”“愧疚”这些词造出来就是方便在生命的这些阶段用的吧。

生命最后那两年,姥爷查出肝癌晚期,干扰素这种使用后会致使抑郁甚至轻生的药物作为肝病的标配,让原本爱逗乐热爱生活的他变得少言寡语,让原本结实健硕的他开始日渐消瘦。那段时间,姥爷在姨单位做门卫,早上五点就起床开始扫院子、洒水、送报纸,尽着一切门卫应尽的责任,日复一日,甚至比常人做得还好,只是不说话。其余的时间永远躺在躺椅上,拿着收音机,听着戏曲,只是再不像当初,会眯着眼陶醉地跟着哼唱,他把声音开得很小,闭着眼好像睡着了一样。

也是那段时间,我在姨办公室住,每天日夜颠倒着生活,白天除了吃饭就是睡觉,晚上出去玩,玩够了回办公室再玩电脑玩个通宵。那天妈妈非要留下住,本来那段时间和妈妈的关系就很紧张,这下好像我的生活又要被“打乱”,脾气“噌”得一下上来,妈妈一气之下抱着妹妹回家,我在楼上窗户看着姥爷从门卫室出来背上妹妹,肩膀不再结实却还固执地要一如既往地扛起整个家的重量,姥姥跟在身后扶着姥爷背上的妹妹。当时的我看着这一切的发生是流着眼泪挣扎的,我真恨我的自私、叛逆、不懂事、无法克制和不肯低头认错的坏脾气。

姥爷后来住了院,我的心思却还是在医院外面,妈妈气得几次电话叫我回医院,后来告诉我:“你姥爷对你很失望,说小妮儿懂事,都比你强得多。”我没说话,其实那段时间我过得也不好,只是当时太年轻的我并不懂,今天回头看当真幼稚可笑,真没什么大不了,还酿成了这种阴阳相隔、无法弥补的缺憾。人为什么总要在痛苦和悔恨中才能成长?如果有人不是,那聪明的,你告诉我,为什么总是我这么迟钝、这么后知后觉?

所以我一直都躲着那张摆在东里间桌子上的遗像。三年大祭,所有人都在缅怀。我也是时候面对了。




初三那天,我一个人走进东里间,这次是冲着那张桌子去的,直面那张照片,我看着他的眼神,是分隔天地的四目相对。我想说的他都懂吧。毕竟我们感情是不一般的,对吗,老爷子?

他走的时候他的多数书画都是一同烧了去的,可是我还是希望能在这个屋子里找到他的一些痕迹气息。弗吉尼亚.伍尔芙不是说:女人要有一间属于自己的小屋,一笔属于自己的薪金,才能有创作的自由。男人又何尝不是如此?这个屋,就是他的创作天地。可是他却一辈子把钱贴补家用,不舍得投给自己的这些创作,终于多才多艺只停留在了自娱自乐。


抬着上一个抽屉费些力气才能拉出下面的抽屉,左下角的抽屉被满满的戏曲磁带塞满,被尘封的是他的《泪洒相思地》,他的常香玉,他的豫剧。

姥爷对戏曲的热爱是有志同道合的朋友的,他带我去过跟他一样爱拉爱唱的朋友家,看着一排老头儿或是闭着眼一起弹奏哼唱,或是互相讨教切磋,我不懂就只能由着姥爷朋友家的小女孩儿带到一旁的花园里找找指甲花染个指甲。现在想来,家里的孩子大概只有我有此殊荣被姥爷带去会过戏友,还真是可以拿出来得瑟炫耀的事儿呵。每次姥爷带我出去,姥姥总爱嘟囔:“上哪儿都爱㧟个孩子!”姥爷也不理,只把我放在二八大梁车前边的横梁上就“嗖”地骑出去了,钻在姥爷怀里,被姥爷胡渣扎着,和着微风,姥爷轻哼着,夕阳正红,真好。

幼年时期我是在姥姥家生活过两个年头的。

那些冬日晚上,我和姥爷、姥姥三人藏在西里间的被窝里看姥爷的戏曲光盘。《清风亭》《秦香莲》《窦娥冤》《朝阳沟》…剩下的记忆虽然都只是一些姥爷给我讲《清风亭》第几幕都发生了什么、陈世美怎么负心的场景和《窦娥冤》六月飞雪的画面的碎片…我听不懂拖腔冗长的戏,却也被一个个故事吸引得不舍得睡。姥姥不停催着“赶紧睡吧”,姥爷却只管一脸美滋滋地跟着轻哼,我茫然却也饶有兴趣地看着起劲,煤火也烧得正旺。

那些夏日早晨都是被姥爷哼着戏曲拉着板胡叫醒的,我在外间的凉席上,揉揉惺忪睡眼,看着东里间的姥爷,白背心,套着大裤衩的大腿上托着板胡,左手戴着扳指扶着琴弦有节奏地轻弹,右手一上一下一左一右地拉着。眼睛在老花镜下轻眯,随着轻哼轻弹的节奏,脑袋也跟着陶醉地摇晃着。有时也会戛然而止,一个曲调重复上几遍,直到他觉得对了为止。

蹲在院子里脸盆前洗完脸,姥姥就会亮出大嗓门一脸急躁地吩咐我:“快去叫你姥爷吃饭!”

姥爷有时太过沉醉并不会发觉我没个性的召唤,这时就得姥姥登场了:“戏迷子!快点吃饭吧!叫你听不着?”姥爷这才不紧不慢地来吃饭,吃饭时还轻哼着刚才的调调,入戏之深也只有姥姥的嘟囔能把他“解救”出来。

后来我为了带姥爷出戏,就变了个法子。颠颠儿地跑去故意拖着声腔:“姥~爷~吃~饭~”

姥爷也配合地笑着用戏曲声腔回应:“哦~哦~”

然后,仍然是好一阵不来吃饭。我在心里假设过,这要是赶上他练毛笔字,我若是把蘸酱的饼子端去,他还不得学了陈毅误把墨汁当酱汁蘸了吃一嘴黑墨汁?


饭后姥爷总要去地里干农活,或是给各村落画墙上的宣传画、写标语。我就会偷偷溜进他的创作空间。桌子上有时候是他早上边弹唱边写的音符曲谱,有时候是他写在废旧报纸上的狂草,有时候是被镇纸压着还未完工的水墨画,有时候是剪裁的美术字,有时候也只是草草几笔随笔…我想那时的我的心情更多的应该是不明觉厉吧。而今,这个桌子见证了他的才华后,只留下了他的一纸相片。

戏曲磁带抽屉的上层抽屉里放的是两个三角板和一个尺子,一看到它们的时候我心里就马上响起个强烈的声音:这些,我要带走。

这是姥爷用来做美术字的尺子,然而小时候我也不知道姥爷总拿着这些比划来比划去在做什么,只知道他很喜欢这些玩意儿。

趁他不在家的时候我又从他的创作空间偷出这些放进鞋盒里,踩上凳子,拿到墙头上去把玩。小孩儿总是容易被吃的诱惑的,听到姥姥喊我吃东西,这下怎么会还记得什么玩的,留下鞋盒,一溜烟儿跑去西里间,没出息地一通吃,好像脑子也会随着吃饱一起变得笨拙,墙头上的事儿完全忘的一干二净。消了食儿再想起来,墙头已只剩盒子却不见尺子。我猜应该是被墙头那边顽皮的小孩儿偷了去罢。我害怕极了,不知道怎么跟姥爷交代,毕竟是他的心爱之物。姥姥和妈妈知道了也都陪我一起找,无果。姥姥说:“你姥爷该生气了。”我怕得坐立不安着,也不想着吃了,只想躲起来,天越黑离姥爷回来的时间越近,我越是怕。

姥爷还是回来了,看这一身的各色颜料,就知道是刚做完画墙的活计。若是干农活回来,往往都是汗湿衣衫,裤管一边卷在膝盖上,一边挂着泥土的重量垂在脚腕,浸过泥土的布鞋在屋里留下点点印记,其实鞋子和裤子上的泥有些倒是干了的。弯下腰洗脸的时候被烈日烤得紫红的脖子从衣领露出,上面沟沟壑壑如同皲裂的土地,像是在替他讲述着辛勤坚韧、不劳无获的道理。

妈妈倒是实诚,也不等我姥爷洗把脸就告诉了姥爷我闯的祸事,姥爷是真的生气了,我赶紧藏在妈妈身后,姥爷扬起的手中做活用的木头米尺,却也终于没有舍得打在我身上。姥爷只是无奈地叫我“小燕子”,说我和还珠格格一样爱闯祸。

至于这两个三角板和尺子去了哪里怎么又回来的,我也不得而知。只记得那天姥爷也没有吃饭就出去找了…

毕竟姥姥评价姥爷:“跟个妇女一样爱带小孩子”,他怎么会舍得打我呢?姥姥也总是给我念叨:“小时候你一屁股坐到开水锅里,衣服都是用剪刀从身上剪下来的,听着你哭,你妈也心疼得光掉泪,结果你倒好,晚上哭着吵着要你姥爷搂着睡,也不跟你妈睡。”

在我记忆里,小时候在姥姥家住一直是跟姥爷一个被窝睡的。我总爱摸姥爷肚子上那条十几厘米长的褐色手术疤,姥爷告诉我这是我出生那年陪我一起经历的动荡。后来听妈妈说我出生那年,姥爷恰好也做手术。再后来,又听姨说可能是那次手术后输的血留下了肝病的隐患。




桌子的抽屉里除了这些,也没了其他什么,可仅仅用这些来追忆姥爷是远远不够的。姥姥看我在她的储物间肆意翻腾来翻腾去,再也看不下去:“你找啥吃的呢?”

“我不吃…我姥爷那些书画,我姥爷走的时候都烧了吗?没有留一些吗?”

“还有一些,在南屋墙角的袋子里,他们说没用了要扔了,我不让,办三年的时候烧了吧还是。”

我有点生气:“都不许扔也不许烧!嫌碍事我带走!”

南屋是个小贮藏间,放的都是丸子酥肉类的那些年货。墙角的书画显得那么形单影只、格格不入。

把书画拿到堂屋外间,一幅幅摊开后,果不其然,引起一阵围观和追忆。

表妹说她小学的时候学校让交国画作品,她交过一张姥爷的画,还叮嘱姥爷画得差一点。后来表妹又讲姥爷教她区分傻傻分不清楚的舌前舌后音“zun”和“zhun”,教她说俄语,简单感叹完真是个洋气的老头儿,就又陷入我和他的国画回忆。

小学的时候我是美术课代表,美术老师的父亲和姥爷是画友。老师留作业让画国画,说是可以和家里会画的合作,我便理所当然的把这难题抛给了姥爷。那是幅山水画,眼看着姥爷竣工,我着急了:“那这都是你画的啊,跟我都没关系嘛!”

姥爷把毛笔放到我手里,攥着我的手画出三两小人,几页扁舟,老花镜耷拉着:“这不是你画的嘛!”哈哈哈哈,祖孙俩一阵笑声。

姥爷题字:外公明山作山水,外孙女点景。最后还叩上姥爷自己做的印章。自欺欺人还不够,我竟真的拿去交了作业,其实都是心知肚明的。老师留画画的作业,那就是给姥爷留作业。老师下征文比赛、朗诵比赛、写字比赛的任务,那就是给妈妈下任务。我一直以为所有人的家庭都是一样的,后来我才知道并不是所有人都有才子和才女这样的家庭背景的。只是叛逆的我,面对别人的羡慕夸赞时,只会说:“有什么好!天天压制那么严,烦死了都!”反倒喜欢别人家好吃好喝好玩的感觉,生活好不惬意。加上与爱看《水浒》的嗜好相配的逆反性格,贪玩,不服管教,产生了后来作为问题少女的我的种种弯路经历的反应。说我今天是迷途知返其实是不太标准的,而是坎坷多了日渐成熟,只是两种说法的结局却汇于一点。所以在今天的我看来,他们真的是我大写的骄傲,我也为我能够生在这样的家庭而感到无比的幸运和自豪!

姨一张张地拍着照,所有人都在感叹着姥爷的才华,落点都是可惜已不在。这我才意识到有多可惜。

“你姥爷这么有才华一辈子做个农民可惜了。”

“你姥爷跟你姥姥开始其实并不好,老了之后两个人相互扶持,感情真的很好。”




把画拿回家后,还是无法把自己从这种情绪里解放出来。我让妈妈解释那两句话。妈妈说姥爷在外面上的学,当时人家大高个儿,又长得帅气,一身西装笔挺,又满腹经纶,自己还到处旅行。只是书生气太重,看不惯的社会现象太多。

正可谓是“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指点江山,激昂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的写照。

本有机会留在邯郸市邮政局工作,但是他觉得挣得也不比地里多,又不喜官场,加上家里的保守思想就回来了,虽然这样,姥爷地里的产量一直是第一的,追求完美的人做什么都会认真都会卓越都会求尽善尽美,是这样的。

至于姥爷和姥姥是家里包办婚姻,层次不一样,一个是见过世面才华横溢的书生,一个是守着这片土地一辈子大字不识几个的农村妇女,这样层次相差悬殊的结合,难免开头会不太好。但是还好姥姥有农村女性最朴实最勤劳最善良的品格,姥爷也渐渐懂得知足,后来也很幸福。

我缠着妈妈给我多讲些姥爷的事。妈妈说她年轻的时候去城里参加钢笔字比赛,她都到了,姥爷又蹬着自行车跑了一趟只为给她送钢笔,原因仅仅是这支钢笔好用。对于妈妈的字姥爷是认可的,原本姥姥家街门上的字姥爷是鼓励妈妈写的,之后姥爷弄成艺术字刻上去,不知道为什么最后没有实践。姥爷总是问妈妈这样写字好不好,画画着色好不好,我想姥爷是惜妈妈的才的,妈妈也像姥爷的一个知音。曲高和寡,有人互相欣赏总是让人欣慰的。

妈妈上学的时候有次几何没考好,急得直哭还两天不吃饭,给家里写信提到这些,她不会想到姥爷心疼得也好几天不吃不喝跟着流泪。此后再写信回家,就明白了报喜不报忧。

那个年代家里的通讯只有书信,说生活谈学习,却只字不提思念。妈妈这样,背井离乡孤身在东北上学的姨更是这样。可是我想,如果彼此交换收到的信件,两头儿的人儿手里信纸应该都是皱巴巴的,字应该都是被晕开过了的吧。企图隐藏的,就都会跃然纸上了。

姨从东北寄回一封信,姥爷读过,老姥爷就拿走装在自己兜里,每天都会从兜里拿出发皱的信,口齿不清地喃喃:“给我念念…念念…”这一封一念就是一个月。

后来妈妈和姨毕业还乡,那么远也还是把堆积如山的家书也带了回来,这份思念在当时封存箱底,却也没逃过后来的流离,寻不见踪迹。

那个年代家里的交通工具只有二八大梁,姥爷骑着这辆自行车去过地里干活,去过安阳游玩,去过大名妈妈学校专程送炸红薯和箱子柜子,我也见过在天没亮我们还没出被窝的寒冬清晨,姥爷骑着这辆自行车从乡下跑到城里我家送老家地里长得最好的蔬菜和姥姥蒸的馍馍,却不曾留下喝口热水、吃口热饭。

妈妈坐过车前面的横梁,姥爷只顾和小女儿嬉戏,忘却了看路,撞到了老人。

姨坐过车前面的横梁,姥爷把要去千里之外上学的大女儿送了再送,恨不得送出这千里。

我坐过车前面的横梁,姥爷的怀抱、胡渣和歌声,成了外孙女的坚实的堡垒和暖心的回忆。

……

妈妈说,说起你姥爷,那是需要出个传记的,不是我三言两语就说得完的。

“真好,妈妈有个好爸爸。”

我和妈妈相视一笑,但谁都知道下一秒泪水就会马上决堤。

我拿出在我家拍的姥爷抱着穿着大棉袄的我,用胡渣扎我的照片,谁都再收不住,我想我姥爷了,从来没有这么想。




正月十三上坟回来,绕了远,说是给姥爷领路让姥爷认回家的路,二十三岁的我居然像个几岁的孩童,天真地想,给姥爷领了路姥爷就真的会回来吗?

晚上,灵棚搭起。看到大屏幕上滚动播放的姥爷的照片和画作,我背过身偷偷抹着眼泪。看到妈妈朋友圈纪念姥爷的文章,我背过身偷偷抹眼泪。看到东里间满屋的家人,姥姥和姥姑说着姨身子一直不好,想起姥爷总喊满头灰发的姥姑“婷妮子”,顿感在姥爷这些长辈面前,多老也是妹妹,多大也终究是孩子,我又背过身去偷偷抹眼泪了。还好每次都只是自己知道,不然敏感的我又该招多少人哭呢。

那天晚上月亮很圆很亮,白月光透过人洒下几抹倒影在地上,宁静得有心事也不能说。

远航弟弟说:“你在保定肯定没见过这么美的月光。”

我说:“你在北京更见不到这么美的月光。”

就都没有再说话。

即使月光这么亮也没有挡住繁星的光芒,我还是习惯性地去找北斗七星,指给还不知道夜空原来这么美的妹妹看。其实,我上次看这么美的月光和星光,应该是比她还小的年纪吧,那时也是在这里,是一段再回不去的无瑕时光。

十四上坟,一切又照程序进行。

只是这次我哭了,第一次在坟上哭。三年大祭我的泪腺还真是发达。这次我知道的不仅是我没有姥爷了,姥姥没有伴了,也意识到一个优秀的男人不在这世上了、不在这个家了,妈妈没有爸爸了。姥姥的主心骨没了,妈妈的顶梁柱塌了,我的天也崩了。

他都没有等我懂事,没有等我复习考研那些艺术门类知识终于到可以跟他精神共鸣的时候了,没有等我把他的梦带出乡村,没有等我…就走了,就再也无法分享我的悲喜了,也再不给我机会去读懂他这本翻阅不尽的书了。

踩着脚下的土地离开的时候,我思绪万千,不管别人看到的我是什么样子,我知道,我心里永远有这样一片净土,警示我少些浮躁多些沉淀。

我也清楚的知道,为什么三年祭日的我会思念他到溃不成军。眼下的变故,提醒我再没有谁可以依靠,我必须把自己锻造到三头六臂、刀枪不入、无所不能,要强大到可以做全家人的依靠。

三年前的我不成熟,今天的我依然不成熟,经历了一次次把所有曾经认为对的认知全盘推翻重新建构的种种,我不敢肯定今天的想法就是对的,但我只能往前走往上走,在困顿逆境和风险中继续成长,反正谁都是未能成熟就要老了的。我也学着不去担心得太远,只盼未来的我的所做所为会让今天的我惊叹、让最终的我无憾。

世界上从来就没有感同身受,有些情绪也只能说给懂的人听。因为相似,喜欢萧红《呼兰河传》里祖父教会了她如何去爱的点滴,喜欢蒋雯丽《我们天上见》里她和姥爷朴实无华的生活。我和姥爷的故事,就写到这,文中的每一个片段都会像电影镜头一样一幕幕在我脑海里、在我眼前重演,他之于我的意义,遍布我身上的各个角落,一如他还存活在我的血脉里。

最后,希望他就这样陪着我,看未来的我活成是枝裕和导演镜头下《海街日记》里的姑娘的模样。

附上姥爷年轻帅照一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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