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九月的古城,树梢的绿荫尚且有七分浓密,空气中流动的冷寒却已带来八分萧瑟秋意。穿过熙攘的人群,一家人围坐融融灯火下,小小的空间弥漫着松弛、温暖、静好的氛围。
楼下车辆在夜色中川流不息,窗外大厦霓虹闪烁,不去想今晚是否有星星,明日是雨是停,内心混沌又清明,听得到时间流淌,知自己在何方。心若能时长保持这样的安静与清明,需要极高的修为。
与儿子因一盘菜聊到从前,聊到故乡、父亲。那个时空是金色的,澄明的,轻轻盈盈中满溢着自在丰饶。
偌大的庭院,有着浓白汁液的无花果树无拘无束、无所保留、酣畅淋漓地结了一茬又一茬绵软甜腻的果实。红砖铺就的小径,因了雨水的浸润,边缘长了绒绒绿苔,颜色也在经年风雨中渐渐转为黛青色,自成一种古香的韵味,细细长长,从木制的栅栏大门通往矮矮的厨房,通向白墙青瓦的正屋。
抬头仰望天空,天空灰蒙得匀净,高高屋脊之上又新长了几棵茁壮青翠的瓦松。
闪电、惊雷、大雨过后,小雨还在毛毛地下着,雨水顺着屋檐嘀嗒着,形成一幕巨大的珠帘,自上而下,帷幕一次次落下又重新启幕。
穿上雨靴跟随父亲走在浅浅又长长的洪流中,经过寂寞的皂角树,去看村后涨了水的小溪,一波一涛,流向不远处的大河,想象它们沿途经过无数险滩,弯绕崎岖,汇入远方不可知的大江、大海。
去屋后小小丛林中看老树干上又新长了木耳,望着起伏的山的轮廓,心中升起疑问,这世界还有多少未曾经历的新奇……
很久以后,当年长了无花果的地方被一藤葡萄树代替,几年时间,已爬成一架浓浓绿荫,依旧果实累累。黛色小径自是消失,数十盆精心养育的各色绿植排排搁置,春夏有花,秋冬有叶,步步成景,四季生情。
白墙青瓦的老屋上起了粉色瓷砖的小楼,依然是青瓦,依旧有屋檐,窗前栽种两棵修剪成伞状的景观绿植,软软长长的枝条垂悬半空,随风拂东,枝上挂了两个鸟笼,画眉,四只,成双。
高大的皂角树越发深沉寂寞,小溪成了通车的道路,车辆代替当年的波涛去如今四通八达可知可谋划的远方,夕阳常常从它身后的群山落下,一群新的建筑在金光照耀下,呈现一种不真实的辉煌。
两鬓添了几丝白发的父亲依然健硕、洁净,他常常穿雪白无暇的球鞋,仔裤,开衫毛衣 ,轻盈干练,一如当年。
忙碌半生的他依然忙碌,偶尔闲下来,会走很远的路去山里寻找可塑的山石,运回家中,切割、打磨、成型,置于自制的石盆中,引清水、养小鱼、种花草,刀斧之下、玲珑心间,徜徉于重建的微缩版山水草木间自有另一番情趣。家中茶海、异形茶几、桌椅,皆是父亲用一块块老树根就地取材、扬长补短雕塑而成,拙朴间透着几分古香、几丝雅韵。
黄昏陪父亲在大兴土木的乡间散步,路边散落刚刚砍伐过带着新鲜泥土的大大小小各色树根,父亲一次次停驻,凝视它们,伸出手触摸它们,筹谋着适合的造型。
他的眼睛散发着不曾退却的光芒,他还是那个带我走在雨中感受身边细微新鲜的年轻父亲。仿佛过去的这么多年,只隔了一场梦,仿佛我还站在那里看远山,仿佛这世间的新奇我们还没经历完……
———写于父亲63岁生日之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