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说人在死之前的某个时段会进入到一段非常奇妙的时光旅程,你今生的所有经历会一幕幕过电影一样在你眼前回溯。最可怕的,就是在那个要死不死的瞬间,你突然明白一件事:我本可以。
离漾在那一个明白过来的瞬间,被陈瑾紧紧地抱着,一边哭一边在他耳边说:她活够了,已经活够了。
——写在前面
序
深秋的树叶已经黄得彻底,在冷风中从高高的树上重重地砸下来,地面上是厚厚的落叶,踩上去会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
陈瑾裹紧了大衣站在树下,大口大口地上了瘾一般抽着烟。将烟灰抖落在厚厚的落叶上。
隐隐约约陈瑾又想起了以前的事情,胸口又一阵一阵地疼。猛地吸了一口烟,然后把烟头扔掉,用黑亮的皮鞋尖碾灭。
夜色中最后一丝光火也灭了,他又陷入一阵莫名的情绪。他曾是重度抑郁症患者,靠药物治疗后病已经快好了。但在每年深秋时节,不知是因过于凄凉的环境触景生情还是怎的,他总会陷入再度的抑郁。
从烟盒里又拿出一根烟,熟练地点火。已经是第三根了。陈瑾的心情却越抽越沉重。
突然一个身影从树后闪过,他惊得颤了颤手中的烟灰,一大把落在厚重的落叶上,而后有人从背后一把将他抱住。感觉到是个高他半头的男人,身上油渍与汗水的味道令陈瑾有些反胃,刚皱起眉头想开口说什么,就感到肩头一阵湿润。
男人将他紧紧揽在怀中,令他有些喘不过气,将头埋在他的肩窝处,有滚烫的泪水顺着陈瑾的脖子流进衣服里,令他难受,他忍受不了男人身上的恶臭,想用力睁开,那男人却沙哑着嗓子先说了话:“要怎么样……怎么样才能原谅我?”
陈瑾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来,猛地将男人推开。有些惊讶地打量着眼前的人。男人穿着不合季节的厚棉袄,头发因油腻而粘在了一起,一张脸满是灰尘。仔细一看五官却十分好看。男人红着眼睛,脸上还有泪痕。
“先生,你认错人了。是不是有什么困难呢?”打量完眼前的男人,陈瑾便心生一丝怜悯,一米八几的高个子,却在街头当了流浪汉,任谁看也忍不住可怜。
男人愣愣地看了他好久,最后放弃了一般说:“没有……打扰了。再见。”说完便有些摇晃地转头走掉。一晃便没了影。
陈瑾站在原地,感觉心中一阵汹涌。
快凌晨时仍睡不着,陈瑾到阳台又抽了几根烟,感觉到睡意袭来,便躺回床上,刚要拉掉一旁的夜灯,却发现身旁的妻子仍睁着眼。
“怎么还不睡?这都几点了。”
“陈瑾……今天那个男人……和你说了什么?”妻子小心翼翼地问。
“他说……”察觉到妻子的不对劲,陈瑾顿了一顿,“他求我原谅他。”弯下腰准备拉灯,妻子那一瞬的愕然恰巧被他错过。
“除了这个没有别的了吗?”意料之外的追问,陈瑾转过头有些诧异地看着妻子。没有说话。
妻子宽慰地对他笑了一笑,“我怕他说了什么,让你想起以前不好的事。”
“我以前认识他吗?”
妻子停顿了一下:“嗯。”而后却没有任何的解释。
躺到床上盖好被子,愣愣地盯着天花板看了好一会儿,才想起什么似的,伸手关了夜灯。
“睡吧。”黑夜中他听见自己有些疲倦的声音,和妻子平稳的呼吸声。
两个人却都睁着眼。
壹.回头
料想这深红老绿的秋天不会发生什么好事。陈瑾垂着脑袋坐在后院的门槛上静默地听着秋雨从天空倾泻下来的滴答声。脑袋开始昏沉。他紧紧闭上眼睛,感受到秋雨漠然地打在脸上,而后顺着脖子流进衣服里,凉丝丝的。
昏沉中他做了一个梦,久得竟快要醒不过来。
“陈瑾,你不要回头。”
脚下是长长的铺满落叶的路,踩上去会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高大的枫树的枝丫像是一张巨大的网,笼罩着整个天空,压抑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阳光透过网之间的缝隙一点一点倾泻下来,脚下的落叶上有细细碎碎的斑驳的影子在流动。
陈瑾压抑着巨大的恐惧与悲伤。心里有一个声音提醒他不要停下脚步。
顺着道路一直一直走下去,眼前赫然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森林,深红的光影映在他的脸上,不远处有一方矮矮的坟墓,身后有一个声音告诉他,陈瑾,不要回头。
他踌躇着走上前去,颤抖着手触摸上面的青苔,蹲下身来看见上面赫然写着父亲的名字。
惊慌地回过头看见身后的女孩穿着一席白色长裙面对着他,身后便是远方。她向陈瑾伸出手,笑靥如花。又张了张口,说,陈瑾,你不要回头。
惊醒时已是深夜,后院昏黄的灯光打在他的脸上,有些刺眼。他起身转过头,离漾便在身后站着,穿一席白裙,已淋了一身的雨。
“陈瑾,进来吃饭吧。”她对他微微一笑,又有些心疼地望着他,眉眼流动着悲伤,长过腰的头发上沾着些许雨丝。“你父母的事……请节哀。”说着,离漾也红了眼眶。
陈瑾痴痴地望着眼前还在倾泻的雨幕。心中因那个可怕的梦仍有余悸。想起来这人竟在雨中站了这么久。
父亲因在生意上得罪他人,一桩案子被告非法诉上法庭。那一晚父亲跪在别人的脚边求,求他收留自己的儿子。
而后父亲身后的警察将他强行拉走,银色的手铐哐当一声铐住父亲的双手。巷子里人头涌动,父亲的身影最后与警笛声一起渐渐模糊。
这之后陈瑾的命运便曲折离奇,不知何人误碰了命运的轮盘,他作为一个悲哀的小人物,无奈卷入这场未知的混乱。茫然回首他才发现,一切的一切,始于那个深秋,已经回不了头。
而后在一天早晨醒来才刚醒来眼便得知父亲在狱中自尽的消息。离漾现在门口颤抖着声音说完了整句话,便听到陈瑾凄惨的哭声,简直要把天空起来一个口一般。
于是下起了雨。
离漾走过来与他并肩坐下。长裙有一些湿了,头发如瀑一般漫过腰,在夜色中的眼睛有一些潮湿,闪着光。
陈瑾又回过头透过昏黄的光看见她十六岁清晰的脸,眉眼之间是一般女子不能有的柔情,眼中闪着是湿漉漉的悲伤。与自己的一样。才发现她这么好看。
又想起那一个梦,那人清晰的眉眼出现在眼前。有人在耳边轻声对他说。别回头。
贰.生生
他被收养的那户人家送到了离漾的学校,寄宿制的,整年整年待在里面。
开学那天从校门走过去,一转头看见身后是汹涌的人潮,再转头,发现身前的人潮更是汹涌。似一片海。一个个人头比窜动着,模糊地看不清脸。他神情中晃过一丝慌张,离漾微仰起头,看见他露出孩子一样害怕的神情,便挽过他的手。此后人潮便寂静下来。
到宿舍楼收拾东西。宿舍十分老旧,并没有分层住男女,每一层左边一排住女生,右边住男生。中间的走廊只有几米宽。走过去会清晰地听见洗水房里连续不断的水声。陈瑾从四楼往下面望,看见了更汹涌的人潮。离漾在这之中却将他抓住。
才明白自己此刻是这样幸运。
整日坐在不太大的教室里,头的电扇吱呀吱呀地响。十分令人烦躁。陈瑾并不热衷学习,甚至是厌恶。上课时会认真盯着写满字的黑板,盯久了错觉一般发现上面的字在游动。又转过头开始看天空,想念父亲,还有与他相隔三个班的离漾。
离漾在八班,他在五班,一个楼层五个班,他在走廊这一头,她在另一头。所以连碰面打招呼的机会也很少。陈瑾沮丧地想。
每次到这时老师会点他的名字。他沉默地站起来,盯着满黑板的字一言不发。老师气得当着全班的面骂他。后来好几次都这样,他不听课,也不回答。老师不再叫他的名字,布置的作业他也空着交上去。
每天上课都会看窗外的天空,在本子上画离漾的肖像,为她写诗,在抽屉里看大本大本烂俗的武侠小说。在所有人低头哗哗写试卷时,抬起头担心头顶吱呀吱呀的电扇有一天会掉下来,砸到他的头上。
越是这样闲燥的生活,就越想念离漾。偶尔她会在放学时穿越长长的走廊来看他。陈瑾踌躇地站起来,看见她的身影在教室的门口摇晃。离漾会叮嘱他照顾好自己,偶尔给他送零食。陈瑾只是静默着着看她温柔的眉眼,没有出声。频频地点头,然后她会在走时轻轻拍拍他的肩膀,然后微笑。
这样温柔。
叁.爱
学校宿舍的洗水房哗哗啦啦地响,陈瑾漫无目的地穿越整个宿舍走廊,端着一盆换洗下来的衣服。一抬头就看见湿哒哒的衣服一排一排挂着,嘀嗒嘀嗒的水珠从上面打在破碎的洁白瓷砖上,有阳光从缝隙中穿过,在地板上切下一片耀眼的水镜。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劣质洗衣粉的味道。
他眯着眼睛,透过衣服之间的缝隙,看见对面教学楼一对情侣拥抱在一起。
手中的衣服没拿稳,扑腾一声掉进水池里,溅起不小的水花。陈瑾却似出了神一般,盯着那对情侣。女孩也有长过腰的黑发,此刻正将头靠在那人的胸口,紧紧抱住他。那人的脸在阴影下被模糊,没有表情。
再仔细去看,女孩温柔的眉眼间竟倾泻出笑意。
离漾。
在陈瑾心中离漾始终是个温婉的女子,她对他,始终带着亲人一般地关爱。像是姐姐一样待他甚好。但别无其他。陈瑾愣愣地想。
那男孩是学校有名的混混,叫季以,在整个区混得风生水起。身边朋友烂俗,情人更是同换衣服一样换得勤快。偶尔陈瑾上厕所时会看见几个人站在角落里抽烟,狭小的空间很快被烟雾笼罩,其中就有季以那张似笑非笑的脸。
“你不能跟他在一起的。”说完这一句话陈瑾就开始后悔。
离漾脸上带着些许惊讶与愠意,却还是放缓语气对他讲:“陈瑾,爱的条件并不是身份的高低。我很爱他。希望你能明白。”
他低下头看见自己脚下斑驳的影子,听见离漾温婉的声音在整个楼道静静回响。
陈瑾抬起头看她,才发现她已出落得如此美丽,已将如瀑的头发扎起来,露出光洁的脖颈。
他怔怔地点头。离漾轻叹了口气。然后身影晃动,转身离开。
无限婉转的情愫,是掠过手心的一道微弱光线。
他又摊开手,接住从眼中掉下的眼泪。
我很爱他。我很爱他。我很爱他。
陈瑾蹲下来用手捂住眼睛。有眼泪与阳光一样从指缝中倾泻出来。
肆.又是爱
天气已入了冬。十分寒冷。却因为是南方迟迟不肯下雪。陈瑾站在走廊上抬头,看见天上的云一丝一起缠绵在一起,他又想起离漾如瀑的黑发。又是离漾。
那天之后离漾很少来找过他,连经过他班门口时也不打声招呼。偶尔陈瑾会看见她与另一个男子在角落中牵手,拥抱,甚至接吻。那人将离漾揽在怀里,离漾抬起头,迷恋地看他。
明知道她心中已有一个人,还是会在她身边踌躇等待。等一个位置。实际上他一直占有着一个。但他明白这不是他想要的。
所以每次她对自己问候生活近况时总会在心里留下悸动,又在心中惦记她何时再来。他静默地看到自己无意间已在本子上写满了她得名字。才知道这样是爱。
但过了这个寒冷的冬天,年段里传出季以又搞大了谁的肚子。搞大了谁的肚子。谁的肚子。
陈瑾手中的炭笔画完离漾肖像的最后一笔。是这样明媚的笑。又是离漾。
离漾。离漾。
他为她半夜爬出校门跑了十几条街买验孕纸,买药。在离漾声泪俱下的时候知道她已不是干净的女子,却还是愿意在她身边,等一个位置。看到离漾空着眼泪流下泪来,他只是沉默地轻把她揽在怀中,把自己的肩窝借给她盛泪。是这样的爱。
后来,离漾在厕所中淌下一大摊一大摊的血来,陈瑾站在门口,听到离漾痛苦的声音,血流到了门外,深红的血。不断在陈瑾脚边缠绵开来。感觉有人在心上撒了一大把的碎玻璃,又狠狠揉了一揉,疼的要命。
季以却在他身边站着,抽着烟,似笑非笑地看着陈瑾狰狞无奈的表情。烟雾朦胧了脸,却遮不住眼中的笑意。
离漾走的那天陈瑾不敢去送她。在车站踌躇好久,最后怔怔地看着离漾的身影消失在汹涌的人潮中。再也看不见。
他想起离漾一遍一遍对自己叙述她的舍不得以及她泛滥成灾的爱情。
最后离漾总会掉下泪来,颤抖着声音告诉陈瑾自己是多么爱。
每次回想起来,总觉得有那么一丝矫情。而陈瑾却沉溺在这一份温柔的矫情中,无法自拔。
伍.缺失
已经是春天。白昼开始一天一天被拉长。陈瑾每天沉溺在哗啦哗啦试卷的声响中,在抽屉里看大本大本的烂俗小说。会在每天上课时盯着天空发呆。但不会去想念离漾。不会在本子上一遍一遍画她的肖像。不会为她写好听的诗。
但夜晚会被同一个梦惊醒。离漾面对着他,背对远方。如瀑的长发倾泻下来,对他浅浅地笑。将手伸过来,要带他走。
每次醒来会怔怔地盯着寝室破旧的天花板。然后无声地流下泪来。
他感觉自己快要被淹没在钝重的思念中,时间把他碾压在这一块方寸土地,他倒在了无尽的悲哀中。没有挣扎。或者是无法挣扎。
在这样的年纪,爱是我们手中唯一的缺失。
季以身边又换了一个女孩,仍会当众拥抱接吻示爱。那女孩也靠在季以怀中,迷恋地看着他。季以会面无表情地将女孩揽在怀中,眼中只有淡淡的漠然。
几次在转角间看见季以与他的情人,每一次的女孩都是不同的样子。而季以却永远都是一个样子。
一次陈瑾站在那许久,看见季以点起一根烟,烟雾下的眼睛满是笑意。
陈瑾走到他身后,压抑不住内心的怒火,勾过他的脖子将他甩在墙角,季以一个踉跄摔在墙边,手中疯烟掉到了地上。
陈瑾正红着眼睛想开口质问他,不料迎面便是季以的拳头,打在高高的鼻梁上。难以言说的疼痛。
季以反手将陈瑾在一个瞬间按在墙头,力气大得他无法挣脱。
“季以,我要你说清楚。你到底把离漾当什么。”忍着鼻梁快断掉的痛觉,陈瑾愤怒地睁圆了眼睛。眼前的人脸上却莫名地浮出笑意。
“我只是玩玩。没想到那女孩会当真。”季以口中脱出一句话,眼底是看不透的笑。
“玩玩?”陈瑾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你把她害成这样!你告诉我你只是玩玩?上床这种事你他妈还真玩得起!”眼泪又不控制地掉下来,陈瑾顾不上鼻梁上的刺痛,用力挣开季以的手,砰一下一个拳头到季以的脸上。
“我当然玩得起。”季以一个迅速制住陈瑾。
“她玩不起和我有关系?。”季以用手掐住陈瑾的脖子将他按在墙上,盯着他发红的眼睛,另一只手擦了一下从嘴角溢出来的血丝,看到陈瑾的身边轻声说。
“季以,我操你大爷。”陈瑾咬着牙,气得眼眶发红。
季以松开了不再动弹的陈瑾,独自点了一根烟,然后转身离开。
高三。漫长的高三。没有离漾的高三。分班考后陈瑾被分入最差的一个班。他自己无所谓。坐在窗边盯着天上的云发呆。
有一天从传达室收到了一封信,署名离漾。他在上课时偷偷打开,看见离漾漂亮的字体。
陈瑾。好好学习。照顾好自己。
每天上课在本子上模仿离漾的字迹,将写封信藏在抽屉里。后来每隔两个星期都会收到离漾的一封信。
白昼一天一天变长,他收到的离漾的信已有厚厚一叠。总是简单的内容。陈瑾将所有的信用夹子夹好,总在抽屉里偷偷翻阅。
在这样的年纪。爱是我们手中唯一的缺失。书上这样写。
恍惚之间有人叫自己的名字,陈瑾此刻正被抽屉里烂俗的言情小说感动得不知所措。而后有人拍了拍他的背。
他红着眼睛转过头,是季以那张似笑非笑的脸。
“喂,老师叫你。”
陆.因为
陈瑾抬起头,眯着眼睛感受阳光穿过自己的身体,在眼前留下一片殷红。温度一天一天升高,桌头的参考书一点一点堆起来,脚下的影子一寸一寸被拉长,手中拥有的信封也一点一点变厚。
季以坐在他身后,用支着下巴静静看着陈瑾一封一封重复翻阅手中的信,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阳光打在信中漂亮的字体上。他看见信中简单的内容。看见陈瑾不厌其烦地将信打开,又收起来。看见陈瑾在纸上模仿离漾的字,把句子一个一个拆开,组成一句最短最烂俗的情话。
“陈瑾,我真的爱他。”这是这个月的第二封信,拿着信的手颤抖了一下,然后在纸上模仿离漾的字。一遍一遍写。陈瑾。陈瑾。
然后写完满满一张纸。
走出教室。不远处季以正蹲在角落中抽着烟,朦胧的烟雾一点一点散开,他眼中闪着的是莫名的神情。
看到陈瑾走过来,又从兜里掏出一根烟。
“要抽吗。”季以沉默地站起来,将手中的烟递给他。
陈瑾犹豫了一会儿,接过来,又从季以那里借了火。猛地吸一口,被刺鼻的味道呛到了,控制不住咳嗽起来。
季以笑了笑,自己也吸了一口手中的烟,缓慢地对着陈瑾吐出烟雾,眼底有看不见的神情,脸上浮出笑意。
陈瑾又想起离漾给他的信,一封又一封,每一封都在与自己诉说另一个男子。他不明白,季以这样的人,哪里让女孩迷恋。
“季以。”陈瑾叫他。
他转过头,看着陈瑾。
“你做这么多事,不会觉得愧对于别人对你的爱吗?”
眼前的人却突然笑了,笑得莫名其妙,眼中却是淡淡的坦然。
“为什么这么问我?”季以又吸了一口烟,转过头不再看他。
陈瑾盯着六月的天空,云朵一点一点缠绵开来的样子让他想起离漾的长发。于是他沉默下来。
季以又转过来看着陈瑾,看见他眼中透着六月蓝得彻底的天空。于是他也沉默下来。
陈瑾听见六月的风声。在他耳边一瞬掠过。风中有人在细语。模模糊糊。
“陈瑾。我一直不知道怎么样才能去爱。我尝试过很多方法。我与不同的女孩谈恋爱。我和她们拥抱。接吻。我和她们不停地上床。她们会一遍一遍对我说爱。
她们一个一个都很漂亮。拥有泛滥不完的情感。和爱。
我让自己沉浸在她们的爱中。但无论我把自己折磨得多么疲惫,我还是改变不了我的孤独。
你问我为什么要做这一些。做这些愧对于别人的事。理由其实很简单。”
季以在沉默中完成一段自述。陈瑾转过头,看见他的眼中竟淌出悲伤。他从未见过的悲伤。与离漾的爱一样,泛滥成灾。
在这样的年纪,爱竟是我们手中唯一的缺失。
柒.感伤
又是一年毕业季。阳光透过窗户细细碎碎地洒在高考的数学试卷上,陈瑾眯着眼睛趴在桌上,白昼似乎越来越漫长。他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被闭眼的铃声吵醒,陈瑾朦胧着眼睛抓起桌上的笔写好名字,起身交卷,然后走出门。
眼睛在刺眼的阳光下有些睁不开,恍惚间看见季以现在远处的树下抽烟。
那人看到陈瑾走过来,灭了烟,转过身面对他,笑起来。
成绩单出来时陈瑾正漫无目的地穿过寝室外长长的走廊。“哐”地一声将所有的参考书和试卷从四楼扔下去,哗啦哗啦散落一地,试卷在烈日下纷飞起来,这样壮观。
他站在高楼俯视眼下的一片狼藉,就像看着自己烂俗而无法释放的悲伤。脸上没有表情。
后来季以与他一起坐上往北的火车。读一群三流大学。陈瑾靠在硬邦邦的火车座位上,枕着火车撞击铁轨发出的哐当哐当的声音,怎么也睡不着。从包里拿出离漾寄给他的信。一页一页哗啦哗啦地翻。他总靠这个来打发时间。
季以坐在旁边,在黑暗中睁着亮亮的眼睛,听见纸张翻页时细碎的声响。然后从口袋中掏出一支烟,起身离开。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陷入沉睡。
陈瑾脚下是长长的铺满落的路。踩在上面有吱呀吱呀如泣的声响。高大的枫树细密的枝丫似一张巨大的网。他坐在这张网中央。面无表情。
阳光透过网之间的缝隙一点一点倾泻下来。洒在他眼前长长的路上。
不远处有一方矮矮的坟。他起身走过去。蹲下来伸手轻触上面柔软的青苔。仔细一看,上面赫然出现离漾的名字。与一张黑白照片。上面地女孩笑得凄惨。
他惊慌地回过头。身后什么也没有。
被车厢中充足的冷气冻醒。陈瑾朦朦胧胧地睁开眼睛,窗外的天空才有星星点点的光亮。将季以的外套把自己裹住,却怎么也不再想睡。
他从外套的兜里掏出一根烟与打火机,起身离开。
季以靠在车门上沉默地抽着烟。陈瑾找到一个位置坐下来,不太熟练地点开一支烟。一星火光在黑夜中静默地亮着。
猛地吸了一口,却被刺鼻的味道呛得咳出了眼泪。
陈瑾用手揉了揉发红的眼睛,感觉难受极了。
季以皱着眉头走过来,抢过他手中的烟,然后自己抽了一口。熟练地吐出朦胧的烟雾,张了张口:“你还是别抽了。”
陈瑾抬起头,却只看见一星暗暗的火光。和季以闪着光德眼睛。就这么在夜色中晃啊晃。
大学的生活与高中一样枯燥。陈瑾一整天倒在寝室的床上看小说,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烟味和奇怪的脚臭味。
季以很少会出现在寝室。偶尔陈瑾会收到离漾的信。也会看到离漾写给季以的信。两封信一起拿上来。季以会把信藏好。其实是扔掉。
“季以。我知道你不会爱离漾。”陈瑾在旁边叫他。
“所以呢?”季以手中拿着这个月刚收到的信,正准备扔掉。
过了好久,才飘出一句话。“把信给我看看吧……”
季以却突然笑了,笑得莫名其妙。他又拿出一根烟,不点火,就这样叼在嘴边。
“不要。”
“为什么?你扔掉还不如给我。季以。我只想看看她的信。”陈瑾口中淡淡脱出一句话。末尾的颤音却暴露了一切。
“你问我为什么?”季以的眼底有看不清的笑意。
“这么久了。你难道不知道为什么?”
扒.再见
“有时候明白人的一生中,思念是维系自己与记忆的纽带。它维系着所有过往。悲喜。亦指引我们深入茫茫命途。这是我们宿命的背负。但我始终甘之如饴地承受它的沉沉的重量,用以平衡轻浮的生。”陈瑾在日记中这样哽咽地写。
彼时他是在人潮中惊慌失措的少年,有人将她的手放在他的手中,就这样走进汹涌的命途。
此时他在黄昏的灯光下,一手撑起深秋沉重的落叶,一手写下无法倾诉的思念。
离漾。离漾。他口中呢喃着她的名字。然后趴在书桌上沉沉睡去。
睡梦中听见两人模糊的对话,陈瑾半阖着眼,看见从半开的门缝中倾泻出温暖的灯光。
“季以,我想你也不是个会躲雨的人。你的事情,究竟还要瞒我多久?”是一个温婉熟悉的声音。陈瑾心中一颤,睁开眼站起来。
“你不该问这些。”恍惚间陈瑾看见朦胧的烟雾从门缝中飘进来。
走过去,陈瑾颤抖着手推开那扇门。
“季以。这么久了。我想你知道我对你与别的女孩对你是不一样。你是个多情地人。但你却怎么也不愿意接受我。连同我的爱。这是为什么?”
陈瑾惊愕地看见满脸泪水的离漾。发现她变得比以前更美丽,依旧留着长长的黑发,挽一缕到耳朵后面,露出漂亮的脖颈。她带着满脸的泪水,睁着湿漉漉的眼睛。怔怔地看着他。
季以兀自抽着烟,棱角分明的面孔上带着含义不明的笑意。
三个人面对着面,没有说话。
离漾在沉默中转身离开。陈瑾脚下踩住她长长的影子,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音来。
怔怔地站了好久。他从兜里拿出手机。颤抖着手按下发光的按键。
电话马上拨通,那一边却没有一丝声响。
陈瑾对着空气兀自流下眼泪。季以在一旁抽着烟,伸手接住。然后笑着看他。
“离漾。我想我爱你。”
伸过来的手颤了一颤。那一边却只有沉默的声音。陈瑾静下来,听到电话那头均匀的呼吸声。
“火车站人太多。陈瑾。我先挂了。”那人缓缓说出一句话。而后是仓促的忙音。陈瑾在这一阵忙音中,歇斯底里地哭。
“这世界上有很多情感。经过那些茫茫的命途被一次一次否定。我们却仍会放下尊严低下头把它拾起。我们始终认得它苍白清晰的轮廓,引起心中一次次无名的悲伤。落下来的眼泪如爱一般泛滥。自知它无法长存。却仍愿意将它藏进心里最柔软地角落。”
季以在陈瑾的本子上写下这样一段话。然后沉默了一会儿,连同上面一段话一起撕下来。扔掉。
玖.对不起
又是一季悲惨的秋。
陈瑾坐在桌头,一抬头便是窗外哗啦哗啦的雨。手中紧握着小小的电话。
离漾主动打来的。还没等陈瑾开口,那一头便是歇斯底里的哭声。整整持续了半分钟。
然后那一头的女子情绪渐渐稳定下来。哽咽着声音。“陈瑾,季以在外面欠下了好多钱……我实在没有办法了……”
陈瑾愣了愣,竟不知该说些什么。耳边是离漾大段大段的叙述。
“陈瑾。我想你知道我有多爱他。所以我愿意为他做任何事。我现在在一家酒吧工作。已经好几个月。昨天那些人又找上门来。在季以身上砍了一刀,只给我们半个月时间。我为了他。受尽了凌辱。凑够了五十万。我希望你可以帮帮我。陈瑾。算我求你。”
陈瑾一瞬间顿住,离漾的话在耳边炸开。发出一声巨响。嗡嗡。嗡嗡。
空气中只有沉默的被拉长的回音。
陈瑾最后颤抖着声音,“季以……到底欠了多少钱?”
他去酒吧看她。离漾穿着修身的衣服,露出大片大片雪白地脊背,黑色如瀑的头发随意地散落下来。脸上画着劣质的妆。却还是这样好看,大口大口与别的男人干杯。眼中是万种迷人的风情。
她转过身来看他,脸上带着微微的潮红。茫然地笑了笑。
陈瑾走过去。坐在她身边。闻到她身上刺鼻的香水味,
“你怎么来了……”离漾放下手中已空的酒杯,睁着潮湿的眼睛问他。
陈瑾勾起嘴角,对她僵硬地笑了笑:“来照顾你的生意。”
女人又伸手去拿酒,注入自己的杯中。满满一杯。眼底是掩不住的悲伤。
“离漾。我曾经做过一个梦。你在梦中面对着我。背朝远方。笑得灿烂。但我明白。你在现实中不会这么信任我。你清楚我对你的爱。从头至尾。但是一句话也没有说。我能否说,这是你对我的亏欠。”
离漾啪嗒一声掉下泪来。将杯中的酒全部灌给自己。
“对不起你。是我对不起你。但是陈瑾。我从头至尾看透的东西还有很多。”她眼中有模糊的泪水,定定地看着陈瑾。
“我们是互相亏欠。”离漾最后痴痴地讲。
陈瑾整天整天坐在寝室的床沿边。手中紧握着小小德手机,把通讯录上的号码从头至尾又从尾至头打一遍。打到第三遍,已经会出现还没有开口说话就被对方满嘴的脏话骂得狗血淋头的情况。
季以偶尔出现在寝室。带着满身的伤。
陈瑾看到他就会随手抓起身边的什么东西,狠狠地摔在他身上。
季以从来不会躲。带着一脸静默与颓然站在门口。还有满脸的血痕。像极了小丑。
“季以。我打不过你。你滚吧。”陈瑾放话。眼中是满满的恨意。
眼前的人却还是站在原地不动。竟红了眼眶。
“对不起你。是我对不起你。”
陈瑾抬起头。是秋天厚重的叶。
这世界有多少爱,就这样掩埋在一层一层腐败的落叶中。我们舍弃一身的尊严蹲下来,却发现再也找不回原来的踪迹。起身后只看到了碎了一地的尊严与爱。
眼泪一下又一下发出嘀嗒声。这样悲哀。
拾.悲哀
深秋。是记忆中的深秋。一直以来沿着爱不断生长。爱却是越生越脆弱的存在。陈瑾回头去看时才发现。那年深秋那么爱那么爱的人在对他说再见。时光对他说再见。他抬头。一片沉重的落叶直直地砸下来。如同这生于深秋又死于深秋的爱。这样凄惨。
讨债的人提着菜刀来敲门。陈瑾颤抖着手开门。门外的人提着闪亮的刀子。问他季以在哪里。
陈瑾顺着他的视线指向里屋。
离漾愣愣地走过来。脸上没有表情。季以靠在墙角抽着烟。从身后掏出一把亮晶晶的刀。
而后门外的人径直走进来,走过离漾,走过了陈瑾。那刀子就这样朝季以的肩膀砍下去。一声闷响。季以没有躲。那血就一直一直流下去。滴在雪白的地板上。
季以挨了一刀,又抡起手中的刀,一个狠颈插入那人的后颈。那人眼球暴起,面色开始狰狞。又用最后一丝力气,将手中的刀朝季以的头甩去。
离漾朝季以扑过去。然后尖叫起来。
两个人的血混在了一起。分不开。
昏黄的灯光。讨债的人踉跄着有出门去。沿路滴了好长的血。然后哐当一声倒下去。再也站不起来。
季以手臂上全是鲜血。惊愕地看着离漾。她最后对他露出一个含义不明的笑。也倒下去。
“离漾……离漾……”陈瑾哭着抱住她。手中是她粘稠的血。不停地流着。
“陈瑾。”她伸手抱住他,在他的肩上流下许多眼泪。
“很多事情……你都不知道……你不知道……我多恨你……”怀中的人发出凄惨的笑声。
他一脸错愕地看着离漾满脸的泪水。
“我活够了。陈瑾。我真的活够了。”最后他抱住她。任她乌黑的长发散落在地上。手上留有她温热的血液。最后她合上了眼睛。眼角带着泪痕。
“季以……”陈瑾空着眼睛抬起头看他。灯光把他的影子拉长。看不清表情,“离漾说,我们互相亏欠,是这样吗。”
那人身影晃动。最后停下来。颤抖着声音对他说,“是的,是这样的。”
生命中有爱。这是我们活下去的唯一原因。这一瞬间的爱,竟赚取我们去活一生,并甘愿以过客的身份出现在彼此的生命中。装点自己的爱恋。成为别人的风景。
离漾也是因为爱。才这样含泪离开。
我们却这样甘之如饴地接受它。以及它带来的所有悲哀。
从高楼往下去。眼底是秋雨绵绵的城市。雨幕下湿漉漉的城市燃起万家灯火。有多少窗子。就有多少故事。
陈瑾站在雨幕中怔怔地想。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尾声
从梦中醒来。窗外下着烦人的雨。
陈瑾从床上爬起来。妻子打开了窗,抽着他地烟。
“这些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妻子愣了愣,沉下眼睛。“我父亲与你父亲有过节。那桩案子在判审后第二天被人澄清。却不料你父亲已在狱中自尽。我费尽周折找到你。那时你自杀了。被人救到医院。我一直想弥补……弥补对你的过失……”
陈瑾眼中闪过一丝悲哀。而后又沉默下来。
“过去的事。就过去吧。”
后来过了很久很久。陈瑾尝试很多方法找那天出现的男人。却再也不见踪迹。
有人说,那人当年结下了一桩杀人案,已被判了刑。有人说,亲眼看见那男人从高楼上跳下来,坠楼身亡。
陈瑾抬起头。是深秋灰暗的天空。无数的落叶被风吹起。哗啦。哗啦。
其实每个人都活在轮回的爱与被爱中。在过去。现在。以及将来。我们在这场闹剧中饰演彼此的过客。握在手中的,是薄薄的疼痛的哀伤。
其实那一些秋叶,都是前世败落无果的爱,却在今世中飘洒了整个秋天。
可怜了后世繁华无限。无人倾情于惊艳三世的落红。
因为在今世深秋,爱已成了我们手中唯一的缺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