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母如佛
文\申联科
秋夜已静,窗外的喧嚣也随着街灯幽暗昏黄的光晕渐趋平静。母亲慈祥的面容又浮现在我的眼前。每每想起母亲,心中总会涌起一股挥之不去的歉疚:想为母亲写点文字,虽冥思苦想,却举笔维艰,木讷地像个找不到调的歌者。
母亲这辈子,从未好生过上一天像样的生活。好长一段时间我都努力回想母亲穿上新衣服的样子,却怎么都想不起来。因为母亲压根就没有几件像样的衣服。
印象里,每当秋后农闲,母亲定要请来巧手的姑母和她盘坐在土炕上,彻夜地为我们缝补过冬的棉衣和棉裤。至于脚上穿的布鞋自然得母亲经年累月地长期料理。一家六七口人穿的布鞋,一年少说也得十几双。加上男娃们穿鞋不懂得珍惜,往往新鞋还未做好,旧鞋已上不了台面,这就让母亲格外地费心。搓麻绳、纳鞋底也就成了母亲一年四季除田间劳作、忙乎家务之外的必修活儿。
至今,仍记得母亲手上缠了羊毛卷儿,借着微弱的油灯为我们纳鞋底的身影。可往往是前半夜纳鞋,后半夜就得抱着酸疼肿胀的胳膊在院子里跑步摔臂膀。只有这样才能减轻她胳膊发麻的痛苦。
母亲很是要强,从不会在别人的嫌弃里生活。她曾对我讲过她一生中最为恐惧,也最为得意的事儿:那是曹家湖水库竣工的当日傍晚,随着领导的一声吆喝,上千号人马就像刑满释放的劳改犯,几乎是在上一次厕所的时间内,便人去窑空。母亲因有脚伤,再三请求同行的人等一下她,可是归心似箭的人们像着了魔:瞬间将亲情、友情、乡情忘记得一干二净,各个自顾不暇。母亲为了争一口气,赶到别人前面先回到家中,赌气似的草草收拾了行李,独自一人抄荒山捷径赶路回家。目的是给那些冷血的人们看看:“离了张屠户是不是要吃连毛猪!”
眼见得暮色渐浓,几十里山路她连头都不回地一路小跑。直到走出大山,看到微明的农家灯火时,她才瘫坐在地上歇了口气。恐惧、饥饿、无助使她经历了人生中最难熬的一段时间。当她唤开舅佬爷家的庄门时,几乎晕厥在地。
我们读书的那些年月,吃饭穿衣一直是母亲最大的心病。好在宁夏的姨母那边日子相对好些。可收集到一些同事家孩子穿过的旧衣。于是母亲每年要去宁夏一趟,将姨母收集到的衣服悉数打包带回,才使我们不至于衣不蔽体。也正是母亲的刨肝滤血,日子并没有我们想象得那么艰辛难熬。
70年代,家乡的日子整体并不向好。家家忍饥挨饿,米缸见底也是常有的事儿。母亲为了一家人能吃得饱肚子,在一个大冷的冬天,带了尚未成年的二哥和村上几个关系要好的妇女,去永昌一带乞讨。无奈二哥生了病,不得不中途返回,途中艰辛自难表述。
80年代,土地承包,家里有了自己的土地。母亲的才能逐渐显现了出来。父亲只负责干体力活儿,至于什么时候该干什么活,谁家的粮食种子长势好,买多少化肥,过年准备什么年货……家间诸事多靠母亲操劳。
母亲出生于大户人家,见识远比别的妇道人家看得远些。在我们上学读书的日子里,无论多么辛苦,凡涉及我们读书的事儿她从不含糊。宁可独自一人起早贪黑地加班干活,也不会轻易干扰我们的学习。她坚信只有读书才能彻底改变这个家的贫困面貌。
记得上小学那段日子,母亲对老师们表现得非常敬重。家庭的窘困,谈不上什么礼尚往来,只是见了老师们便会主动搭讪,热情问候。顺便了解我们的学习情况而已。至于家里对我们的严格要求更不必细说。母亲识字不多,但对文化的尊重与虔敬却到了让人难以置信的程度:碰到乱扔的书籍和字纸,无论有没有用处,都要小心翼翼地收集起来,让我们看看再说,更别说随意当废纸卖了。几十年过去了,南屋里还存有我们读小学初中时的课本和学习资料,这个习惯至今仍然如旧。
读初二那年,我数学学得吃力。母亲知道后,竟和一位数学老师的母亲拉上了亲戚关系。这位老师虽不是我的课任教师,但同意给我补数学,条件是不能让我的数学老师知道,母亲欣然答应。回家后再三叮嘱我,下了晚自习再去找老师!也许我真的不适应时任老师的教学方法。经过几晚的补课,竟考出了连数学老师都吃惊的满分。
节假日兄弟俩呆在一块学习,往往边玩边学。母亲便和乡政府工作的堂哥商量:让三哥到堂哥的办公室里去学习。家里就成了我一人,学习时自然也就没有了玩伴。后来的日子里,我考上了武威师范,三哥考上了大学。母亲至今仍无不歉疚的埋怨自己和父亲的无能。没能让大哥二哥考上大学。还常说大哥二哥比我们两个小兄弟聪明得多,只是生不逢时罢了。那几年粜粮、借账供我们念书已经成了母亲每天谋划的事儿。
我虽生在农村,但对农村的人情世故却不甚清楚。只知道母亲对亲戚邻里的事儿都不遗余力。谁家有婚丧嫁娶她都会去主动帮忙,自家的锅碗瓢盆让事主家拿取自如,已是司空见惯的事儿。刚刚参加工作的那年正月,邻居家办丧事,我在家看书,风风火火的母亲进门对我就是一顿数落:午饭后人家就要出殡下葬,你呆在家里就像无事的闲人!亏你还是有文化的人!我纳闷道:人家又没请我!我怎么好意思去给人家添乱。既然母亲要求我去,自不敢怠慢。后来才知道母亲的深意---在村上死了人是天大的事,出殡安葬讲究个礼尚往来----谁家没有个低人三分的时候。也正是从那次开始,只要听到村上有白事,只要我能腾出时间,都会主动前去帮忙。村上同辈的哥儿弟兄都说我讲义气、恋乡情,喜欢和我交往。悉心思量,这都得益于母亲的教导。
按母亲的话说,她此生最大的遗憾就是没生下个女儿。她对晚辈中的女孩有一种近乎母爱的呵护:谁家的小姑娘来院里玩耍,倘若头发凌乱了,她就会给梳头、扎小辫儿;还把不适合男娃穿的衣服送给她穿。这也使得远走近嫁的许多邻里女孩对她十分尊敬。特别是那些失去母亲的远嫁女子待母亲如同亲娘,回家省亲也不忘前来看看这位慈爱的“母亲”。前些年,家族的一个外甥要结婚,到我家借钱,母亲竟逼我们哥弟出手拉一把。还将自己省吃俭用存下的几千元钱如数借给了他们。
在母亲眼中,我永远是个长不大的孩子。自幼肠胃不好的我,见不得连顿的荤腥肉食,总想吃母亲做的洋芋拌汤饭。现今,在自己的小家里,吃一顿这样的饭竟成了一种奢望:妻子不愿做,孩子不愿吃的。也只能回家找老娘方可如愿。平日快节奏的生活,使我十分向往母亲暖暖的土炕。每次回家,倘若没有别的什么事儿,我会像襁褓里的婴儿,沉沉的酣睡上一天。母亲会将房门轻轻地反扣了,去做别的事儿。有几次,她专门托人弄到了一些茴香,烙了厚厚的茴香饼子,嘱我多吃些,说茴香性热养胃。也只有母亲时常惦记着我的胃病和她的儿子。
母亲最关心的电视节目是天气预报。宁夏、兰州是否变了天气;我的楼房是否又漏雨了;大哥的鸡仔是否因降温滞销……有一次竟问我“局部地方”是不是兰州或是宁夏?我深知他是牵挂着远方的两个儿子了!
母亲是豁达的。近两年,年近八旬的母亲,身子骨已大不如前。高血压引起的并发症多得无法用药。但她并不太在意这些,只要身子还舒服,该干啥的仍然干啥,该吃啥的也从不忌讳。每次打电话听到得总是一句:“好着哩!”。在她的心中不给儿子们添麻烦就是对我们最大的支持。每当我们遇到心烦的事儿,她总是埋怨我们:“囊怂!男子汉大丈夫,多大的事么!”
前几个月,母亲摔了一跤,膀子疼痛难忍。几经拍片诊断属韧带拉伤或软组织损伤。上了年纪的人,除一些外敷内服的药物外,已无最佳治疗方案,大夫建议休息治疗,可辛劳一生的母亲哪会消闲片刻?
一次回家送药后,准备赶回县城,隐隐听得母亲唤我止步的声音。回头一看,母亲正倾斜着身子寸步急赶。手里拿着一百元钱,说我一人上班,孩子又上学,日子想必紧凑,买药的钱她还是有的,让我务必收下。闻之泪奔!即使偶尔住院,母亲就像亏欠了我们什么似的,只要病情稍有好转,就催促我立即办理出院手续。
在母亲的影响和培育下,哥弟四人还算争气,日子也过得红火而殷实。从没给她老人家丢脸,母亲为此很是满意。他常说,子女最大的孝顺莫过于把日子过到人前头,让他们了无牵挂。至于端汤供水的事儿,他们还没有到那个地步。
几次,我细细端详过年迈的母亲:即使生活再苦,她总是那么乐观,从没见过她怨天尤人表情。尽管岁月的艰辛使她鬓角染霜,颜容沧桑,但她的内心却十分的快乐,脸上常挂着笑容。有时候竟一边干活,一边哼着秦腔的调子。
母亲虽日渐衰老,但和那些失去母亲的孩子相比,我是幸运的,也是幸福的。母亲健在,孤独时心灵就有所慰藉。每次回家,总能听到母亲亲昵的嘘寒问暖,总能吃到清香的煮洋芋,心里就充满暖暖的甜味儿;母亲健在,家就不会散去。疲惫时至少有一个赖以避风的港湾,哪怕它只是几间破旧的老屋,抑或只有年迈体弱的老母,终究有一个为我牵肠挂肚的人!
我曾经笃信命运,遇事总爱祈佛保佑,却从未得到过神佛的青睐。不惑之年,蓦然回首时才发现慈母如佛!真正日夜保佑我们的佛祖,不是我虔诚躬拜的泥胎神像,而是母亲从未稍离的殷殷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