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清明了!要去见鬼了!”
小孩子们这么叫时,大人就会纠正:“不是见鬼!是去见魂儿!”
我们那里,大人们很忌讳“鬼”这个字,会叫做魂儿。当然,骂人也如此。如果小孩平白无故叫起来,其他地方也许会抱怨:“你见鬼啦?”我们本地,大人叫做:“你叫魂啊!”
逢扫墓前一晚,我们小孩子就兴奋得睡不着觉。大人们连夜做菜:我们故乡,是炒黄豆芽百叶、炖红烧肉、肉酿面筋。孩子们彼此念叨:
“又要去见太婆了!”
“不知道爷爷近来手气好不好!”
“去年姑婆都不理我!”
“你自己不给姑婆烧纸钱,姑婆生气了。”
“我都说今年补上啦!”
去扫墓的路上,有坐车的,有坐船的,有走着去的。各人穿得花枝招展,衬着草长莺飞。沿路有卖早春鲜花的,有卖香烛的,门庭若市。小孩子们沿路唱歌,大人倒很小心:护着香烛、纸钱和祭菜。祭菜是摆在保温盒里的。
到墓上了。长辈们先让小孩子取水,给墓上刻的字擦一擦。洒扫后,立香烛,摆祭菜。摆好了,点香烛。
然后,祖辈们,飘飘忽忽,就出来了。
我们对此有过争论。大姑认为,是香烛把祖辈们哄出来的;舅舅说,说擦洗了墓碑,把他们惊醒的;我认为,他们是闻着红烧肉味儿出来的——总而言之,祖辈们出来了。
杜牧写,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这是有道理的。因为雨天,天色晦暗,我们看不见祖辈们,只听见声音,还很费劲:雨天山林簌簌,祖辈们耳朵大多不好使,彼此对话,很不方便。晴天呢,空气质量好的时候,祖辈们的形象就挺浮凸的,是个浅淡的影子,甚至还有点立体。我们就可以很自然地跟祖辈说话了:
“太公,又瘦了。”
“没瘦没瘦!吃得好着呢!我是近来喜欢山上山下飘飘,林子里有个老死鬼,说是前清朝八卦掌的,我跟他练练,倒精神了!”
“姑婆,今年给您带纸钱了。”
“好好。我欠隔壁坟那个老太婆三筐纸钱,她都不跟我打牌,你们快烧给我!”
“三舅婆,您好不好啊?”
“我是好得不得了。你哪,有没有找到男朋友?”
“没有……”
“你一个小姑娘家家,二十三岁了还没嫁出去!哦哟我二十三岁的时候,都要送孩子上幼儿园了……”
寒暄完了,大人们摆好祭菜,大家奉陪祖辈们吃饭。这就是祭菜要保温的缘由了:祖辈们已经死了,好比神仙,餐风饮露,只好闻菜的味道,所以菜不热,祖辈们就闻不到啦。
有一年,三房里的姑奶奶,因为小辈带的是冷牛肉,气得飘在坟上,拍着膝盖大哭:
“哎呀这个世道啊!我一个死人又吃不穷你们的!你们连个热的都不给我吃!”
闹到周围墓里,一群魂儿都开始指手画脚,指责三房的小辈:
“太不像话了!连死人都哄!不孝顺啊!”
当然,也有祖辈特别挑剔。有一年,有位不知道辈数的严厉长辈,盯着我的青团子:
“这是什么?”
“青团子。”
“青团子怎么是芝麻馅儿的?不是豆沙馅的吗?”
“阿婆我错了……”
“错了要晓得改!我一年也就吃一次青团子,都不让我吃好……”
还好我外婆来圆场:“好嘛好嘛,小孩子也是好心,尝尝新也好。”
长辈们闻够了祭菜味儿后,精神十足,日光下形象格外饱满,各自打着饱嗝,跟我们说话。
比如,那年,姑父家九十九岁的太婆去上坟,就被一位远方阿婆拉着手:
“他大姨啊,你也九十九了,还这么精神!”
“哪里呀,耳朵都不行啦!快要过来找你啦!”
“好好,你过来啊,我们老姐妹俩就好一道去逛山逛湖了。你不晓得,当鬼啊,也有个好处,飘着走,走路不吃力。”
“哎呀那个真好,我现在就是,走路脚要痛,要敲敲膝盖……”
姑父听得满心不喜,背地里跟那位阿婆的晚辈说:
“你看你们家这个也是的,还撺掇我妈快点死……”
“啊呀她们就是客气客气,不是真要你妈死,你不要当真……”
天气好的时候,墓地附近很热闹。常能听见隔壁墓的话:
“哦哟喂去年烧给我的钱太多了!我还没用完!你们不要烧那么多!”
“怎么今年没给我烧《猎人》啊?是不是富坚义博今年又没画?”
“我跟你说过,瞒着你奶奶,给我烧几个漂亮纸扎小姑娘嘛,我,我又不是要搞外遇,就当充气娃娃用用也好的呀……”
阴雨天,就不太好了:看不见,我们只好靠声音判断祖辈在不在。有时,简直像是自言自语似的。
那年的清明节,我上午去给外婆扫墓,外公当时身体已经不太能动了。只好由我跟外婆说。阴雨绵绵,我看不见外婆,只好根据声音跟她念。
“外婆,我来了呀。爸妈有事情,下午来。”
“好啊好啊。你现在上海好不好啊?”
“好的呀。”
“外公呢?”
“不太能动,倒还好的。他想来的,就是,真的动不了。”
“那就算啦。你跟他问个好吧。就说我说的,要他不要馋肉吃了,我是知道,他一定私下里要偷吃的。”
“好好。”
“明年你来啊,给我烧个半导体,烧盘越剧磁带。我是想重新听一遍《红楼梦》啦。”
“晓得的。”
“还有啊,不要怕胖,要多吃。我告诉你,死了之后,胖的人好处多,第一是不容易被风吹走。哦哟,山里晚上风大起来,真是……”
那天外婆跟我聊得高兴,到我们要走了,说:“我送送你们!”
于是外婆上了车——我看不见她,只听见她的声音在车里晃。
“开春了,你们要小心感冒。被子们趁星期天拿出去晒晒,拿耙子打一打。”
“晓得的外婆。”
“这个季节,马兰头特别香,拿香油拌一拌,吃点粥。很清爽。”
“晓得的外婆。”
“给你们外公多喝点粥。他一个冬天一定吃油了。”
“晓得的外婆。”
“我隔壁那个坟里的老太婆跟我说,现在房子要拆迁。我们的老宅子是不是也要拆啊?”
“外婆你别担心了,这个事情我爸妈能搞定的。”
“好嘛!
“对了,外婆。”我说,“您平时在山间湖边飘来飘去小心点,别轻易出声。近年来打击封建迷信特别狠。”
“我晓得的。”外婆说,“不过我也不怕。只有道士能捉鬼,但现在道士也算封建迷信了。反正也捉不到我们。好了,车子也走远了,我要回去了。”
“好的外婆。”我答道。
没有回音。
“外婆?”
没有回音。
因为看不见,我想,外婆大概是回去了。我停下了车,在寂静中,又说了句:
“外婆明年见。”
没有回音。
“外婆明年见。”我说。是说给自己听的。
这就是以前的清明节。只要死者和生者感情好,人和魂儿就能在清明节那天济济一堂,吃喝,聊天,探问彼此。有时候魂儿高兴了,可以跟人一起溜达会儿,做充分的精神交流。清明节那天,如果说话多了,之后几天,我都会产生幻觉,耳边偶尔响起声音,会以为是哪个老祖宗,一直跟着我呢。
只是,可惜,魂儿们已经死去。最多只能是晴天时分的一道影子,以及一些声音。他们无法如当年少时一样,为我举着风筝、摘草编草叶儿、摘花编花环、摸田螺,无法偷偷给我省下一些黄鳝段儿、云片糕和鸡腿,无法再见着人就吹嘘“我家的孩子,你看,长这么高了”,无法再跟租书摊的老太太说“那就先交给你了,我过一个钟头后回来,不许少他一根头发”,无法再跟我父母说“哎呀孩子哪怕做错了什么也还小,不要骂!你们小时候,还不知道是什么样子!”无法再拉着我的手,在夕阳西下时路过田埂、河岸与大街小巷,无法再指着草垛上的糖人说“我要这个”,然后手把手递给我;也无法在菜场上,满不在乎地拿起一个荸荠,对摊主说:“这个给我外孙子吃啊!”
“哎啊,好好,明年见。不要忘了我的半导体和越剧磁带啊。”外婆的声音忽然又响了起来。
“我还以为您走了呢。”我说。
“我是打嗝。今年的红烧肉,油放太多了,腻得我是,嗝也打不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