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说 第一卷 阿洛伊西洛尔

Wagner: Tristan und Isolde - Concert version - Liebestod

阿洛伊斯

一切本是无人也无名的,只是因人的存在,万物才有了名。

因人而无名,因人而得名。

原水,被称为“诺瑟”的,是种无以描述的产物。它流动、泛滥,它承载、吞没;它包含一种实际的黑暗,这种黑暗并不是由于缺乏光源。原水能够吞噬光,因它是唯一可称为“起源”的事物。它即是混沌。

混沌在太初一分为二,纯粹的灵脱出于原水,这便是被称为“莱尔”的产物。失去了灵的原水成为无色的水,它仍然能够流动、泛滥和承载,却再也不能吞没。因为它不再是一切的起源与归宿。

灵与水相互流转,它们共同充斥空间,却再也不相融合。或许最初的灵也具与水相近的形态,然而水终究是混沌的载体——它逼迫灵进行自身的分裂。于是灵一分为二,绝大部分化为黑暗,一小部分成为了光明。光明产生了形体层面的世界,它一分为二,绝大多数成为了我们所见的光——而只有极小的、几可忽略的部分,构成我们眼中的形之世界。

黑暗也一分为二,超然的称为图尔,卑下的称为人。绝大部分黑暗化成图尔,只有极小一部分黑暗崩解为无数不可见的碎块,因太过卑小,最终落入形世界,化而为人。

由混沌所分出的所有造物中,惟图尔最可称为权能。图尔的意志自黑暗伸出的枝节直抵灵的源泉,共享那尚且在水的夹层中汩汩流动的灵,以至直接操纵灵本身,将其融入水,使早已一分为二的原水再度现世。它是原水的主人,是混沌真正的后裔。

而自人看来,图尔存在于世界的深层——与所处于表层的形世界相对应。人则是一个个散落在形层面各处的种子,每个人只包含着一点可被称为灵之物。虽然那同样是混沌的孑遗,却是些被忽略和遗弃的存在。他们无法如图尔般依托灵的源泉存在,只能以自己的卑琐寄身于为光笼罩的形世界。

光明的大部化成光,黑暗的大部化成图尔;光明的小部化成形,黑暗的小部则化成人。人逃离了它那称为黑暗的故地,寄身于形世界,依光而生活;图尔却紧追他们不放。灵之源泉规律性地涨落,图尔的凭借也规律性地消长。灵充溢着图尔之时,图尔便排挤了光,压抑在形世界之上,被称为夜;灵稀薄之时,图尔的力量便退去,光重新充盈形世界,沐浴着人;这被称为昼。

在始初不曾被记载的年代,灵的源泉充溢而饱满,故图尔可以肆意攫取。光敌不过图尔的伟力,只在短暂的间隙获胜。由此昼短夜长,每当漫漫黑夜结束后,地平线上微光泛起之时,人类便消减了许多恐惧。只是白昼很快便过去,图尔又将再度降临。

于是人生性惧怕黑夜,因那如墨般的黑色乃是图尔潜藏的能表现出的形。他们在长夜燃起火焰,那是形中蕴含的光明,他们依靠渺小的凭借抵抗被图尔占据的天幕。每当伸手不见五指,图尔便侵入人被称为心的灵核,试图将其攫取。黑暗早已分裂的两部分在深夜拼斗,仅有的战场便在人们心中。

人不知道图尔如何看待他们命名的形体。事实上,图尔生活于深潜的无形之中,纵横于他们所试图建立的粗鄙概念之外。它们感到的是静止,可那静止在人的感知中,却是运动。它们以一种人无法理解的形式操纵物质之外的潜层,人将那些作为视作神迹。

图尔拥有无匹的伟力,并在这种操纵的习惯下形成了残忍而嗜好欲望的能力。它们在灵的浸润下逐渐明白了自身的存在,也明白了他者的存在。在形世界仍然没有完全形成之时,众多图尔为贪婪与仇恨相互争战;彼时,在那片我们仍不知景象如何的暗夜中,图尔们操起灵造就的武器往来攻伐。天与地在剧烈的震颤中形成了;光明在图尔喘息的间隙中穿破了黑暗,在初开的上下之间化成了最初的形,而最初的形则化成了伤痕累累的大地。

那场战争本会是永无休止的;它最终逐渐地沉寂下来,是由于图尔们在大地上发现了人的降生。绝大部分的图尔在那场在时间与空间之外发生的大战中没入了永恒的黑暗,而幸存下来的它们则对这陌生的事物感到好奇;明白了人的卑小之后,那仅存的少数图尔便调转了它们的矛头。

最初的懵懂过去,人遍布了有形的大地。图尔建立起人的猎场,称为阿洛伊斯,“镜”。它是完美的球,悬在称为“特瑞安”的天空高处,坚固无匹。那时万物初生,灵的原点仍如不竭之泉,任图尔随意取用;而它们凝聚了无匹的创造力,将全部的人都移入这片猎场。

图尔进入人群,并于人群中狩猎。人看不到他们,却会中他们的箭,衰老,死去。它们那包含了灵的一部分将会破碎,而灵则脱离了形世界的束缚;但它们的存在却在灵通往形世界的通道边界留下了影子,而那影子便是人们所见的星。

星只在人的面前才得以显现。若从世上的万物看来,黑夜是纯粹的黑;而人之所以能见到银河星汉,乃是由于那些离去的灵投影在他们的灵中,而那即是他们的祖先曾经存在过的证明。

人将死亡称为命运,并将这一切视为不可悖逆的常理。但人在持续的卑下中获得了独属于卑下的本领,使他们能够繁殖后代。这使他们纵然注定如星点般散去,却也代代相传,生生不息。在这种牺牲下,他们产生了被称为愉悦与热情的感受,产生了最初的温度,产生了相互接近的愿望。这是人所独有,甚至也为图尔所艳羡的产物。

这时开始了名为雅西迪利安的纪元。它从人们在那片大陆中心的湖畔苏醒时开始,并会在阿洛伊斯注定的毁灭时结束。

在这度过的一万年间,混沌初开带来的灵的源泉逐渐枯竭了,万事万物不再遵循图尔所建立的平衡而运作。白昼变得漫长,而黑夜则变得短暂。一消一长,黑夜与白昼总是会随着四季的变化而变化,那是变得枯竭的灵泉所遵循的更缓慢的周期。随着灵的渐渐消散,依靠着灵的潜层本身的图尔渐渐地沉寂下来,不再在它们之前所创造的猎场中狩猎。人却在卑下的演化中得到了确定的结果:即使不再被狩猎,他们仍会在命定的那一天死去,因他们所产生的特别的精神已经不再适应他们初生时的模样。

他们的灵却并不与灵的潜层相连接,而是星星点点地分布在每个人承载灵的心中。那是人唯一有意义的部分,它的搏动使全身上下流溢着含灵的血,而血则永葆滚烫,它的源乃是人独有一份的灵。这些微渺却坚定的灵,一代代地保持了下去。

人因渺小而感到无助,因无助而互相扶持。相比图尔,他们愈加感到自己的微弱;在重压之下,他们对自己力量的认识,也仅仅是满足于勉强的生存而已。于是在卑小的平凡间他们找到了异于对权力掌握的快乐,而渐渐地察觉到平凡生活本身的乐趣,以及独属于平凡的美。他们从不产生怨恨,从不知敌意为何物。于是他们的人数渐渐众多,在那片已然无主的陆地上简单地生活下去。

阿洛伊斯是图尔大能的造物,是图尔所创的第二个形世界。

阿洛伊斯的陆地浮于浩瀚的原水之上,这原水乃是图尔将灵的源流充抑入水的产物。这状态并不稳定,它总是循着混沌散开的趋势,挤压图尔的神工所创造的封闭外壳,迫使其转动;而那外壳,则是由纯净的灵直接进入形之领域形成的晶体构成。它通体流动着紫色,充盈着灵,处处制约着原水躁动的势能,使阿洛伊斯的转动趋于规律,不至失去控制。在流溢其中的原水中,跃出原水巨体的水暂时失去了灵,便以水的形式降生在这大陆上;这样,人的存在间才有了水的运动。

这片陆地呈不规则的圆状,细节之参差却体现着图尔的艺术。陆地中心坐落着一座似乎无法触及的高山,在连绵的丘陵与山脉之后威严地耸立,高不见顶,重重阴云环绕着它的山腰。在人们看来,那儿便是图尔的居所:图尔在观察这片它们所创造的天地时,总是通过那座乌云环绕的山巅,将目光投向四方。于是人们将它称为玛彻斯,“眼目”。

阿洛伊斯万物皆成之初,人们首先在环绕着圣山玛彻斯周围的湖边苏醒了。在人之后的年月里,谁都已经无从知道那片湖的样子,因为当人们从湖畔离开、寻找居住之处时,他们都不知不觉地离开圣山周围起伏的山峦,下到更为平坦的低地去了。这片低地面积广大,分布着森林、草原与沼泽;低地中也有些和缓的丘陵,耕地与村落便分立其间。

它自西方的山脉起始,到极东之处的山脉为止。据说东方的群峰虽比圣山玛彻斯要低矮些,却更为令人恐惧。愈趋极东,山势愈显可怕;无人能够越过那里并返回,故而它被称为罗纳米提亚,“绝望”。越往东方行进,居民与村落愈加稀疏,因东方的天空酝酿着一种阴森,仿佛有图尔的力量充盈其间。

西方众多山脉的发源的小溪汇流而成一条大河,汹涌地奔下丘陵,流入这片广大的平原。另有两条不知源头的河流分别自南方与北方而来,它们在同一处汇入一座巨湖,并使湖的另一端涌出一条更宽阔的河流。众图尔在创造这片猎场时,无意间在这三条河聚拢而成的大湖畔施加了较多的灵,使这片区域之上的云气总是环绕着一个固定的中心,壮观地回旋着。人们以此为敬畏,便在那里聚居,推举出气度不凡之人担任祭司。

那里称之为诺尔·罗伊斯,“中心之地”,分布着无数规整的房屋与肥沃的农地。这是阿洛伊斯的大城,繁荣而充满生机;祭司以观察天象为业,他们在众人都躲入房屋逃避黑暗之时勇敢地站上观象台,辨别着天空的穹顶上那些模糊的纹路。那是阿洛伊斯不断转动着的外壳,在纯粹由灵构成的物质间有属于图尔的灵的力量在流动。从那些纹路的变化中,他们能够从某种程度上窥见图尔的意志。

从诺尔·罗伊斯向东,沿着大河,人们可以乘船去往东方。但没有任何人能够真正地到达那里而安全返回。或许一些勇敢的航行者们曾自诺尔·罗伊斯的港口出发,大河汹涌的急流能够将他们带往莱尔米提亚充满黑暗与恐怖的山间;大河从两座极高的山峰间穿过,漩涡与巨浪足以将任何船只撕碎。陆地上所有降下的水自两峰之间的隘口倾泻而出,滚滚流入那使大陆漂浮着的巨大水体。

那是由原水汇成的浩瀚海洋,自仅存的人们最终越过这片海洋逃出阿洛伊斯之前,无人见到过那只存在于预言中的景象。纯然的黑,以及骇人的风暴,翻滚的巨浪;这是整个运动着的阿洛伊斯,是人们所能见到的、图尔的真正造物。与那被抽离了灵的水组成的海洋与河湖不同,这片原水中充盈着灵。被图尔锁入水中的灵总是不安分的,时时刻刻都趋向着脱离;而阿洛伊斯的外壁却时时刻刻地对它们施加着重压。

自图尔力量消减,阿洛伊斯的命运便也注定了;这创造出的原水必定分裂开来,而阿洛伊斯也必存在得不长久。在它最后的年月里,这片海洋的暴躁与威势达到了巅峰;祭司中的预言家将这片海洋命名为诺瑟格拉姆,“无际的黑暗”。

它的巨浪涌出漆黑中的白沫,黑与白的相映总会塑造出一种极端的恐怖。那是人初见混沌的感受,是混沌压迫在人的精神中无匹的形象。那混沌中包容着暗,包容着图尔,也包容着原始的人本身。

伊斯塔与伊格雅诺

黑发的伊斯塔很早就认识金发的伊格雅诺,也很早便知道死亡将不可避免地降临到他们身上。

这不仅是人的命运,也是他们周围的一切的命运。伊斯塔的田地渐渐被连绵的雨水淹没,作物成片成片地倒下、死去,又在齐腰深的积水中腐烂。伊格雅诺再也没有下湖捕过鱼,因湖上起了大风暴,湖边的树木都被连根拔起,船被浪花撕碎,抛入天空,又散入湖底。

在那大雨滂沱的数个月中,三条大河汇聚了过多浑浊的溪流。大城诺尔·罗伊斯被冲垮了:湖面剧烈地抬升,堤坝溃决,洪水滚滚涌入街道。幸存者四散奔逃,再也没有回到过这片已然成为泽国的湖畔低地。

那时,人所见到的最早的图尔,自称为沃兹库拉的,“天空的巡游者”,将自己剥离开已然接近衰竭的灵之泉,融入形体的世界;他化为人的模样,从圣山玛彻斯走下,来见伊斯塔。他在暴雨中信步走入伊斯塔摇摇欲坠的茅屋,用一双毫无温度的、素白的手将伊斯塔唤醒。

图尔·沃兹库拉,身着绛紫色披风的高贵者,试图使伊斯塔明白:阿洛伊斯即将破灭。图尔们已经难以将阿洛伊斯完全掌控,于是它们决定毁灭这个它们曾用来捕猎、后来又被它们所遗忘的猎场,收回那些凝聚在其中的灵。它们不再将多余的灵用于维持原水的稳定,于是浮着陆地的原水开始躁动,挤压着一直按捺它的外壳。阿洛伊斯愈加难以控制的转动速度使其中的一切都翻搅起来,使水盖过陆地,而天空则变得晦暗。外壳即将碎裂,而这将成为所有人的坟墓。

沃兹库拉违背了图尔的立场,遵循自己的意志而来,他要带领少数能够经受考验的人渡过诺瑟格拉姆,在天空与海洋崩解之时离开阿洛伊斯,去往外面那曾经生活着最初的人们的荒野。他的腰间携着一把模样难以形容的弯刀,流转着似紫非紫的亮色,时而通透如水,时而黯淡如铁。

伊斯塔同意了他的请求,却想要带上更多人逃离灾难。他提到了一些人的名字,有他的妻子——头发乌黑的伊德涅尔,以及他的朋友伊格雅诺。

金发少年伊格雅诺在森林中的湖畔捕鱼为生,总是缠着一身苗条的皮衣,在身上披上淡黄色与白色相间的洁净斗篷,那头永远在发光的金发在他捕鱼时会静静地垂入水面。伊斯塔的住处离他居住的小池塘不远,在一切尚且平静的数年前,他经常来到伊斯塔家中,三人一起在圆桌旁享用新鲜的烤鱼。

那一年,在帕西尔塔贝斯第四十日,也就是入秋的时节,伊德涅尔产下一对双胞胎,他们渐渐地长大,可还没有到取名的时节,大雨便降临了。水淹没了一切,淹没了他的田地,也摧毁了他在田地旁的家。他与伊德涅尔在丘陵后的一片避风处匆匆搭建了一处茅屋,可粮食却日渐不足。这时伊格雅诺有时会带着他的渔获来接济伊斯塔一家人,因为大雨来到之后,池塘中鱼群的规模像是着了魔似的暴涨。

可是伊格雅诺在一天早晨被一股咸腥的恶臭惊醒,他走出小屋,看到浅薄的水面上漂浮着大大小小的死鱼,水面泛着黑紫色的泡沫。一些被冲到岸上的鱼的尸体正在迅速地腐烂,池塘在一夜之间成为了一片黏重的沼泽。洪水冲毁了整片森林,诺尔·罗伊斯被冲来的废墟堆在池塘对岸,隐约地能够望见一片片伏在地上的尸体。那时他搭救了一个匍匐在树坑中、即将死去的女孩,身上裹着沾满脏污的祭司长袍。她醒来后告诉他自己来自诺尔·罗伊斯,名叫塔尔蒂安。她拥有和伊格雅诺相似的一头金发,看起来简直如孪生兄妹一般。伊格雅诺带着塔尔蒂安向着丘陵后的高地迁徙,渐渐地远离了伊斯塔的住处,直到找到了一道仍然未遭摧毁的山谷,在那里安顿下来,照料重伤的塔尔蒂安。

那时塔尔蒂安总是在热病的间隙睁开双眼,却什么也看不见。伊格雅诺有时会感到,她的双眼中有种难以言喻的东西:一种他从未见到过的奇诡的热情,一种发狂的苍白神态。但他却是在那时爱上了塔尔蒂安,因他被那迷离而特别的眼神深深地吸引。有一天他在帮她喝水时偷偷地吻了她,而那时她却仍然神志不清。

每当到了万籁俱寂的夜里,图尔潜伏的力量在阿洛伊斯的天与地之间肆虐之时,塔尔蒂安的痛苦就越发变得严重。在一个尤其黑暗的午夜,伊格雅诺从她在充满绝望挣扎的梦中吐出的些许字眼,知晓了她的过去。她是诺尔·罗伊斯一名祭司的独女,照例该继承她父亲的职责。在他们初次穿过暗夜登上高台时,父亲教他辨认天顶的黑幕上那些紫色的纹路。她抬起头时,却像是被猛击了一下似的,猝然摔倒。在那时她产生了难以言喻的绝望:那其中包含着一种权能的伟岸,一种狂热的意志,杀戮与仇恨,以及无边的妒忌。或许是图尔在那时冲撞进了她的心中,而她自那之后就终日为恐惧所缠绕。父亲与祭司们对她的状态感到不解,而她则被训斥和惩罚。在孤独中她产生了真切而确实的恨,她想要逃离那里,或是跃入湖中;无论如何,她只是想要终结这一切。然而还没有待她下定决心,灾难便降临到了诺尔·罗伊斯,她为风暴与洪水所席卷,在她昏迷之前,她甚至曾感到那面临终结时不顾一切的快乐。

伊格雅诺明白这一切时,为这真相所震恐。他后退两步,不知所措地望着烛光下塔尔蒂安隐约闪现的扭曲面庞。但她随即便安静下来,那是种残缺的美,是唯有在毁灭前才存在的短暂的、却也是极端的美。他走上前,紧紧地拥着她;那时他深深地为她所倾倒。这是有人存在以来,人之间曾产生过的最炽烈的情感。这情感在之前从未有过,在之后却比比皆是。

于是沃兹库拉与伊斯塔一道前往洪水尚未波及的地方,探访不知去向的伊格雅诺。伊德涅尔与两个孩子留在茅屋中,暴雨却一天比一天更严重。水面漫上了山坡,伊斯塔却仍未归来。伊德涅尔无奈带着仅有的粮食,将两个孩子装进布袋中背在背后,抛弃了茅屋,去寻找先她而走的夫君。

大雨漫山而来,淹没了茅屋,推平了山丘。残骸与尸体起初沉在水下,后来便浮上水面。水逐渐生出泡沫,发黑发紫,还夹杂着一股难忍的腥味。仍然幸存的人们纷纷患上瘟疫,那是原水中的灵渗入了他们的灵中,将他们的灵从外而内渐渐地挤压和摧毁。他们的瞳孔生出紫色的颗粒,在夜晚放出星星点点的荧光。在随后的第三天他们会无力行走,伏在地上,身体逐渐发黑、僵硬。这时他们却仍未死去,而在忍受着无与伦比的苦痛。死亡对于他们来说是难以确认的,总是在眼球仍然在转动的时候,躯体变得纤细而脆弱。最终,他们仍在艰难地蠕动着的躯体会崩散为一些一触即散的碎片,有时飘扬在空中,渐渐被风吹散,有时沉入水底,难以寻找踪迹。

人们无从知晓伊格雅诺如何看待那场灾难,那场自有人以来头一次发生的浩劫。传说如同只用线条勾勒出的壁画,表面斑驳,墨迹粗糙;它并不存在任何确定的细节,却能带来猛烈而直接的最初印象。可是人们思考方式的构建,却是日日夜夜面对着这幅壁画而进行的。不管人们是否拥有自觉,他们所做的事情总是件万变不离其宗的事——把那幅壁画用精细的线条誊上羊皮纸,用寻来的各种颜料努力地填充它,最终生成的彩画,便是人们瑰丽而奇妙的当下。

在远离诺尔·罗伊斯的山间湖中,塔尔蒂安的情形日渐地好转了。她终于能够坐起身来,那时她的一头金发如瀑布般一泻而下。她苍白的面庞与朦胧的眼睛,无不显出一种惊人的美。但她总是愁眉不展。她的心志既自卑而又高傲,既恐惧而又自负。她瞧不起伊格雅诺的卑贱身份,但这捕鱼为生的少年却拥有着诺尔·罗伊斯的祭司们都未曾拥有的一种平静的优雅。失去了故乡和朋友的伊格雅诺并不显露出焦急与迷茫来,也并不提出他们之后的归宿;他在山间歌唱,在湖上弹奏回响林中四方的音乐。

传说伊格雅诺拥有一把桦木制成的琴,只有在他自己手中才能产生无与伦比的乐音。但在那日,他弹奏的乐音不复往日的平和,却仿佛拥有包罗万象的本领,将伊格雅诺心底荡漾出的狂热而不凡的情感尽皆抒发。那乐音驱逐了山谷中的迷离,塔尔蒂安从久未舒展的扭曲心灵中解脱;她睁开双眸,被乐音所吸引,忘记身上的伤痕与痛苦,循着乐声走出屋子。在乐音中她仿佛迷失了一切,只被无上的光所笼罩着。遍体鳞伤的她在这道光中完全复原了,走到伊格雅诺面前时,她像是见到了灵一般的存在。或许正是那独一的乐音将浩瀚而动荡的原水阻挡在山谷之外,也是这乐音指引着图尔·沃兹库拉的方向,使他最终得以走入这片风暴环绕下的宁静树丛。

塔尔蒂安的心就这样为伊格雅诺所俘获,因她在这乐音中与伊格雅诺产生了一条超乎寻常的纽带。日后直到她的灵魂为黑暗的灰烬所吞噬之时,直到她的灵魂被恐惧、嫉妒与怨恨所充塞之时,她仍然对伊格雅诺抱有无尽的爱与怀恋。这是注定的命运,也是灭亡的另一种称谓。这条纽带是一条扭绞成的绳子,每当心魔试图毁坏和动摇它时,它都会在这个过程中变得愈加坚固,即使是图尔的策谋也难以将其斩断。

那时金发的塔尔蒂安如履平地般走上波澜不惊的湖面,越过草织的船舷,在抚琴的伊格雅诺身边抱膝而坐。吉昂诺尔人的两名祖先在那片不知名的湖水上再一次相遇,那一次他们终于真正地相识。伊格雅诺奏至尽兴处,划起桨来,拨琴而歌;塔尔蒂安无瑕的双足垂入水中,用诺尔·罗伊斯的曲调轻声歌唱,与他的歌声相应和。那段经斗转星移、山河摇撼而不曾变易过的旋律,至今仍在吉昂诺尔人间广为传唱:

何地见到你?

正当在此时;

何时见到你?

正当在此地。

浪花翻卷间,小船划到了湖的对岸;在那儿他们见到了闻声而来的伊斯塔,以及身着紫色披风的高贵者图尔·沃兹库拉。

沃兹库拉虽身为人形,不复得灵之泉的浸润,却仍形容雄伟,威严摄人。他绛紫色的披风与同样颜色的双瞳就如流转在他周身上下的灵,使任何初见他的凡人都会感到膝盖酥软,震悚无比。

但伊格雅诺只是微微欠身行礼,便与沃兹库拉相对而视。自那双紫色的眼睛中,伊格雅诺看到了一切。他在那一刻真切地感到图尔的存在,那些庞然巨物正在他们所处的形的世界之下虎视眈眈。他感到周身的景物中都包容着图尔的暗影,参天古树如一层薄薄的壳,图尔形态各异的躯体就潜藏在那一触即破的表层之下。那是凡人无以承受的恐惧,是真相深沉而凝重的影子。单单是一瞥便是无匹的压力,坦然地接受它则更需要一种难以想象的无畏。黑发的伊斯塔与他的妻子伊德涅尔在家中经过了这场试炼,因他们的勇敢与无畏,无人能够胜过。

伊斯塔如同侍者一般站在沃兹库拉的身侧,望着伊格雅诺;但伊格雅诺也非凡俗之辈,他的灵魂较锐不可当的伊斯塔更加宽广而独特。伊斯塔曾用他的勇敢抵抗住了这股压力,但在伊格雅诺面前,沃兹库拉所施加的一切都如云与气般淡然地消散了。沃兹库拉惊异于这为常理所不容的品格,伸出他素白的手,握住伊格雅诺的右手,同时将目光投向了塔尔蒂安。

可她并不是神一样的伊格雅诺;在图尔面前,她再度成为一名胆怯的少女,像是失去了所有的神采,只是不知所措地发着抖。沃兹库拉正要将手伸向她时,被伊格雅诺打断了:“我想她并不需要这样的考验。”

“如果不这样做,与我们同行无异于送死。”沃兹库拉说道。

伊格雅诺沉默了,但那时的他只对一点坚信不疑。“我想不会的,”他说,“只要她还与我同行。”

塔尔蒂安突然变得不再恐惧。她从船中站起,来到沃兹库拉面前,直视他的双目。她的双腿在剧烈地颤抖,可她仍然坚定地立在原地。金发一泻而下,像是闪耀着图尔也未曾见到过的、混沌初开时唯独属于灵的光芒。

他们在这道山谷中居住了几日,这是命运留给他们的最后一些安详时光。伊格雅诺从林中伐来一条条规整的原木,用他高超的技艺造成一条小巧而坚固的帆桨船。塔尔蒂安将它命名为“洛希拉”,这是诺尔·罗伊斯仍未被终末的洪水所摧毁之时,她那温柔的母亲为她起的小名。

这艘可爱的船刚刚在小湖中下水之时,三人都满心欢喜。沃兹库拉则道:“我们所面对的是真切的危险,而不是此刻的安宁;可我预感到,这艘船将如驶过这水面一样平安地驶过将来的险阻。”

伊格雅诺本想再挽留伊斯塔两日,为洛希拉做一些最后的装饰;但伊斯塔思念他的妻子伊德涅尔心切,也不知家中状况如何,便催促伊格雅诺,希望快些上路。于是在伊斯塔与沃兹库拉到来的第六天早晨,他们合力将洛希拉推上湖畔的小溪,伊斯塔划桨,伊格雅诺掌帆;沃兹库拉则站在船首,以他卓绝的洞察力为他们指引航路。

小舟顺流而下,溪流汇聚,水面渐趋开阔。第七日的傍晚后,东方黯淡的彤云下露出了一望无垠的水面。那水面黢黑,浮着些看不真切的巨物。待到第二天早晨,晨曦自那片水域中泛泛而生时,半边天空充斥着纯然的流光,他们的周身便充满了无以言喻的恐怖。

光所及之处,尽为恐惧。形世界的边际为自原水泄出的大量灵所冲破,产生了光再也不能抑制的异化。水面各处的浮着山岳般巨大阴森的尸体,洛希拉自腐臭的静水间驶过,伊格雅诺与伊斯塔几欲呕吐。但伊格雅诺不想使塔尔蒂安看见这一幕可怖的景象,死死地封住船舱通往甲板的门。但塔尔蒂安还是从缝隙中闻见了刺鼻的腐味,望见了难以形容的场面。不幸的是,她所望见的那颗如山一般的头颅,正是她的母亲。

伊格雅诺听闻塔尔蒂安的绝望尖叫与歇斯底里的哭泣,便欲离开岗位去陪伴她;但着披风的图尔·沃兹库拉站在他身旁,眉头紧皱。他逼迫伊格雅诺守住他的职责,甚至用那柄弯刀发誓。他将它从鞘中抽出,黑灰色的阴森与恐惧为那柄刀锐利的绛紫尽数驱逐。

沃兹库拉威胁伊格雅诺,并称若不听从他的命令,他可以结果伊格雅诺这个本就注定受死之人,并且将塔尔蒂安也杀死,将他们的尸体抛入这冰冷而腐臭的水中,因图尔知晓人对死亡与黑暗的恐惧。于是人的行动与那之前的纯良从此决裂,他们习得了威胁与逼迫的本领。伊格雅诺虽然恨沃兹库拉,但也惧怕他。他明白若是没有沃兹库拉,或许他们此时已成为这水上如巨石般静止的浮尸。图尔所创造出的死亡再次将人的心灵挤压进了角落,而这斗争的涵义却无法言说。人世自此便再不存在与死亡脱离干系的情爱,再不存在不与畏惧伴生的崇拜。人再度变得卑下,而这卑下乃是人自身的轻贱;虽出于无奈,却仍令人扼腕。

在这个绝望早晨的航行中,对伊格雅诺为塔尔蒂安做的事,沃兹库拉总是不甚高兴;伊斯塔也对这名来自诺尔·罗伊斯的祭司女孩产生了疑虑与排斥,因塔尔蒂安的言语中总透露着一些不易察觉的侮慢。沃兹库拉身为图尔,对他们之间那难以形容的情感无法理解,同时也抱有一种羡嫉与轻蔑共存的不屑。伊格雅诺看在眼里,却对这一切难以改变。他默默地忍受这些降临在头上的苦难,站在自己的岗位上听闻塔尔蒂安隐约的哭泣声时,心如刀绞般剧痛。

黑夜之门

当西方群山的背影隐入夜的晦暗,他们终于能够察觉到,船下原本静止的腐水渐渐地发生了流动。形世界的边际在某一处裂隙边终于恢复了它的坚固,水中偶尔露出的小丘逐渐变多了。几个月的滂沱大雨在此时暂歇,在废墟与挣扎中耗竭了气力的幸存者们终于有机会得以喘息。但他们不知道,这不过是一次更激烈风暴前的暂时平静。

随着他们向东的进发,覆盖四野的积水渐渐地消退了。小丘连成山脊,山脊扩张成平原;最终洛希拉驶入了大河的河道,顺流而下,便是那座已然不复原貌的巨湖,以及曾经的诺尔·罗伊斯。河流两岸的棚屋增多了,从灾难中活下来的人们在刚刚复苏的大地上苟延残喘着。

洛希拉最终还是来到了诺尔·罗伊斯,那壮观的祭坛与纵横交错的街道,皆已不复存在。湿漉漉的废墟间尽是哀声痛哭,往各地逃难而去的人们在风暴平静之后,又回到家园来寻找他们杳无音信的亲人。有时他们能够从废墟中拖出面目全非的冰凉尸体,它们的手与脚已在冷水浸泡中腐烂殆尽;但更多时候,人们往往难以寻到关于自己死去亲人的一点蛛丝马迹:不仅因洪水冲散了一切,还由于许多在洪水中幸存下来的诺尔·罗伊斯居民死于泛滥的瘟疫。那瘟疫能够使人变得通体乌黑而僵硬发脆,稍稍一下触碰便能使那些濒临死去的人们散成碎片,飘飞入毫无希望的汹涌河流中。

然而自西方而来的伊格雅诺与伊斯塔无意在此久作停留。伊斯塔只想尽快顺流而下,到达他那生于斯长于斯的家园,寻找妻子伊德涅尔与他们的一对儿女。洛希拉驶出了诺尔·罗伊斯,借由一条支流进入东北方的低矮丘陵,又稳稳地停靠在一处岩石叠成的天然港湾中。接着他们便下了船,徒步前往那座记忆中的山丘寻找伊斯塔的茅屋。

塔尔蒂安久久为阴影与苦痛所折磨,难以下船行路,伊格雅诺便留下来照顾她,并设法为洛希拉增加一些给养。此时伊斯塔与沃兹库拉寻遍周围大大小小的山麓,却发现这里的景貌已经沧海桑田。他们在一片山洪的堆积处找到了茅屋的碎片,以及伊斯塔曾用来耕地的锄与镰,但四处都没有伊德涅尔曾经存在过的迹象。伊斯塔悲从中来,痛哭失声;而图尔·沃兹库拉则紧皱眉头,一言不发。伊斯塔确信伊德涅尔定是在某个漆黑的傍晚与茅屋一起被山洪冲下山坡,而她的挣扎却没能逃过注定的命运。他为自己的缺乏预谋而心痛,然而他忠实而坚定的本性使他丝毫不后悔自己当初寻找伊格雅诺的决定。在他的心中,他将一切责任都包揽在自己身上;这使他痛不欲生,抱着一棵断成两截的老树放声哀哭。

而沃兹库拉见他如此悲伤,起初感到不解与不屑,因图尔的强大使它们之间并无卑小人类间宝贵的纽带,而它们对此也抱有一种本能性的轻蔑。在沃兹库拉的认识中,生灵——由纯粹的黑暗孕育出的图尔与人之间,本不应存在信任,也不应存在对他者死亡的悲哀。那时他想起伊斯塔曾经表现出的无匹勇气,更感到难以形容的疑惑。于是他提醒伊斯塔赶快上路,而不是在这里耽搁时间;因阿洛伊斯的崩毁乃缺乏预兆,一切往往发生在一瞬之间。

但伊斯塔头一次拒绝了图尔·沃兹库拉的要求,反而沉重地站起身来,要返回诺尔·罗伊斯的废墟,因他坚信伊德涅尔在风暴到来的前夕还会坐以待毙。他对沃兹库拉保证,如果在那里找不到伊德涅尔,他愿意用自己的生命担保。沃兹库拉在那一瞬,惊异于伊斯塔的坚定;他头一次为人这不为图尔所知的伟岸所打动。于是他同意了伊斯塔的请求,催促他赶快上路,去诺尔·罗伊斯验证他的誓言。

于是他们回到船上,调转方向,前往上游诺尔·罗伊斯的废墟。起初在无风的白天,伊斯塔奋力划桨,却仍然抵不过水流的奔涌,洛希拉寸步难行,只得在湿滑的河滩上拖着纤绳前进。伊格雅诺见伊斯塔辛苦劳累,自己也解下洁净的斗篷,帮助伊斯塔一起拉船前行。伊斯塔感激于伊格雅诺的情谊,二人的心再度接近,患难的友谊较灾难来临之前更为深沉坚固。但塔尔蒂安却对伊斯塔先前的冷漠怀恨在心,愈发对伊斯塔冷眼相待;她更是对图尔·沃兹库拉既恨又怕。沃兹库拉高傲而残忍的形象,以及伊斯塔察觉到了这种敌意,也始终对塔尔蒂安不抱好感。他在休息的间隙劝说好友伊格雅诺疏远塔尔蒂安,因他看得出,她的心中充斥着不知来源于何处的阴暗心绪。伊格雅诺听闻此言,只是平淡地一笑,并未反对,也未赞同。

入夜后,湿润而阴冷的劲风自东南方向的群山而来。伊格雅诺张起风帆,他们躺坐在洛希拉的甲板间逆流而上,望着天空中愈加显著的危险气息,那是新的、更强烈的风暴的预兆,乌云深紫色的手指间,有浮泛的波涛低沉涌动。伊斯塔的心绪为这不安气氛所笼罩,焦虑而难以入眠。然而这夜对塔尔蒂安来说,更是充满恐怖的夜。她的尖叫声与呼救声不停地从船舱传来,那是凡人脆弱的心灵面对图尔时沾染的深深绝望。伊格雅诺急忙钻进船舱,紧紧地拥住她,使她感到那令人安心的温度,以及沉默而温柔的保护。为此她伸出双臂,臂弯搂住伊格雅诺的脖颈,两人在这微渺而卑小的安宁中渐渐入眠。人在巨大的阴影与真切的重压下,总是试图靠近以相互取暖;对于伊格雅诺与塔尔蒂安而言,事情却不仅如此。

第三天他们回到了诺尔·罗伊斯,阴风掠过地面,那些沾了水的沉重残骸在浅浅的水洼中,不断地发生略微的移动。在那儿,伊斯塔在一处房屋的废墟边找到了伊德涅尔,可那已成了一具难以辨认、血肉模糊的尸体,四肢尽被折断,残缺的脸面目全非。在她的身后散乱着破碎的布袋,而那其中包裹着的,则是嗷嗷待哺以至饿死的两个幼儿。

天空颜色惨淡,阴暗无光。狂风钻入废墟间的每一处缝隙,发出呜呜的尖声鸣啸;废墟本身仿佛变得像池塘一样,倒映出冷漠无情、阴云惨淡的天空。图尔·沃兹库拉沉默地站在伊斯塔的身旁,甚至不忍去端详他那张突然间变得无比木然而呆滞的脸。他双膝跪地,两手撑着一条倒下的房梁,身体可笑地扭曲着,但沃兹库拉却从其中领受了他之前从未领略过的痛苦。在一片死寂中,沃兹库拉转身抽出那柄弯刀,它的影子在粗糙的地面上投射出驳杂的紫色斑块。待伊斯塔未及时做出反应,他便迅猛地将刀尖直直地刺入伊德涅尔的尸体,整个过程出乎意料,却静默无声。

随后发生的事情使人们都惊诧万分:伊德涅尔完好无损的身躯在一团紫色光晕中浮现,开始时如梦似幻,待到沃兹库拉抽出弯刀之时,便显得不再虚无,渐渐凝聚出确定的实体。随后她睁开眼睛,站起身来,转身抱起她的一对儿女。死去的孩子原本惊人地瘦骨嶙峋,在她的怀中却变得容光焕发了。身着绛紫色披风的图尔·沃兹库拉在空中挥动他那闪光的弯刀,像是甩掉了一些细碎的粉末。那把刀通身流转的紫色不再发出光芒,随后渐渐褪去,刀身变得漆黑而灰暗。此时,灵一样的伊德涅尔闭上淡紫色的双眸,无力地倒伏在地;而当她再次睁开双眼,瞳孔便如往常那般漆黑,眼目中显出刚刚苏醒的迷茫而无助。她怀中的两个孩子抽动着手脚,同时大哭起来。

图尔·沃兹库拉,自阿洛伊斯建成起,就一直游走在它的边际。这是一个只有图尔知晓的秘密;因沃兹库拉的缘故,图尔的生活方式开始为人所部分理解,并以人的思维模式呈现出来。

如果从人的视角看去,阿洛伊斯是一个巨大的球;它是一具容器,一座完美的壳,而他们所生存的形就存在于这个包罗着上下四方的穹顶中。而在图尔看来,阿洛伊斯的壳不过是一层水面,一层向上的边界。众图尔生活在它们所见的“永夜之海”中;但那并不是凡人所谓的壳以外的空间。事实上,代表着“水下”的所在,是与形世界共存共生的;它与人所见的世界,形成一种空间内部的里与外的关系。

然而,凡事总有例外,而阿洛伊斯就是图尔创造的这个例外。在它的边缘,里与外的分界模糊了,使得图尔能够与人共同融成形体。形世界在此地,能够与图尔共存;而阿洛伊斯之外,真正的形世界则为光明所控制,图尔无法染指。

这便是沃兹库拉得以进入形世界的缘故:沃兹库拉之后,自阿洛伊斯崩毁以来,再无人能够直接与图尔直接相见。黑暗所分裂的两部分的隔绝,即是自彼时而起,再无尽头。纵然两个世界没能够完全隔绝开来,仍然能够彼此细微地渗透一些因素——但那些因素的重要性,已然微乎其微。

所有的图尔都产生于混沌初开的那一刻,那时它们的数量无穷无尽。在后来的年月中,它们的数目比起初只少不多。自那时起,图尔的命运就注定了——自相残杀既是它们的宿命,也是它们唯一知晓的价值。

图尔先于人组织了成体系的社会,它的原则极致地简单。力量是图尔生存的唯一因素,而取得力量的手段却大有不同。图尔的意志便是统治的意志,大能者掌握一切——而所有其他图尔的欲望则是推翻大能者,使自己取而代之。起初时,它们对此丝毫没有怀疑;在那场波及了混沌几乎所有的产物、消灭了不计其数同类的“伟大战争”之后,图尔发现了人,开始对它们加以观察与统治。

但在这一片纯然的混乱中,因为人类的缘故,一些图尔首先被影响了。图尔·沃兹库拉是阿洛伊斯的建造者之一,在这个伟大的造物完成之后,负责在它的表面巡行,观察它的运转状况,并随时向阿洛伊斯的维持者报告。这项任务起初是简单而机械的;然而在人渐渐繁衍生息、遍布了大地之后,它习得了观察的本领,这使它较其他任何图尔都更加了解人与人的生活。

渐渐地,由于缺少与其他图尔的接触,它自身的精神开始被影响和改变。根植于力量的绝对理性,渐渐让位于依托在情感上的思考方式。它认识了人的世界,并且观察他们;它能够看到人的出生,人的衰老与人的死亡。死亡作为一个新鲜的事实,深深地触动了沃兹库拉。它明白死亡是人自己所选择的,但它并不能理解这是为什么。渐渐地,它开始为纯粹而没有价值的美而欢欣,为生活平凡的情感所感动;直到那时,它才理解了死亡作为终末的不可替代的意义。这是人与图尔极少的共通之处,他们用一种简单的、无法抗拒的理性行为来宣示权能的不可反抗性;在死亡面前,人最终都会明白这个永恒而真实的标准。

其它图尔难以理解沃兹库拉,它们渐渐地开始排斥这个无法进行交流的同伴。但沃兹库拉不是这其中唯一的变化者。同样负责阿洛伊斯监视工作的图尔·卢瑞安,在对沃兹库拉的一片谴责声中,选择站在沃兹库拉一边。它对沃兹库拉抱有信任,而这信任原本是图尔之间绝无可能产生的。

它们弱小的力量遭到压制;因它们不再笃信力量的唯一标准,而敢于荒唐地以卵击石。但其它图尔无法理解这种情况的原因;掌握统治权的大能者认为这并不是对它权力的威胁,便对它们置之不理。但这种异化很快便在图尔之间制造了恐慌不安的情绪。最终,它们被大能者判处极刑;它们将被投入永夜之海四周的无边荒漠,在那儿,它们的意识将消融于“伟大战争”创造出的荒芜原野间,四下出没着原始的恐怖与怨毒。

执法官图尔·波罗里维亚,拥有远胜于沃兹库拉与卢瑞安的力量。它在对沃兹库拉的审问中,抱着好奇的倾听态度,逐渐从沃兹库拉口中了解了人的思考方式。经过一番剧烈挣扎,它无法接受大能者对沃兹库拉与卢瑞安的惩罚。怀着对大能者的仇恨,波罗里维亚决定私自宽恕沃兹库拉与卢瑞安,对它们网开一面;但这同时就意味着,波罗里维亚必须放弃它的地位,同沃兹库拉与卢瑞安一同逃亡。

此时众多图尔正在决定将阿洛伊斯这一混乱不安的源头摧毁,并将存于其中的人彻底抹消。三名叛逆的图尔决定孤注一掷地潜入形世界,将少数坚强的人们拯救出阿洛伊斯,并将它们安置在一个全新的世界。这意味着它们需要放弃自己作为图尔的身份:这对于图尔来说,是无法忍受的耻辱与永世的堕落。

在它们三个中间,最重要的责任,即潜入阿洛伊斯的任务,由图尔·沃兹库拉负责。波罗里维亚与卢瑞安则决定身处阿洛伊斯之外,为逃出阿洛伊斯的人指引方向。

沃兹库拉凭借经验,决定从“黑夜之门”进入形世界。在人看来,那是构成阿洛伊斯外壁的灵之壁垒最薄之处;由纯粹的灵凝成的晶体在那一处的厚度,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而在图尔看来,那儿则是图尔所依存的永夜之海中凸起的一处沙洲,从那里登上形世界,是最隐蔽而便利的一条途径。图尔控制阿洛伊斯的力量,即经过这道门从阿洛伊斯进出。

就这样,三名图尔在处刑的时刻扑进黑夜之门,在形世界中融成形体;那一天,身处阿洛伊斯的人类所见到的,是东方绝望山脉上升起的紫色云气。它久久停留在天际,直到微光黯淡的傍晚才最终消散。

再次从诺尔·罗伊斯出发后,他们便顺着大河径直向东前进。据图尔·沃兹库拉所说,大陆的极东之处是一片黑色的大海,而他们的目的地便是那里;洛希拉将在其上航行,直到到达天与地的边界。

伊斯塔因伊德涅尔的死而复生,对沃兹库拉感激不尽。但沃兹库拉拒绝了伊斯塔所做的所有感激的表示,始终眉头紧锁。他的弯刀再也发不出光芒;在那片悲伤之地,他一时起意,将弯刀中的灵灌入伊德涅尔已然空荡荡的灵核,而那把弯刀中灵的成分也随之大幅减少,并且几乎全部潜藏进内部,不再显露在表面。

而他所担忧的,则是前方路途上的危险。那柄弯刀是他在还没有完全融入形世界时利用游离在永夜之海边际的灵打造的,为的是在带领人离开阿洛伊斯时,减少其他图尔的阻碍。帮助伊德涅尔,完全是计划外的;至于在这之后,如何面对未知的前路,他还没有什么把握。

自那之后,塔尔蒂安对沃兹库拉也渐渐地转变了态度。某种程度上的敬佩代替了原本的厌恶,而那特有的残忍态度在塔尔蒂安眼中,也渐渐地成了一种异样的魅力。从沃兹库拉身上,她仿佛看到了她自己:一个拼命摆脱过去却明知无法放弃的悖论。每当夜深时,大河波涛汹涌,洛希拉颠簸不断时,伊斯塔与伊格雅诺因极度疲惫而沉沉睡去,她便从船舱的缝隙中偷偷望着沃兹库拉面朝东方的背影。在她看来,东方的天空总是有些特殊的光在普照,无论是夜晚还是白昼,那些光总是模糊地存在着——当她刻意地去注意它时,它仿佛又不在了。但沃兹库拉黑黢黢的影子如此波澜不惊地矗立,塔尔蒂安不禁感到一种迷离的安宁,一种不确定的确定。将沃兹库拉视为图尔的想法,让位于将他作为同伴的想法;因此,每个在洛希拉上度过的夜晚,都不再像从前那样绝望而难熬。

大河两岸的山势逐渐变得险峻,丘陵成为山脉,而山脉则成为悬崖。河道渐渐变窄,河岸的沙滩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怪石嶙峋的垂直崖壁。那些光秃秃的石头上有时会长出几株扭曲的树木,枝节纤细而畸形。水的流速越来越惊人,一股难以抗拒的推力使小船的行进渐渐失控。

在第三个早晨,人们发现洛希拉周身的水流如倾泻般向前迸发;而当他们抬起目光,前方的景象更是令他们毛骨悚然。大河两岸的两条巨大山脉,北方的罗纳米提亚与南方的迪诺米提亚,在大河狭窄河道的上空交会了——两座无法想象高度的高峰紧紧地挨在一起,而河道则仅余下一条狭窄的隘口。这是大河极东之处的河口,而那隘口之后,便是原水组成的黑暗大海诺瑟格拉姆。在初生人类的语言中,它被称为奇尔萨格,“狭谷”。

在这个极端恐怖的地方,激荡咆哮的水声充斥着所有人的脑海。但在这之外,有一道声音却较所有形世界产生的响动更加显著。那是一名把守这座巨大关隘的图尔,传说中没有提到它的名字;但可以确定的是,它与图尔·沃兹库拉在遥远的年岁里相识,而图尔中的大能者在发现三名图尔的流亡之后,派遣它来这途中进行阻碍。

它的力量自恐怖的崖壁与狰狞的树木中缓缓溢出,如凝重的胶体阻住了水与船的前行。时间在这片区域的流动变得无比缓慢,但这是人们可以察觉到的。它向沃兹库拉呼喊,要求它服从大能者的决议命令;并且它要求道,如果沃兹库拉拒绝了这个命令,他需要说出理由。

沃兹库拉拒绝服从大能者,但他无法从论辩上战胜那名图尔。他说不出什么道理;即使他努力地解释了,那名图尔也根本无法理解他讲述的任何内容。于是他拔出那把漆黑的弯刀来,象征着他的行动。把守着关隘的图尔仿佛知晓了他的意图,从周围的树木与岩石中抽象出模糊的形来,那就像是一团巨大的黑色烟雾。

常人难以忍受的嗡嗡声爆裂开来,洛希拉中的人们纷纷倒伏在地;但塔尔蒂安忍受着强烈的恐惧爬出船舱,彼时伊格雅诺无望地呼唤着她,她却头也不回。她站在甲板上,眼看着沃兹库拉的周身渐渐地变得黑暗,形体急速地膨胀。短时间内,他变得庞大而无比恐怖;如山一般巨大,周身插满漆黑的羽毛。这是一种人从未见过的力量,一种悲剧式的复杂与牺牲,在极短的时间内给了他无匹的威势。他挥刀斩向那名图尔凝聚出的形体,刀身沉重得像是承载着整个世界。奇尔萨格的两峰在那一刻崩毁了;岩石发出巨大的声响,整座山峰裂成无数碎片,突然扩大的水流挟着洛希拉一泻而下。伊格雅诺奋力爬出船舱,抓住塔尔蒂安的右手之时,人们自被图尔的大能迁入阿洛伊斯以来,头一次见到环绕并漂浮着的大地的诺瑟格拉姆。

整片没有边际的水域上笼罩着朦胧的黑暗。那是大海的翻滚蒸腾出的水汽,透过那层薄纱,他们感受到了自身无可比拟的渺小;而他们正身处一座极高的、仿佛没有尽头的瀑布上方,白水自其上滚滚灌入无垠的黑色风暴。洛希拉从其上坠落下去,但塔尔蒂安仍然不愿意离开甲板。她要注视着沃兹库拉赢得胜利,而那团拼斗着、如野兽一般嚎叫着的原始,象征着沃兹库拉那包含着图尔式的恶之英武。在一片狂乱中,她挣脱了伊格雅诺的手;一倾巨大的浪头击中了洛希拉,他们被抛入空中,一切仿佛都在碎裂声中崩解和重组。

随之而来的是一片异常的平静。那是沃兹库拉创造出的一片空间,已经得胜的他镇压了小船附近的风浪,托着塔尔蒂安降落在甲板上。他因塔尔蒂安的勇敢无畏感到惊异,同时也抱有隐隐的担忧。“如果我的预计没错的话,她也会使你变得狂热,”他对伊格雅诺说,“因此你应当坚定不移。”

伊格雅诺明白这名图尔话中的含义,他明白,也承认这一点。但他同时也明白,自己的意志并不随愿望而改变。而他对此无能为力。

落在船上的图尔·沃兹库拉变得奄奄一息。他仅存的力量都用来平静周围的海水,而近在眼前、却为他的力量所不能及的水域,仍然巨浪滔天。他的脸在同图尔战斗时蜕化得恐怖而丑陋,而当他恢复人形时,容貌再也不复先前的冰冷与俊美。那张脸发黑而阴暗,疮疤遍布。这使他灰心丧气,因人们再也不敢面对他,与他如先前那般平常地对话;他们总是对他望而生畏。

然而,塔尔蒂安用来自洛希拉的碎木片为沃兹库拉制作了一副面具。他很高兴,因为他渐渐地明白,以令人嫌恶的面貌出现的善,只有戴着假面才会为他们所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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