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赢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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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上午,她正在讲课,阳光穿过窗户,落在她手上,像是抓住了那只拿着粉笔的手。她一动不动,眼泪又一次挂满整张脸,仿佛哀悼一般。

她出生于一个贫瘠、偏僻的山村,交通不便,发展落后。村子里的人靠种植果树,卖水果为生,由于交通限制,他们只能每周集会时挑上两担子翻山越岭地去卖,收入勉强顾得上家里的生活。可一旦家里有孩子上学,生活就会立即变得捉襟见肘起来。

很早以前,孩子多的家庭会抓阄,选出一个孩子读书,但被选中的孩子大多无疾而终,大多是读完小学,或是读完初中就辍学回家,回去后,要么继承祖辈传下来的果树,要么三五成群,离开家乡,到大城市里做泥瓦工。对于十几岁的年轻人来说,后者的吸引力是极大的。

一批又一批的孩子上学,一批又一批的孩子辍学,一批又一批孩子外出打工,一批又一批孩子老去,一批又一批孩子跟上......像一条完美的、永恒的流水线。那几年,这个贫瘠的山村为外面的世界贡献了无数年轻的身体。而那些年轻的汗水,一滴滴被卷进翻滚的混凝土里,永远地砌在了城市的隧道里、高楼上......

后来,村里读书的孩子中,出了一个博士。从那时候开始,一切都变了。

那正是她初中的最后一年。那一年,博士的父母逢人就说自己的孩子多么出息,在大城市里当老师,一个月的工资抵得上半年卖出去的果子。时间久了,街坊邻居耳濡目染,也渐渐受到熏陶。羡慕归羡慕,但他们毫不吝啬自己对二强父母朴素的夸赞。

“二强真有出息,以后你俩就该享福了,二强在外面挣大钱了,还卖啥果子。”

他们对待自己的孩子也毫不吝啬,回到家里,就对自己那正在玩耍的孩子一顿打。 而这就像风暴源头的第一圈波纹,才刚刚开始。

后来二强把山里父母的房子由内到外修整一番,创造出了这个小小的山村里,第一座刷着白色腻子,贴着光洁整齐瓷砖的房子。在遍地黄泥房的山村里,二强父母家的房子像宫殿一样,准确地说,更像是一座灯塔——黄泥房里父母们的灯塔,黄泥房里父母们拿来教育自己孩子的灯塔。

父母的进步推动孩子的进步。二强家的房子成为了父母们的目标,二强的父母也变成了这个村子里其他父母们的老师。从二强父母那里,他们学会了孩子的成绩是重要的,孩子上个好大学是重要的。成功就是成为一名博士。

从那之后,村子里经常传出孩子们求饶声和惨烈的哭声。孩子们以前哭是因为淘气,现在哭无非两个原因,不是考试成绩下滑,就是不及格。如果你在村子里看到一群游荡的孩子,天黑了也不愿回家,那他们肯定是没考好。毕竟谁会不愿意回家呢。

她的父母也不例外,但她懂事,学习努力,是这个村子里最安全的女孩,可成绩一旦下滑,父母还是会严肃地说上她几句。严父严母出博士,这是原则。初二结束后的寒假,天气很冷,她正坐在自家屋檐下烤着火,和家里的小狗玩耍。她的父母一人拖着一把凳子,一前一后,从黢黑的房间里走出来,和她围坐成一圈。她知道他们要干什么,她已经习惯了。

“听说二强给他爸妈买了一只洋狗,叫啥萨摩耶,浑身白秋秋的,好看得很。”她的母亲用脚轻轻踢着火盆,一双黑漆漆的破旧大棉鞋被火光照得一清二楚,双手揣在脏脏的衣袖里,脸上浅浅的皱纹在笑容里越挤越深,很显老。

“我的小狗也好看。”她头也没抬,手不停地抚摸着小狗脏兮兮的脑袋。她的妈妈仍旧自顾自地说着,仿佛她刚刚的话像呼吸一样不被察觉。

“人家二强有出息,给他爸妈买的啥都是好的,你看看那房子,住着多舒服,亮堂堂的,还冬暖夏凉。”妈妈一边说着,眼睛时不时地瞟向低着头的女儿。

“是啊,听说老伍家的大孩儿也要上大学了,估计也快该享福了。”爸爸深深抽了一口烟,扭过身去,将烟杆在地上敲了敲,接着填进去新的烟草,红色的火光上飘出一缕缕白烟,看起来像爸爸叹出的气。

这没头没脑的谈话始终没有得到她任何有效的回应,可那只来来回回的手却停在那只脏兮兮的小狗的脑袋上。

“那有啥,咱们文文也不差,成绩这么好,还这么懂事,不比谁家孩儿差。”

妈妈为这场进行过无数次的、单方面的谈话做了个代表性的结尾,说完,便拉着凳子消失在了黢黑的房间里,她的爸爸也拉着凳子紧跟着消失了。只留她自己在屋檐下孤零零地坐着,眼睁睁地看着头顶的天变得阴阴沉沉,看着针一般的雨丝从天而降。

寒冷的天气还在继续,初三的生活开始了。开学那天,她的爸爸背着十几斤重的行李走在前面, 鼓鼓囊囊的包裹下一双晃晃悠悠的瘦腿。她紧紧跟在后面,看着被压弯的爸爸的脊背,看着他沾满泥土的鞋子和已经洗的掉色发白的裤子,心中一阵翻涌。她最终还是下定决心——做一个懂事的孩子,好好学习。

那年她14岁,在那之前,她是否还有其他的决心?都不得而知了。

初三那年,她比所有的同学都要刻苦学习。此时,有的同学已经在做辍学的准备,有的商量着毕业后去哪里打工,有的畅想着工作后的第一份工资要买些什么。此时,她还在学习着,学习成绩自始至终名列前茅,最终,更是不负众望考上了县里最好的高中。二强和老伍家的大孩儿都毕业于这所高中,现在,她也将走进这所高中,三年后,她也将从这里毕业。

到目前为止,她从未使她父母的每一个期待落空。带着全家人对未来的期待,踏上了高中的旅程。

家里有了读高中的孩子,花销也大了起来,她的父母又多种了几棵果树,到了集会的日子,妈妈也开始背着一筐果子,跋山涉水地去卖。尽管生活相比以前拮据了不少,但看着女儿优秀的成绩,老夫妻俩心中觉得值当。

可没有意外的人生是无趣的。

她遇到一个男孩,他和她是同桌,学习比她优秀,总是教她做题,一来二去,两人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那个年纪,友谊是很容易越界的,他们也不列外。

那天,自习课上,男孩递给她一张纸片。看到纸片的一瞬间,她整个人都呆住了,她没有打开那张纸,而是看着那张纸陷入了沉思。

她想起几天前,贴在公告栏里面的两个名字,这两个名字恋爱了,被叫到了办公室,被喊来了父母,被全校的同学知道了。后来,男孩退学了,女孩转校了。

学校禁止早恋,这种关系在学校看来是违法的、毒害身心的,在父母看来是不孝的,不务正业的。早恋是有罪的,早恋是猛虎野兽,可以摧毁一切蔷薇。

她没有打开那张叠了一层又一层的纸条,只因她知道那里面写的是什么。她曾期望男孩可以将这份美丽的感情隐藏到毕业,可男孩打碎了她的梦,使她陷入了痛苦的抉择。

那天刮着大风,窗外的树,干巴巴的,在狂风里弯向同一个方向,狭窄的窗户缝里传来一阵阵呜咽般的呼啸声,下课的铃声混在其中,显得模糊不清。她站在办公室外,捂在脸上的双手从脸颊两侧一点点挪开,面朝着大风刮来的方向,潮湿、滚烫的脸慢慢冷静了下来,那颗年轻的心也是。紧接着,她走进了办公室。

当天下午,老师就为她调换了座位,万分关切地将她安排在了第一排,那个满足所有近视眼要求的地方。真是个完美的借口,真是个果断的、克制的女孩。

那年她17岁,17岁是一个懵懂的季节,也是一个容不下懵懂的季节。

男孩以为自己耽误了她的学习,再没找过她,他是绅士的。可她的成绩却随着男孩无声无息的离开,飞速下降起来。接连不断的退步令她措手不及,可她怎么也没想到,老师的电话打到了自己父母那里去。

那天很冷,老两口正蹲在街边卖果子,手机铃声响起,爸爸从袖子里抽出皱巴巴的双手,听到电话那头老师的消息,急忙将摊子暂放在另外一个做生意的老乡那,快步往学校赶去。

她看见父母站在走廊里,头发被风吹得乱糟糟一团,枯枯的脸上五官紧绷,深深的皱纹里嵌满泥沙。那一刻,升初三那年,爸爸背着行李的场景突然出现在脑海里,一瞬间,滚烫的泪水爬得满脸都是,她知道自己让父母失望了。

她的爸爸眉头紧紧锁在一起,沉沉地说道:“我们这么辛苦地挣钱,就是为了让你好好学习,你这样的成绩,将来怎么考上好大学,怎么找到一份好工作。只要你成绩能好,我们再辛苦都没事,得努力啊,小文。”

她什么也说不出来,喉咙疼得要命。她爸爸又说道:“跟你二强叔学习学习,我们还得去街上,学习上你自己操点心。”

妈妈默默地站在一边,临走的时候,来了一句:“我们得赶紧走,果子今天卖不完,你下个月的生活费就又不够了,成绩可不能再下降了。”

他们走了,她独自站在呼啸的风里,一言不发。她第一次体会到,来自至亲之人的失望是如此令她绝望和窒息。那份沉积在心里的对父母的愧疚够深够重,支撑她一路顺利走完了高中,像二强和老伍家大孩儿一样毕业了。

毕业来得异常突然,她竟然丝毫没有感觉,看着同学们脸上的笑容,一个个的,像是在欢庆革命的胜利,可她却怎么也笑不出来。当年那个给她递纸条的男孩,也考上了一所名牌大学,他远远地向她招手,她愣了半晌,才缓缓举起手,慢悠悠地回了个招呼,他跑向她,两人寒暄了起来。

“毕业快乐啊,小文,恭喜你考了个好大学。”
“你也不错啊,同喜同喜。”
“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开学还有一阵子呢?”
“要一起去旅行吗,我报了一个旅行团,可以一边赚钱,一边旅行呢,怎么样,要不要一起?”
他和几年前一样阳光, 脸上的快乐,多的都快要溢出来了。

这份邀请就像那张没有展开的纸条一样来得猝不及防,完全在她意料之外。他留给她一串号码,让她想好告诉他 。

拍完毕业照,收拾好行李,她的爸爸开着借来的三轮车来接她。在清一色的、雪白的、仙鹤一般美丽的轿车群里,这辆枣红色的,锈迹斑斑的三轮车和村里的黄土房一样显眼,远远地,她就看见了自己的爸爸。她和小山一样的书一起堆在车斗里。那些书已经没用了,不久它们就会被当做废品卖掉。书页在快速行进的三轮车里翻飞着,她的头发也在风中扭作一团,时不时重重地拍打在她的脸上,像一记记巴掌一样疼。她和爸爸背对而坐,在轰隆隆的发动机声音里,爸爸快乐的语调时不时响起,她听不太清,但她清楚地知道他在为自己有一个优秀的女儿而骄傲。

毕业典礼结束到现在,坐在敞篷机动三轮车里的她终于笑了,听着爸爸在那头一口风一口夸赞,还有那断断续续的笑声,她知道自己的付出是值得的。也是那个时候,她下定决心不参加那场吸引人的旅行,她有了自己的计划——打工,挣来的钱或许能为父母买几身漂亮衣服,带他们吃些好吃的美食。

她将自己的计划完成得很好,看着爸妈满意的样子,她自己也觉得自己的选择是对的。她不该去参加那场旅行,她自己都不知道这是第几次这样肯定自己的选择了。

可被不断肯定的东西都是值得怀疑的,一次又一次,她始终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后来她进入了大学,拿了四年的奖学金,以优秀毕业生的身份毕了业。争气的女儿一系列的成功,使父母总是在外人前毫不吝啬地称赞自己的女儿,同时以此来训斥那不争气的正上着初一的小弟弟。称赞与训斥总是两者并行,往往这样,邻居的夸赞听起来才更加真诚。可尽管如此,作为反面教材的小弟弟仍是丝毫不放在心上,他野惯了。

“多向你小文姐学习,用功读书,我们天天辛苦挣钱让你上学,还不知道珍惜,不好好学习,长大了跟我一起挑粪浇树吧。”

弟弟撇着半边脸回道:“挑粪怎么了,我就爱挑粪,以后全村的粪都归我管。”

老父亲听了这些气不打一处来,攥着鸡毛掸子就要往他身上送,刚要打过去,又慢慢放了下来。文明社会又不能再对小孩子大打出手,打重了,是要坐牢的。只能嘴边不停地念叨着:“你啥时候能像你小文姐一样优秀,能不让人操心。”诸如此类......

“这粪我挑定了。”弟弟越发来劲,说着便从黢黑的屋子里跑了出去。

看着爸爸失望的样子,她赶忙安慰道:“他还小,不懂事,别生气,长大就好了。”

爸爸问她要不要考研,她不假思索地回答道:“当然,不考研怎么行。”她知道,再稍微慢一秒,年老的二强和老伍家的大孩儿又要出来了,何况就业形势这么差,大家都在考研提升学历,自己当然也不例外。

爸爸听到她的回答,那张垂落的、绝望的脸瞬间堆满了笑容,满意地朝着坐在另一边的妈妈点了点头。

27岁那年,她迎来研究生的最后一年,临近毕业,室友四个人坐在一起谈论着人生和未来。

“小文,研究生毕业你打算做什么?”
“继续读博吧,你们呢?”

她们中有两个计划着考公务员,找到一份稳定的吃国家饭的工作,这是大势所趋,公务员越来越吃香了。只有那个瘦瘦的短发女孩说道:“我想去学画画,将来有机会了,办一个画展,到时候我一定邀请你们。”

听到这样的话,大家不由地诧异起来,一个攻读生物科学的学生,毕业后竟然要去学画画,那这几年来,研究生学习的意义在哪里。

“你没开玩笑吧,难道你不打算从事这一行,直接去学画画吗?你可是读了三年研究生呢。”
“我也犹豫了很久,可能读研三年,就是为了让我明白,画画才是自己该做的事情吧,我知道自己一定会做这件事,倒不如一毕业就开始好了。”
“画展啊,你可真敢想啊。”
那个女孩甜甜地笑了起来,“这有什么敢不敢的呢?我还年轻嘛,有的是时间,想做就去做了。”

想做,听到这个词,她突然想起了高中刚毕业时那场错过的旅行,想起了那个曾经在自习课上扔纸条给他的男孩,想起了当初选择文理科时,因为别人说了一句理科好就业而放弃了文科,想起了大学毕业时,面对父母的期待,毅然决然放弃工作的瞬间.....终于室友的询问打断了她的思考......

“小文真厉害,那你读完博士,准备做些什么呢?当老师吗?现在很多读博的学姐学长都是这样呢,工作稳定,收入又高,又受人尊敬。”

耳边的声音将她从远远的回忆中拉了回来,她纤长的手指慌乱中从脸颊挑起一缕头发,来回不停地卷着,脑海中梦想着博士以后的生活,想到自己已经27岁,马上就要30了,这样的选择十分明智,明智到她不需要花心思去想其他的事情。

“是的,我想这也许也是我想要的。”说完这句话,她缠绕在发丝间的手指安静了下来。

“那可太好了,我们都有自己的目标,希望我们以后都能活得精彩,真期待以后的生活呀。”那个短发的女孩拍动双手,眼睛被夸张的笑容挤成两条细细的线,如此夸张的笑容她以前也见过一次,这是第二次。多么漂亮的笑容。

毕业了,她们各自踏上了自己的路,两个考公的女孩在千万名考生中脱颖而出,成功拿到了铁饭碗,她也在读博的路上缓步前进,尽管这条路比她想象中要困难得多,但一想到未来的生活,她就充满了力量和干劲。每天忙忙碌碌,根本没时间想其他的事。

那个当初选择画画的女孩,总是在朋友圈更新一些自己作品,还有一些看画展的照片,她总是身穿一个沾满五颜六色颜料的围裙,站在自己的画板前,迎宾似地伸出手放在自己的作品下,仿佛在邀请人走近她的画里。

这些画看起来并不高深,也不像艺术馆里的画作看起来那么遥远,很简单,简单到令人想起新生的婴儿。也正因如此,没人愿意花钱买她的作品,总有人在她的博客里批评她的画作的不入流。但这并没有影响她的创作,她的作品一如既往的简单,简单里藏着一种独特的、纯粹的东西。

为了支持自己曾一起并肩奋战过的朋友,小文和另外两个室友,一人买了一幅。

那天她在群里发了一条信息:“谢谢你们,相信我,你们的投资绝对值,它们以后一定会升值。”在信息的最后,她加上了两颗奋斗的小表情。室友对她的话也只是听听,并没有放在心上。

研究生毕业两年后,想成为画家的女孩终于挣到了画画以来的第一笔钱,一共四千五,与此同时,另外两个考上公务员的存款已经上万,小文一边打工,一边读书,收入寥寥。但这并不能说明什么。

又过了两年,在克服了种种困难,经历了无数个辗转难眠后,小文成为了博士。她将这个消息告诉了自己的父母,电话那头的老夫妻俩说什么都要让她回家一趟,实在磨不过,她回去了。这是她为数不多的忙里偷闲。

已经两年多没回来了,再回来时,村子里的一切都发生了变化,黄土房子越来越少,取而代之的瓷砖房子越来越多,童年里那个泥泞的小村庄,现在远远望去像一个风景优美的别墅聚集地一样。只有他们家的房子,还保持着十几年前的样子,墙上的黄泥经历了无数个日日夜夜后,剥落了一层又一层,新泥压老泥,缝缝补补,饱经风霜。在雪白的鹤群里看起来皱皱巴巴,又显眼。

但小文是博士,这一点能够弥补一切不足。

刚踏进村口,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在耳边炸开,她不由自主地捂住了耳朵,在巨大的声音里,在鞭炮点燃后释放的浓稠的白烟里,传来熟悉又响亮的声音——她的爸爸妈妈。

“我们的大博士回来啦!”路边响起一阵阵的声音,她的妈妈飞快地跑向村口,冰冰凉凉的手从一阵呛人的白雾里伸出来,紧紧挽住她的胳膊。他们一定在村口等了很久。鞭炮的声音逐渐消失,四周的一切开始变得清晰起来,路两边熙熙攘攘的人影一个个露出真面目,人群里窸窸窣窣的声音,此起彼伏。

她的爸爸穿着那件初中送她上学时穿的裤子,身上的靛蓝色的夹克,和爸爸的脸一样皱皱巴巴,两盒名贵的烟赫然躺在那样的怀里,十分怪异,干涸枯瘦的双手不停从烟盒里掏出一盒又一盒,递给路边的男人们。每递一盒,就收到一句令人愉快的祝贺。像一个自动贩卖机。

“你们家小文真出息啊。”
“恭喜恭喜啊,老刘,咱们村里又出了一个博士啊。”
“到时候可得教教我们咋养出来一个博士啊,老刘,可不能藏着......”
“你看你们家孩儿,又懂事又出息,老刘可算该享福了啊。”
“到时候俺孩子出生了也给他起名叫李文......沾沾你们的福气。”
“大博士都回来了,老刘,新房准备盖几层啊......”
......

人群里的笑声此起彼伏,各种各样的问题和真心的祝贺声连绵不绝,爸爸高兴的竟一时回不过来。手里的烟刚一发完,他就急忙朝着自己的博士女儿跑过去,妈妈揽着她的左手,爸爸揽着她的右手,尽管这样的姿势让她很不自在,但他们是自己的父母。他们往前走着,一张红色的条幅赫然出现在了她的视线里。

“热烈祝贺刘文成为我们村第二个博士。”

这朴实的条幅,总让人觉得好笑。她不愿意再多看一眼,一路上半低着头,在夸赞声中向家里走去。在她快要走到家门口的时候,一个皮肤黝黑的小孩,突然冲出人群,将一大块带着黄泥的野草扔向了她和她的父母。爸爸的手立马从她的手臂中抽离了出来,紧追上去,朝着那小孩一阵数落。

人群中的声音逐渐由赞美变成了批评,那孩子瞬间变成了众人嘴里不懂事的、未来的痞子。小孩用土扔了村里的博士——这样的消息绝对会在夜晚到来之前,传进这孩子父母的耳朵里。今天晚上,他一定会哭着睡着。

她回到了自己的家,屋顶上的灯泡外附着着一层厚厚的污渍,整个房间看起来昏昏暗暗,和十几年前一模一样,她的妈妈仍旧拉着自己女儿的手,像两把紧紧扣在一起的锁,两人坐在硬邦邦的凳子上,邻居们也围坐在四周,继续着未完的夸赞。妈妈的脸上长满了笑容,在这昏暗的房间里,在脚下火盆火光的照耀下,看起来相当生动。

老父亲忙前忙后,半天没见到人,他正在村子里走街串巷,走进一栋栋仙鹤般的房子,又兴高采烈地走出去。

“老伍,在家没,今天都到我们家吃饭啊,小文回来了......”
“老李,在家没,今天都到我们家吃饭啊,小文回来了......”
“老王,带上孩子,今天中午都到我们家吃饭啊,小文当上博士了,今天我请客.....”
“老刘,带上孩子,今天中午都到我们家吃饭啊,小文当上博士了,今天我请客.....”

宴席开始了,对小文的夸赞和对自家孩子的数落声参差不齐。宴席结束了,沸腾的空气终于安静了下来。

她的弟弟在另一边的厨房里收拾着,她的爸爸妈妈和她一起坐在堂屋,爸爸拿起那杆包浆的烟杆,塞了烟叶,点燃了,锈迹斑斑的烟斗里冒出白色的烟,妈妈拉着她的手,关切地问道:“小文,准备什么时候结婚啊?当上了博士是不是买房子会便宜啊?”

爸爸吐出烟,咳了两声,说道:“咱小文都当上博士了,肯定找一个条件好的啊,那一般的咱小文都看不上,当博士哪里还用买房,人家二强当时考上博士,学校给分了一套房子呢。”

她的妈妈一脸欣慰,笑着说道:“咱们啥时候也把家里的房子修修,小文这也算熬出头了,咱们也熬出头了......”刚说完,妈妈就用袖子抹着脸,应该是哭了。

小文在家待了两天,带着众多期待再次回到学校,工作起来,比以往更加努力和认真,这一切都被学校的领导看在眼里,渐渐地,工资也是水涨船高,一年的时间,就存下了几十万,年底她把这些钱一股脑地全转给了自己的父母,让他们盖房子用。

老两口刚收到钱,就急急忙忙操办起来,光洁的瓷砖堆满了院子,阳光照在上面,又反射向黄泥房,锋利的光像刀一样,这栋长寿的黄泥房知道自己的死期终于来临了。老房子走得很干脆,一年时间不到,老房的坟头上就树起了一栋三层洋楼。老两口腿脚不便,常年住在一楼,家里一年到头, 熙熙攘攘,门庭若市。

“小文学校将来也要给她分房子的。” 老两口总是这样告诉邻居。
“哎呦,多好啊,博士就是不一样。” 邻居们也总是这样回答。

他们不知道,学校没分给她房子,可她也不比二强差,靠她自己的能力买一套房子不算什么难事,因此没分房子这事,也没向家里的父母汇报。

只剩下结婚了。人生就像被安排好似的,环环紧扣,结婚也是。

那天,她收到了一条陌生的讯息。

“刘文,最近过得怎么样,我们很久没有联系了,我听别人说,你现在是博士,真的很祝贺你!毕业后,我一直在旅行,也走了很多地方,最后选择留在了瑞士,一个我最喜欢的地方。尽管已经很多年没见,但我还是会想起你,我知道这样突然联系你很突兀,但如果我现在不联系你,我知道自己一定会后悔。尽管当年你没有打开我给你的纸条,尽管到最后我们也没能一起旅行,尽管如此,我还是想再问一句,你能和我在一起吗?我还是十几年前的那个我,期待你的回信。”

她的眼泪不受控制地直往下掉,想到那些曾经错过的,那些令自己遗憾的一个个决定,看着眼前这条跨越时空的简信,像是抓住了一只上帝的手,像是打开了一个她从没见过的世界,眼泪里都是自由和快乐,她多想不假思索地回应他。

“我愿意,请带我走。”

她哭了很久,几个小时后,终于冷静了下来。她很擅长使自己冷静下来。她在手机上敲出了一行又一行字,很快就收到了回信,一条又一条。

“小文,你可得想清楚,瑞士可是很远的,我看他的朋友圈,好像是住在山里,和我们这边的山里是没什么区别的,收入估计也就那样......”
“他打算回来吗?如果他不打算回来的话,我觉得你还是算了,离父母太远了,将来有什么事情也不方便。”
“他什么学历啊,收入怎么样,他在瑞士买了房子吗?”
“看照片的话,他有点矮,感觉你比他还高呢,你不在意呀?”
“将来生了孩子,他住在山里,孩子的教育怎么办,如果在国内,你也有资源,将来孩子上个好学校是不愁的。”
“你再想想吧,我的建议还是算了,更何况十几年已经过去了,谁能保证他对你的爱是不是心血来潮呢?”
......

一条一条的消息弹了出来,她紧绷的脸上浮肿的五官再一次扭在了一起。这个时候,画画的室友在群里发了一张最新的作品,让她们评价,画作里隐隐约约可以看见一个女孩躺在树荫下,很朦胧,很美丽。但现在,她根本没有心情讨论这件事,思来想去之后,她还是向她们询问了意见。

“你怎么想,小文,你想和他在一起吗。”
“是啊,你自己的想法才是最重要的,干嘛总是把自己放在最后考虑呢?”
“这关乎你的一生,听从你的内心,绝对不会有错的。”
“现在你能当上博士,不都是你的选择吗,结果都很好啊,相信自己的决定,我们永远支持你的。”

她们并不了解她,如果她们曾见过办公室门前的她,曾见过餐馆里忙来忙去的她,也许她们会给出一个确切的建议。她们说的这些话,哪怕一个稍微有些自私之心的人,听到这些,都会义无反顾地拥抱激情,拥抱未知。可她不是那样的人,她还是十几年前的那个她。她很擅长权衡利弊。一直以来都是如此,所以她成为了博士。

夜晚很快到来了,白天天气还好好的,明媚的阳光铺满了书桌,微风还吹着温热的风,一点点地向房间输送热量,现在却突然降了温,浓稠的白雾遍地都是,窗外的路灯也变成一团光晕,湿涾涾,潮腻腻的。窗帘在雾气里也变得潮湿起来。她起身“啪”的一声关上了窗户。

她拿起手机,从短信里找到那一串陌生的号码,打开短信界面,输入了一句简短的话:“希望你能过得幸福。”他是个很绅士的男人,面对如此果决的拒绝,再多问一句都显得没有礼貌。时间分分秒秒,跑得很快却又跑得很慢,几个小时过去了,手机终于响了起来,她打开了消息,上面写着:“你也是。”

眼泪再一次夺眶而出,可这一阵情绪的翻涌却来得莫名其妙,明明自己做了正确的选择。

窗外的雾包裹了一切,清晨,阳光吸收了所有的雾气,花花草草上点缀着颗颗晶莹剔透的露珠。她带着精致的妆从宿舍里走出来,仿佛昨天晚上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是睡了一觉,一切都正常进行起来,正常得令人心安。这对她来说是一件有利的事情。

当上教授的第二年,她遇到了那个适合相伴一生的男人,他和她一样,也是一名教授,在一所知名的大学里任教。但他们的相识不是偶然,而是经由同校另一位女老师介绍的。

马拉松式的恋爱已经不时兴了,毕竟从忙碌的生活里抽出时间谈恋爱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因而越是那种既高效又能保证质量的事物越受人们追捧。相亲,就是其中一种。

那天她正在办公室看书,隔壁的女同事关切地问她:“文啊,也不小了,准备什么时候结婚啊?”
“没遇到合适的人啊。”
“女人结婚不能太晚了,再晚真成高龄产妇了,我给你介绍一个,王军,跟你一样,也是教授,家里的独生子,收入不错,有车有房,一家人都是高学历,将来有了孩子,上学也方便,人品更不用说,肯定对你好。”

教授、车、房、家庭教育背景好、教育资源好......这些词像标准答案一样刻在了她的脑子中,面对这些,甚至不需要她思考,也不需要她流泪,美好的未来就像一张很久前就已经画好的江山图一样,赫然展开在她的眼前。

在见面前,他们就已经通过中间人将对方了解得知根知底,像是一份完美的交易合同,就差双方的签字。他们是十分注重效率的,仅仅约会了三次,就在双方父母的催促下,展开了结婚的流程。

对了,在这种婚姻里,来自父母的催促是必不可少的。博士的父母也不例外。

双方的父母对这场婚礼都十分重视,两家人坐在一起商议结婚事项时,相当合得来,整个过程就像工厂里的流水线一样流畅,一件一件事宜,接二连三被精致打包装车。在欢笑声中,他们举杯庆贺——大办,一定要大办。

婚礼在当地一个五星级酒店展开,婚礼上来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他们围坐在一起,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会议将要召开,学校的校长为他们的婚礼致辞,她的爸爸妈妈也坐在下面,爸爸拉着妈妈的手,在她的耳边小声说道:“那是小文学校的校长。”语气里尽是骄傲。

妈妈瞟了一眼他,又问到:“那他是博士还是啥。”爸爸看向妈妈,一阵嘲笑:“人家可比咱们小文厉害多了,是小文领导呢。”

听到这话,小文妈妈那双苍老的手瞬间从她爸爸的手中抽了出来。小文注意到了台下的父母,看向了他们,两双眼睛对视的瞬间,妈妈那两片薄薄的嘴唇立马扬了起来,朝着台上浑身雪白的人笑了笑。看到这儿,小文才将眼睛移走,妈妈脸上也随之恢复了平静,甚至有点若有所思。她知道今天在场的人都是有身份的人,更不想成为婚礼中的插曲,败了大家的兴,很快地调整了自己表情。就像一只变色龙。

婚礼结束后,宾客们断断续续地离开了,会场一片狼藉。她丈夫和校长站在一起,她和爸爸妈妈站在一起,商量着接下来的计划,她询问爸爸妈妈要不要在这玩几天再走。爸爸刚要表示赞同,就被妈妈打断了。

“小文啊,我们就不在这里了,你们工作忙,别耽误了你们上班。”

她伸出手指,指了指另一边,嘴巴向着校长努了努,说道:“你快过去,人家校长好不容易腾出时间来你们婚礼,你在这多不合适。”

“你们是我爸妈,有什么不合适。”妈妈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她,说道:“这么大了,这点事儿还不懂,你们校长是什么人,能跟你们一样?”

实在拗不过老两口,她朝着校长那边走去,老两口转身离开了酒店。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她的心中莫名升起一阵凉意。曾经那幅看似完整的江山图,仿佛又伸出了一截空白、仓黄的画纸。

结婚后的第二年,他们有了自己的孩子。头胎是个女孩,二胎还是个女孩。丈夫是家里的独子,对生孙子这件事,婆婆始终耿耿于怀。尽管她多次表明自己年纪大了,不愿冒着风险再生孩子。但那份脆弱的坚守,终究还是败在婆婆一日日的叹息,丈夫一日日的劝说下。

时间久了,也禁不住折腾,最终她还是选择妥协。幸运的是,上天如了她的愿,第三胎,是个男孩,出产房的那一刻,看着婆婆满脸笑容地看着襁褓里的孙子,看着丈夫在一旁拨弄着裹在宝宝身上的毯子,她沉默了。

医院的灯光照在她虚弱的脸上,新生命诞生带来的喜悦涨满了整个房间,塞满了角角落落,唯独没有走进她的心里。躺在病床上的她,与这场普天同庆的欢乐格格不入,顿时,心中升起一种无边的悲凉。

即便如此,她也清楚地明白,自己是三个孩子的母亲,她需要对他们负责。从那以后,她几乎将自己所有的时间放在三个孩子的身上,从那以后,她的人生不再像从前一直走上坡路,而是进入一个循环——三个新生命带来的循环。这种循环在她看来,更像是一种停滞。

那天中午,她正在给小儿子冲奶粉,桌上的手机叮叮当当不停地响着,她擦了擦手上的水渍,赶紧拿起手机,看到研究生的室友群里几十条未读消息,她不停地滑动屏幕,滑了很久,终于找到了兴奋的根源。

“同志们,你们要发财了,我的画升值了哦。”
“真的吗,快告诉我们,我们买的那几幅值多少钱!”
“哈哈哈,大概一万吧。”
“我还以为几十万呢。”
“别失望嘛,你们等着看吧,还会继续升值的哦,你们要不要赶紧再买几幅啊?”

她看着这样的消息,心中暗暗笑着,尽管她认为这些画没有什么升值的空间,也没什么必要买,可她还是买了一张,就算为了几年的室友情也是值得的。

“我还有一个好消息要跟你们说,这个才是最重要的。”
“快说,快说。”
“这周末我要办画展了,我在江边租了一个展厅,到时候你们一定要过来捧场。”
“天啊,你也太棒了。”
“肯定去啊,我们未来的大画家,我们还指望着你赚大钱呢。”

她看着一条条夸赞的消息,心里突然难过起来,这些声音和她在村子里听到的那些赞美的声音完全不同,她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她也想表示一下祝贺,可她的手指像是被施了魔咒一般定在那里,怎么也动不了,像石头一样,人也跟着定在了原地,眼睛里尽是空洞。

“小文,到时候带上小朋友们一起过来,我超级喜欢他们,一定要带他们过来哦。”
她出神地眼睛重新回到了屏幕上。
“小孩子们过去给你添乱了怎么办,还是算了......”
“那多有趣啊,放心啦,我的展览要是太严肃,那可真就完了。”
“好”
......

泡了一半的奶粉在杯子里热腾腾地呼吸,吐着白雾,小儿子在隔壁的房间里因为饥饿正扯着喉咙大哭,两个女儿正在另一个房间为玩具的归属问题据理力争,他们的妈妈本该将冲好的奶粉放进自己小儿子的嘴里,轻轻拍打着哄他入睡,本该成为两个女孩的执行法官,为玩具的归属问题做一个公平的决断。可现在,他们的妈妈正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就连他丈夫开门的声音,也没有听到。

儿子的哭声,女儿们的争吵声,这个冷静地坐在沙发上的女人,房间里的一切让眼前这个男人感到诧异。这是他第一次看到这个家失去秩序。他扔下了手里的提包,飞速跑进了卧室,抱起正在嚎啕大哭的小儿子,一边晃悠,一边走向她。小儿子不喜欢爸爸身上的味道,进到他怀里的一瞬间,哭声更大了。

“你怎么了?儿子哭成这样你也不管。”说着,将儿子递到她手里,她自然而然地接住自己的孩子,抱着他,一言不发地在房间里转起圈来。闻到妈妈身上的味道,小儿子很快就安静了下来,吃饱喝足后,又沉沉地睡了下去。

她是一个合格的妈妈,只是开了个小差而已。她有条不紊的将家里的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条,房间很快恢复了秩序,尽管她没有回答丈夫的问题,但她的行动,打消了她丈夫所有的疑问,她的丈夫吃饱喝足后,也似往常一般,沉沉睡了下去。

周日很快到来了,她早早起床,给自己的小女儿穿上了漂亮的裙子,将一些零食、玩具、奶瓶、尿布、两身换洗衣服......塞进帆布袋子,挎在肩头。出门前,反复交代自己那两个正淘气的女儿,到了展会上要懂事,别乱跑。

她到得很早,展馆的门还没开,她怀抱着小儿子,坐在江边的圆桌旁,两个女儿坐在她对面,一个摆弄着手里的玩具,一个专注地吃着零食。她望着江面,风拨开她的头发,托着她的脸,正午的阳光白的耀眼,江面粼粼波光射进她的眼睛,一瞬间,什么都看不清了,她将头别了过去。

“小文,你来得好早。”一个头发卷卷的,戴着一副黑框粗边眼睛,眼睛眯成一条缝的女孩正抱着自己的女儿在转圈。这一切,她竟没有注意到。
“快进来,我还有几幅画要挂出来,你再等我一会儿。”
说罢,转头看向两个女孩,又说道。
“小朋友,要不要来帮阿姨忙呀。”
“要!要!”她们回答的声音,比那天争玩具时的辩论声更加响亮。

她们随着她一起消失在远处的房间里。而她竟产生了一种被抛弃的感觉,空旷的展厅里,只剩下了她自己,一切都静止了,她甚至感觉自己已经失去了心跳,全然死在这无边的空旷里。

豆大的眼泪掉了下来,砸在了怀抱里她儿子的脸上,随即而来的一阵哭声撕破了过分安静的空气,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怀里还有一个人——她的儿子。她擦干了眼泪,又将怀里的儿子抱紧了一些。

她们从黑洞洞的门框里出现,年轻的画家半个身子都被一幅画的背面遮挡着,只能看见两条纤瘦的腿,像那年送她去上初三,背着几十斤行李的爸爸的背影,但又是完全不一样的。两个女儿一人拿着一幅小小的画,她们跑向她,带着她从没见过的快乐。

“妈妈,这是阿姨送给我们的礼物,你快看,可漂亮啦。”
“妈妈,我以后也想成为画家,我想把所有好看的地方画个遍。”
她看着她们手里的画,画上面是一座山,山上的树郁郁葱葱,浅绿、淡绿、墨绿,山下一匹正在奔跑的红色的骏马,一个小小身影在马背的颠簸下,飞腾在半空。她看得出神。

“阿姨,这个骑马的人是我吗?”
她们满脸兴奋,尽管她们从未见过一匹真正的马,但她们还是问出了这样的问题。
“当然啦,看看你骑在马上多开心,多自由啊!”
“什么是自由啊,阿姨?”
女儿们从未这样问过自己的妈妈。就算问了又怎样,一个没有享受过自由的人,又怎么向别人描绘自由。
“你想骑马吗?”
“想。”
“那等你骑上马,你就知道啦!”
“哪里有马呀,我现在就想骑。”她们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要问的是自由,而不是那匹遥远未知的马。
“那得你自己去找啊,每个人都有一匹自己的马。”
“我有一匹自己的马?”
小孩子的问题像成语接龙一样绵绵不绝,她摸摸她们小小的脑袋,笑盈盈地说道:“对呀,以后一定会有的。”

她们开心地大喊了起来,把妈妈交代的要懂事,守规矩,全都抛之脑后,展馆里的一面面白墙将她们的叫喊声反弹过来又反弹回去,热闹得要命。她从没觉得这个世界如此热闹。

画展开始了,可是怀中小儿子使她没有精力去欣赏那些画作,她知道照顾好这个小宝宝才是她最应该做的事情,画展就显得没有那么重要了。她永远清楚自己应该做什么,从上初三那会儿开始就是这样。

她也没有料到,那些在她看来没有升值空间的画,其中一幅,竟在这场展览上,被一名知名收藏家购买了。当初那个畅想未来的女孩成功了,她心里想着。看着自己室友开心又充满活力的样子,又回想起自己成为硕士,成为博士,成为教授的那些瞬间,竟没有任何相似之处,那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快乐,而室友的成功看起来更像成功。

她又想起画里那匹马,想到广阔的原野,想到自己,突然间,世界仿佛一个巨大的铁笼,正在以她为中心不停地收缩、收缩,她第一次觉得自己像个囚徒。

展览结束,她带着孩子回家去,正巧碰上楼下散步的邻居们,她们远远地喊道:“刘教授,晚上好啊。”她心不在焉地与她们寒暄着。
“要不说刘教授厉害呢,一个人把三个小孩子照顾得这么好,我们这一两个就折腾坏了,顾得上这个,顾不上那个。”
“您有什么带孩子的秘诀,跟我们也说说?”

不知怎么,听到这句话,她突然想起了那年回家时的场景,想起了那个曾经向自己身上扔黄泥的男孩,瞬间,整个人像被谁给了一记耳光,痛彻心扉,她对自己完美的一生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耻辱感。

可她是个博士啊!

她抱着自己的孩子,快步离开了她的邻居们,走了很远,依稀能够听到他们声音。
“人家刘教授,一家子高学历,儿女双全,夫妻俩都是教授,真是圆满。”
远远的声音到了她的耳边却像是被放大了无数倍,震耳欲聋,她抱着孩子朝着家里奔跑起来,越跑越快......仿佛身后的世界正在一点点崩塌,她稍微慢一点,就会掉进大地的裂缝,无尽的深渊。怀里的孩子在颠簸中嚎啕大哭了起来,可她无法减速。

那天晚上,她的丈夫回到了家里,孩子的哭泣声再一次回荡在房间里,而他的妻子正坐在电视前,旁若无人地看着旅行节目。他将手里的提包重重地扔在了沙发上,可她并没有像上次一样——让所有的一切尽快恢复秩序。仍旧是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

几个小时过去了,房间里终于安静了下来。他走向她。

“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他的脸像一块石头一样坚硬、冰冷。
“我知道,我在看电视。”
“那你现在可以停下来,去做饭了吗?”
“不可以,现在,我不想停下来。”

他听到这样的话,脖子瞬间红了起来,脸也跟着红了起来,却没再说什么,只是拿起她身边的提包,摔门离开了。那一晚,他没有回家,他去了哪里,她也不想知道。

第二天,她将三个孩子托付给了婆婆。她从未这样做过,婆婆抱到孙子的那一刻,一脸诧异。她不担心婆婆会照顾不好,她那么想要一个孙子,自己历尽千辛万苦为她生了下来,她一定能照顾得很好。人总是会对想要的东西用尽心思。

那天上午,她在讲台上讲着课,一缕阳光穿过窗户扑在了她手上,阳光带来的温暖使她停下了手中的粉笔,她站在那里,静静地,像一棵沐浴在阳光里的大树。

几年前,她还和讲台下的他们一样,充满活力、青春,那时候也有同样的阳光照在她的身上,照在她的手里,那时候只要摊开攥着笔的手,就能抓住阳光。可那时候,阳光模糊了书本上的一切,她不假思索地拿起书本移到一个没有阳光的座位,一年后,她顺利地考上硕士,从那之后,一切都顺利了起来,她成为了博士,成为了一个受年轻人尊敬的教授,嫁给了一个同为教授的丈夫,她儿女双全,孩子上着市里最好的学校,她的家庭收入令无数人羡慕,她的父母仍旧健康地活着,他们都住在很好的房子里,她成为了别人眼里的人生赢家。

讲台下的逐渐热闹起来,窸窸窣窣,她从暂停的时间里醒了过来,手上的阳光已经不见了,她转过头看着讲台下的他们,又转回去,在黑板上写下了一句话后,离开了。

下课铃还没响,讲台下那些年轻的学生,看着黑板上的一行字议论纷纷,只有一个女孩,一言不发,正悄悄地将这一行字誊写在自己的本上。密密麻麻,漆黑的笔记上,正落下一个个鲜红的大字。

“不要被世界欺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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