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土生土长的山西人,在千禧年时来到2000多公里外的东北城市—长春,读书,工作,安身立命。在这里已经度过了十七个春秋,长春已然成为我的第二故乡。
考上大学的那年夏天,母亲为我亲手缝制了一条重两斤的棉裤,两条秋裤中间铺了一层又一层雪白的棉花,穿到腿上圆滚滚的,几乎无法迈步。母亲坚持把棉裤放到我的行李箱里,说到了那边零下30多度的日子里穿上它也不会热。
上学的时光总是美好的。寝室里住8人,4人来自东北,其余4人都是“南方人”。东北人把山海关以外的人都叫做南方人,来自中原山西的我也被称为了南方人。一个山西,一个河南,一个江苏,一个云南的四个小伙伴天天期盼着传说中的冰天雪地早一天到来,也天天准备好用压箱底的棉裤棉袄和壮年的活力来抵挡严酷的寒冬。
国庆节过后,冷空气就像幽灵般猛然降临,让你猝不及防。不过,这也只是东北的秋天,这样的日子会持续15天左右。刚刚适应秋裤绒裤二棉鞋的日子,家里就来了暖气。每年的10月20日,长春便开始供暖,一直到来年的3月20日。长达6个月的供暖期意味着长春的漫漫冬日会有半年之久。
有了暖气,东北人就开始在屋里过起了夏天。穿短袖,吃雪糕。我们几个把窗户打开,把吃剩的雪糕吊到窗外去,此时的屋外就是得天独厚的天然大冰箱。我把脖子伸出窗外,呼呼的白气往外冒,因为住在四楼,仿佛腾云驾雾般。同侧的好多寝室也开了窗户,在刀割般的寒风里吐故纳新。我们还觉得不够刺激,把录音机的声音开到最大,喇叭对着窗口,似乎要让整个世界都知道我们正在多么地享受生活。就这样,青春的热情与躁动不安的情绪在这天寒地冻的冬日里释放。
雪花的降临总会给人带来浪漫的想象,2000年的第一场雪还算没有辜负小伙伴的期望,整整下了一夜,第二天拉开窗帘,简直被眼前这白色的世界震撼了。白色把整个天地覆盖,灰暗的世界一下子被调高了几个色带,明亮的让人振奋。我最喜欢寝室旁的两排松柏,雪后银白的枝叶上偶尔能透出些绿来,那是他在微风中摇曳自己的独特。白色的雪花挂在枝头闪闪发光,晶莹剔透,干净纯粹。长春的大雪过后总是伴有清澈明朗的天,明晃晃的大太阳照着雪白的天地,迫不及待地招唤着人们到冰雪世界走一走。
我们穿着T恤,外面套个羽绒服就飞奔到雪地里撒欢。年轻的人似乎真的不知冷为何物,不戴手套,不戴帽子在雪地里能玩上小半天。就像老外,冬天零下20度的时候也是光腿在外面,还据理力争地说腿是不会觉得冷的。这不禁让我怀疑起生物学,难道人种之间的差异这么大吗?他们的腿上没有神经抑或是他们大脑不会接受腿部传来的冷的信号?古话说:年轻时臭美,老年就会落个老寒腿。女生们都在家长来学校看望的前一天或者过年回家的时候才会偷偷地把棉裤套上,还说穿了一冬天。
长春的雪就像沙子,白色的沙子。冬夜下了晚自习的路上,雪地里没有人踩的地方,一层一层的白雪在狂风中,在夜灯下,漫天飞舞,睁不开眼,就像沙漠里的飞沙走石。伴着吱吱的脚步声,这时总能想起游鸿明的《下沙》——“天空啊,下着沙,也在笑我太傻,你就别再追寻,看不清的脚印…”一路哼唱着回了寝室。
多年后,要好的大学同学带着没有见过雪的孩子来东北过年,孩子兴奋地踩在雪堆上,用平翘舌不分的南方话说着:“妈妈,你也上来苏(舒)服苏(舒)服。”他分明不知道,当年我和他妈妈在雪地里踩过多少雪,在雪地里走过多少路呢。
冬天里我最不喜欢的就是地面的冰,而冰在三月份之前是不会融化的。走路的时候总要互相搀扶着,你的一不小心也许还会被我下意识地猛地一拽而挽救。如果看到了没有冰雪的地面,整个心都放松了下来,嘴上还说着总算是着陆了。在最冷的冬日,结束了一周课的周五的午后,端着从二食堂打来的两块钱的小鸡炖蘑菇配上三毛钱的二两饭,穿过两条能照见人影的冰溜子路面,坐在寝室的暖气旁埋头吃着,不知道有多大的成就感和满足感。
年轻的时候没有去过的地方以后也不会去了。上学的时候,口袋里没有钱,也不舍得用父母给的伙食费去游山玩水,只能在电脑里看看哈尔滨的冰雪大世界。就这样,错过了。工作了,结婚后,甚至有了孩子,我对那个地方都提不起兴致来,因为现在的我怕冷。再好玩的冰滑梯,也要在零下30多度里坐着滑下来,再漂亮的冰灯,也要把相机放在怀里焐热了镜头才能伸出来。
而在湖水结成的冰上行走却是件令人兴奋的事。走在冰上,小心翼翼,唯恐掉了下去。其实早已冰冻三尺,汽车在上面漂移都是十拿九稳的。而我每次走的时候心里总想着自己有了过人的武功,飞檐走壁,凌波微步,如果再跺两脚下去,那更显我大王的威风。走到南湖的中央,走到净月潭的潭心,四周环望,林海雪原的空旷与宽广让人心旷神怡,再在冰面上打几个滚,就更是畅快了。过年的初三,好多人特意到湖面上来打滚,据说能滚掉霉运,带来好运呢。
然而,长春的冬天也不尽是温暖和浪漫。每当冬日的夜晚,华灯初上,一家人围着热腾腾的饭桌,在黄色明亮的灯光下,聚在一起吃饭的时候,我都会感到莫大的满足。甚至会有“晚来天欲雪,能引一杯无”的想法。晚饭过后,坐在桌旁读书,写字,发呆。看着看着我便会站起身来望向窗外,看到那戴着大厚棉帽,穿着棉制服的人还站在寒冷的冬夜里指挥着来往的车辆,看守着我们的家园。大口大口的白气在空中飘散了,不时地跺跺脚,搓搓手,用这样的方式来抵御彻骨的寒冷。此时,我便不觉会想起《红楼梦》里贾母说的,谁家的孩子不是爹妈身上掉下的心头肉。而我也只能看看,想想,叹息了。
东北人是很能吃苦的。傍晚,在街边,商场门口,总能看到推着自行车的人,车前绑了一个粗粗的木棍,上面插满了冰糖葫芦,有红的山楂,黄的野姑娘,还有弯月形的橘子瓣。这一车的冰糖葫芦也不知能赚多少钱,能让人在外一站就是几个钟头。都是为了讨生活吧。每次路过时,总想让他早点回家,心想这样辛苦赚来的钱,做儿女的如何舍得花呢。妈说:没有了技能,只能卖冰糖葫芦。卖掉一个就能赚一个。
上学的时候,冬季的校园里总有一个大娘推着一个三轮车,上面放了几个大桶,用厚厚的棉被罩着。打开盖子,黄橙橙的玉米大碴粥咕嘟嘟地冒着热气,还有二米粥,就是大米和小米放在一起煮好的粥,东北人的最爱。一元一碗的大碴粥再就着五角钱的咸菜,不知是多么可口的早餐呢。而那位大娘会在零下20多度的寒风中站多久才能卖完天不亮就熬好的一车粥呢?为了生活这么努力、辛苦着,我便心生敬畏了。
最冷的时节,也就意味着年关将至。粘豆包,猪肉酸菜、白肉血肠是东北人最爱吃的了。家家户户都会做,做好了还会给我们这些外地人送来些,酸菜馅的饺子就是我女儿的最爱。女儿在长春出生,在长春长大,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我和他爸爸都是山西人,而她这个小东北,完全没有继承山西人爱吃面食与醋的习好,改而为之的是永不厌倦的一日三餐的大米饭和各种乱炖后的汤泡饭。
三九天的冷,真是可以冻掉耳朵和下巴的。可乐往嘴里倒的瞬间不小心滴在了胸前,瞬间就结成了小冰溜粘在衣服上;戴着口罩出门,走不了多久,就会变成白眉大侠,眼睫毛沾到了一起,眉毛上白白的,再带个红色的帽子,俨然就是圣诞老人了。如果你熬了一夜,只要你往门外一站,冷空气瞬间就会让你精神百倍,头脑清醒。
就在这样的时节里过年,东北人也不畏惧严寒,站在冰天雪地里放爆竹,一放就是半个多小时,莫不是震天响的爆竹声能驱散寒冷,飞上天的火光能照亮寒冬?
刚结婚的时候家里没有车,冬天坐102公交车从净月始发站坐到重庆路终点站,去百信鞋城买棉鞋。公交车的玻璃上结满了各式不规则的冰花,如果想看到外面,需要对着窗户哈哈气,用手指费力地蹭出一个圆圈,才能知道车开到了哪里。到了终点站,脚已冻得不能走路。而如今,家里换了大房子,也有了车,车库就在楼下,出了车门就进家门,根本感觉不到曾经把脚冻成冰块的说不出的冷滋味。
日子在冬日里越过越好了。再寒冷的冬天都有温暖的家和明亮的灯光在等着你。
再漫长的冬日也有冬去春来的时候,也正因为冬日的漫长,人们对春天的渴望才更加热切。生活有了期盼就不会坏到哪里,就这样日子在期盼中过了一年又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