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龙化村西那座山,是我认识的第一座山。我第一次爬山,第一次上山放牛,第一次上山打柴都是这座山。它气势雄伟,山体面积方远七八里。晴天登顶,能望见邢台市七里河畔的摩天轮。与别的山相比,这座山也算不小的山,可从没人叫它山,而叫它——蛮嫌垴。
山被称作垴,祖祖辈辈一直这么叫着。长大后方知,地名也和人名一样,寄托着人的念想。在没有山的地方,人们向往山,往往会把一个土丘疙瘩也称作山,比如城市公园里的那些山。我的老家地处山区,抬头举目都是山。于是,稍微平坦温和一点的地方,就被叫作坦垴,平脑,会垴,南垴,北垴,羊圈垴了。之于前冠“蛮嫌”,村里人们讲,源于它横卧在汉子寨、老婆寨两座山中间当“电灯泡”。看来是“出身”惹的祸,并非品行操守。“蛮嫌”乃龙化方言,有“讨人嫌弃,多管闲事”之意。叫这么一个名字,屈且冤。
蛮嫌垴被称作垴降了辈分,但它依然是附近峰峦的最高点。站在顶峰放眼四野,群山逶迤,葱郁遍野。不由人会想起“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那句诗,顿生“ 山登绝顶我为峰”的感觉。即便初次登上顶,也不会有“这山望着那山高”的错觉。
蛮嫌垴上长满柏树。有苍柏,劲柏,侧柏,崖柏,拧劲柏。有的参天挺拔,有的雄伟苍劲。见到这些柏树,你自然而然就会挺起胸膛。崖柏长在石缝里、嵲头上,缺少土壤水分,同样是顽强向上,苍翠幽绿。甚或婀娜多姿,令人称奇。那种不畏贫瘠,不择肥瘦,不怕挤压的品格,一切生命与之相比,都显得苍白逊色。柏树散发的清香老远就能闻到。走进林子,那香气直往鼻子里蹿。山有松柏秀,蛮嫌垴绿了亮了美了,除却天分,全仰仗这各色柏树。
石头是山的子民,是山就有石头。蛮嫌垴最闻名的石头要数那方名谓石门台的大岩石。大岩石上方宽绰平坦,下方酷似紧闭的两扇宫殿大门,故称石门台。“石门台、石门台,石门开了神仙来。降吉祥、灭祸灾,妖魔鬼怪快躲开。”坐在岩石上哼着歌谣,醉人的芳香沁人心脾,花草绿树映入眼帘。陶醉于山野,惬意非凡,令人流连忘返。我的一位奇石爱好者朋友,让我带他到蛮嫌垴捡拾奇石。那天捡得几块他兴奋不已,遐想无限,说这块像“仕女飞天”,那块是“苍狗吠日”,那块大点的有犹似“卧佛凝思”。我随着他的指点仔细端详,那一块块石头,果真惟妙惟肖活灵活现,即使我这个“石盲”也爱不释手。
蛮嫌垴半山腰有两座庙宇,分别供奉着泰山老母和土地爷。小时候,我上山放牛见过那两尊神,胶泥塑的,身子骨用木棍撑起,五官是用毛笔画的。那时,进庙不用跪拜了,就是歇歇凉,缓口气,用随带的干粮上上供,然后继续上山。不过,看一眼神,上上供,胆子就壮了,心里就会安稳许多。那种胆壮心安的感觉,也许那就是古书上说的“神助我也”。
天下名山多寺院。蛮嫌垴山脚下就是龙华寺。《邢台县志》记载:“龙华寺,邑西五十里,依山面涧,石桥当门,一塔耸峙,极僻静幽洁处也。”山,就是指蛮嫌垴;涧,就是指发源于蛮嫌垴的溪流。溪流上架有小石桥,不远处就是高耸的佛塔。传说,此“极僻静幽洁处”是由东晋高僧慧远发现。当年他脚穿芒鞋 ,手拄禅杖,四处察看,一天来到蛮嫌垴前,突然眼睛一亮。山上树木葱茏,山腰瑞气祥云,山涧风岚氤氲。于是他击掌定夺,在此建造龙华寺。佛教鼎盛时,寺院曾经僧众络绎,香火缭绕,香客云聚。上世纪六十年代,寺院逐渐走向衰败。2017年,寺院得以复建。佛祖释迦牟尼时隔几十年,又重新回到蛮嫌垴前。
山峰、翠柏、岩石、山神、寺院塑造了蛮嫌垴的魂。蛮嫌垴印有我幼年的足痕,我的许多美好连同艰辛都藏在那里。离开家乡多年,每每想起,我常自问:乡关蛮嫌垴,何日复登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