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朋友湖北发来短信的时候,梁薄正在聚精会神地等待兰州拉面。这是寻常不过的一天,和湖北说早安,起床上课,在车站等车的时候瞄了几眼过路姑娘,暮色将近之时走进这家拉面馆。
必须承认,时至今日梁薄不再对兰州拉面产生深度的渴求,他已经二十多岁了,眼里看到的是大世界,心上也蒙了厚厚的尘,选择晚餐不是出于欣赏而是发自惯性。在幻变的岁月里,掌握一件长久的喜好令他安全感倍增。
而此刻亮起的屏幕上出现的信息令周遭的空气骤然凝重如固体,梁薄艰难地辨认上面的汉字,生平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心脏的位置。他静悄悄地打了几个字:
你来真的?
手机震,“真的。我已经不爱你了。”
梁薄注视着指尖触及的一切,按出拨号键的那一刻他意识到自己尚未组织清楚任何语言。这个疑虑并不构成风险,因为一个甜美的声音告诉他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拉面被端上来,升腾的水汽迷失了梁薄的视线,他若有所思地放下手机,举起筷子探入碗中。他熟知关于兰州拉面的一切,凉了,味道就寡了。
夹带一块牛肉,拉面被送入口中,梁薄缓慢地咀嚼。
却没有味道。
他费力地寻觅了一番,那劲道的面,微辛的汤,喧宾夺主的香菜,依然,没有味道。
梁薄惊异万分。在短暂的无所作为之后,梁薄开始狂野地吞噬一切,如同秃鹫撕扯着唯一的死尸。
没有。没有。没有味道。
他抄起近旁的可乐灌了几口才终于把面送了下去,在可乐清凉而复杂的味觉刺激下,那无味的拉面令梁薄出离愤怒。
梁薄一板摔在桌子上,大喝:老板!你们厨子怎么做事的?不知道放调料啊!?
老板闻讯赶来,只是一嗅的功夫,他就抬起眉眼打量梁薄,说,小伙子,你不是想不给钱吧?
梁薄生气地说,跟钱没关系,这碗面一点味道都没有!
老板明明觉得他眼熟得紧,定是个常客,可这面现今汤水四溢,香味全然散发了出来,他却还咬定没有味道,实在奇怪。
厨师远远招呼道,这样,你过来,我当着你的面再做一份,你瞧好有没有调料。
梁薄无惧地走了过去,在厨房里监视了整个流程。他忽然想起来很久以前,湖北陪他一起来,女孩说,你现在喝的面汤里,很可能溶解着厨师的哈喇子或者鼻涕。梁薄作势打她,湖北笑着躲开。
时至今日梁薄终于可以笃定,没有,都没有,至多混入了一颗热汗。
新的一碗面端了上来,厨师和老板架着肩膀仔细看着他。梁薄说,这碗一定有味道,不会错。
他将这份经他审核毫无漏洞的面送入口中,活动起牙齿与舌头,忽然变了脸色。
厨师问,小朋友,有味道没?
梁薄没有抬头。
他把钱包拿出来,数出两份拉面的钱,抚平,放在桌上,不发一言地离开了。
他的心中充满了困惑与茫然,然而人潮仍是拥挤。梁薄睁大眼睛怒视着一切:他的生活突兀地出现了巨大的缺口,周遭的世界却未有丝毫改变。梁薄为自己的渺然心灰意冷,喉咙发出干渴的嘶哑声,嘬了一口可乐,还是他熟悉的味道,像是夏天。
梁薄的味觉在兰州拉面那里,选择性地丧失了。
他想起湖北曾经满怀忧虑地注视他。湖北说,如果有天你厌倦了兰州拉面,那怎么办呢?
彼时的梁薄一边夹起拉面,一边告诉湖北,有些事永远不会改变。
梁薄脑海里反反复复闪现出湖北的脸,他发现并不如他所以为的那样清晰无比,而是面孔上覆盖着一层模糊的光晕,湖北的眉眼隐匿在光晕里笑靥如花。
在车水马龙的街道上梁薄终于明白了自己的损失。兰州拉面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食物,他却把它弄丢了。热泪盈眶的冲动占领了他,他狼狈地奔走,身姿蜷缩。
此后很多天,梁薄还是坚持去拉面馆,吃一份无味的拉面,通过回忆对大脑无休止地催眠。拉面是美味的。湖北还在。
他开始躲避人群,低眉垂目,却在看到每一位背影轻微相似的姑娘时心脏猛烈地收缩。他不受控制地急于看到她们的面目,然后失望。他亦不清楚自己心境,他似乎惧怕和湖北重逢,同时不可抑止地渴望,他想一切也许还有转机,他在想天下大势,分久必合。
如此风平浪静,一个礼拜后梁薄开始接受现状,兰州拉面成为白水淀粉,湖北如礁石沉入大海。有时他会突然亢奋,随时随地疯狂地起跑,在几十米之后疲惫不堪地停下。大多数时光里他郁郁寡欢,在不知名的街道徘徊,安然等待破碎的画面冲进脑海,那些有温度的回忆给他短暂的温馨,转瞬又因现实的比对而变得灼人。
在他最后的目光里,湖北的眼睛仍是那样纯粹,为此梁薄曾经英勇无畏,以为自己将触及真正的完美。如今他开始追忆每一个细节,这项工作过于劳神并伴随钝重的痛感,他却停不下来。
毫无收获。他深知每个环节并不全然正确,但那是当时唯一合理的结果,再来一次也不过重蹈覆辙。
梁薄自语道,我只会这么表达。我只懂得这么多。
没有兰州拉面的时光里,梁薄尝试别的更昂贵的食物。朋友带他吃凉面,炸酱面,意大利面,四川担担面。他皱着眉看着它们,问,这么多种类,你是怎么选择的?
朋友得意地说,看心情呗。这才是生活,花样多。
梁薄摇摇头,我觉得兰州拉面就很好。我没试过别的。
朋友说,那现在机会来了,吃吧,一个月不带重样的!
梁薄终于再次吃到有味道的面,他想这很好,换种面喜欢,不犯法。随着时间的流逝,梁薄捕捉到饱腹感,然而他的胃在拳打脚踢,他想斥责自己的胃:你又不是心,哪来的情绪!
朋友问,怎么样怎么样,好吃吧?
梁薄点了点头。
朋友笑了,问,那你还惦记着兰州拉面吗?
梁薄点了点头。
朋友郁闷地抱着头,说,这面有什么不好?
梁薄说,它不是兰州拉面。
朋友说,那你说说,你到底喜欢兰州拉面什么?
梁薄望向窗外。我觉得兰州拉面好,哪哪儿都好。
一个月之后,梁薄渐渐可以平淡生活。他重读了《小王子》,想明白了其中的关窍。湖北也许是未知世界的访客,之所以飘然离去是因为她所在的行星与地球重新交织了轨道。
他猜湖北是小王子,自己就是那只等爱的狐狸。她驯服我,又离开我,这让自己忧郁,却也从中得到好处,从此记住了麦田的颜色。
而在没有兰州拉面的世界里,也一定存在着深刻的意义。毕竟自己都习惯了没有冰棍儿的夏天,不下雪的冬天,也总会习惯缺少了兰州拉面的每一天。
他想自己终于渡了劫,从此大肚能容天下事,可喜可贺。
梁薄筹划着一次远行,电影里都是这样的情节,旅行能让人放下执念。于是他出发,在陌生的城市,梁薄发觉自己其实一直很快乐,只是他从未如此想过,他习惯于把自己想得长情,结果不是。他没有那么在乎,他喜欢这个世界胜过某人,他喜欢自己胜过兰州拉面。
于是他兴致勃勃地吃起羊肉泡馍,真好吃啊。
在他起身付账时音箱里播放了他熟悉的歌曲。梁薄一向以为粤语的念白独有一种缠绵,歌词亦然。他听见周柏豪唱:离开假使只因性格,性格任你选。
这词儿,杀人不见血。
他潦草地把钱摆在柜台,跌跌撞撞地走了出去。他怀念湖北,他怀念关于她的一切,他怀念那些不计后果的时光。
在他不远的前方有一扇古朴的门,他揣测门后是怎样的世界,如果那里拥有任意一张此刻闪现在脑海里的画面,梁薄愿意穷尽一生的力量换取那扇门一次轻微的开启。
刚刚吃下的美味令他反胃,他痛苦地蹲在路旁,掏出手机才隐约想起自己咬牙删除了湖北所有的联系方式。必须从中解脱,他开始寻找他们共同的朋友,梁薄从不轻易打扰他们,而现在他想恳求他们告知湖北的近况。
他在踌躇和义无反顾之间反复,终于一个朋友回复了他的消息,是一个笑脸,问怎么了。
梁薄在提示音响起的瞬间毫无预兆地清醒了。他打字,没事,点错了。
身后的音箱早已更换了曲目,梁薄也在陌生的街道,走远了。
又过很多天,人们从城市各个角落出现,继而隐没在黄昏的街道中。梁薄端坐在拉面馆,等待路灯亮起。
最近他喜欢上了扬州炒饭。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以此作为晚餐,那是和面食截然不同的口感,饱满的米粒在唇齿之间破碎,没有汤水却也不难下咽。
梁薄开始理解兰州拉面并不是不可替代的,身为人类,先辈们耗时几千万年登上食物链顶端,可不是为了一碗姿色平庸的兰州拉面。
他点了一份兰州拉面,也许很多年后他还是会点,那时该穿着不同的衣服,眉眼里也多了风尘。梁薄希冀那时他能真正见过大世界。他想未来的自己没准儿都忘了年轻时候关于兰州拉面的长久习惯,生活太复杂了,年轻时的三五年总觉得是一辈子,其实回头一眼就已看穿。
那时兰州拉面也许换了汤料,也许改了招牌,他不得而知并不再因此慌张。他想,哪能不变。小时候看哪吒闹了海,陈塘关大雨将至,自己忧心忡忡时爷爷递过来桃酥饼,幼时梁薄笃定那是他一生都不会放弃的食物,可是一愣神儿三太子已随十万天兵去抓孙悟空,桃酥饼上的黑芝麻也跌落在昨天的地面。
梁薄想,自己对兰州拉面的喜欢也就到此为止了吧。以后只有怀念。怀念什么呢?它的肉真的不多,面也不特别,汤上总漂浮着葱花。也就怀念怀念那时候的自己吧。
就在不久的刚才,梁薄于人群中发现了湖北。他终于又再见到她。她还是那个好看的姑娘,在混淆了四季的暮色里线条格外柔和。梁薄站在不远处小心地窥视,她的生动表情手舞足蹈一如往日,自己却不再拥有参与的权力。
可是梁薄很平静。旧时画面依然呼啸而入他的脑海,但他不再想着躲避或否定,在很久很久以前他就决定,正视自己内心的感情,不背叛。
他在乎湖北,这无从反驳。他必然不是长情之人,甚至天性凉薄,却也不能超脱地念旧。他不再用力装得很淡漠,他知道那些情绪,那些自卑,惶恐,不甘,伤感因为真实存在而不那么可笑。
只是他不会再惊动什么人了,即使此刻与湖北单方面地重逢,像是夜航已久的船忽然看到了灯塔,她也不再是他必经的航线或停泊的港湾。那光令黑夜温暖了一些,可是歇一歇,还是要向前走呀。
梁薄淡淡地看了一会儿,无声地走掉了。这街道太拥挤,每个人心里都埋着秘密,不是独有自己。耳机里是王菲的《如风》,梁薄慨叹,即使高为天后,人山人海,也只能爱那么几个人呐。
路灯终于亮起,兰州拉面端上来的时候梁薄心里有些后悔,他没心思再坚持吃下无味的面了。皱了一会儿眉梁薄忽然又乐了,原来真的有一天,自己会厌倦兰州拉面。
他不抱有任何希望地夹起面,带着一块牛肉,梁薄缓慢地咀嚼。
Boom!
梁薄的味觉,盛大地复活了。
他终于可以像品尝所有食物一样对待兰州拉面,扫除了一切阻碍。这小小一瓢水终于归了位,失而又复得,你奈人生何。
梁薄还是平静。他不动声色地吃完了属于他的那一份,起身离开,在店门口的意见簿上写下:太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