怨怀无托。
嗟情人断绝,信音辽邈。
信妙手、能解连环,似风散雨收,雾轻云薄。
燕子楼空,暗尘锁、一床弦索。
想移根换叶。尽是旧时,手种红药。
汀洲渐生杜若。
料舟依岸曲,人在天角。
谩记得、当日音书,把闲语闲言,待总烧却。
水驿春回,望寄我、江南梅萼。
拚今生,对花对酒,为伊泪落。
上片,讲一腔怨愁无处安放。叹情人就这样断绝了关系,断绝了所有音讯。也许真有一双妙手,能像解开连环锁套一样,把感情的结也轻松解开,让感情褪去,如“风散雨收,雾轻云薄”。
这其实是一个反语,他想说的正是感情的连环无从解开。若要解开,恰如“移根换叶”,但触手所及皆是“旧时手种红药”。旧情如“手种红药”根深蒂固,何以解得?
所以如今一探旧人故居,斯人已去,“燕子楼空”。满目尘封,见琴瑟零散,不禁触景伤情,思念徒增。
下片,写他的思念、怨愤、复又思念。岸边杜若盛开。我料想着你的小船沿河岸渐行渐远,人遂在天涯海角。我还记得当年我们互相写的信,如今就让我把那些闲言碎语一起烧了吧。当你行到中途春来到,又盼你仍能想起我,给我寄一支梅花。我这辈子,就对着一朵花一杯酒,为你泪落。
这首词描写活生生的感情折磨,非常真实。过去读的情词,总是以思念或哀怨为主,情绪状态都是单一的,不太像是真正的爱情。而这首词里表达的,恰恰是百味陈杂的、富有多个层次的情绪。
如果梳理一下的话,
一开始他很怨恨,怨情人杳无音讯,心好狠,这样轻松地就把情感断绝了,正是“风散雨收,雾轻云薄”。
但是一来到情人住过的旧屋子,看着旧物是,又开始恋恋不舍,深深沉浸在“旧时手种红药”的往事中。
继而伤心地想到情人已离开,想起了当年的情意绵绵。于是又一次恨上心头,一气之下想把旧情书都烧掉(绝对是失恋的人干的事)。
但肯定是舍不得烧的嘛!思念再一次占了上风,又开始牵挂起那个已远在天边的人。
此时的他,已如张爱玲说的那样,“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爱情里的可怜虫,期盼着对方心中还有自己。而自己这一生,怕是哪儿也去不了,只能为她流尽眼泪了。
多少人能在这首词里看到自己的影子。
再来说说周邦彦这个人。
他被誉为“词之集大成者”。当然这不是说他是最好的词人,而是说他把人们对“词”的最正统的理解发展到淋漓尽致。
一是所谓的“诗庄词媚”。词最初的出现,就是用来唱歌以助兴调情的。对许多人来说,这即是词的正统。所以周邦彦在词里几乎不谈社稷伦理、哲学思辨,只谈情说爱、闲情雅趣。在我们看来题材狭窄得很,但从正统的角度来说,确实是最忠于传统的。
第二,从写作角度来看,他走的是技术派,将音律和炼字登峰造极了。有人说,有些词是“感兴”写出来的,有些词是用“思力”去写出来。“感兴”就是充满直觉和情感,像写意山水,注重气氛和意境。而“思力”就是理性斟酌,像工笔画,注重技法,巧密而精细。
周邦彦就堪称后者的领军人物。
像这种长调,字数一多,就分外讲究意思的铺排和组织,绝不是随随便便充字数就可以,其实是很考验功力的。而他又一下子表达了好几种不同的情绪,要把这些情绪自然顺畅地融为一体,也是很不容易。
用“嗟”引出怨恨,用“想”字过渡,再用“尽”字引出不舍。下段一个“渐”字将思绪从当前移开,再用“谩”引发记忆和思念,后面的“待”又把人从记忆中带回当下。
整个思绪回环曲折,却十分自然流畅。所以周邦彦的词历来被公认为精密工整,排布细致,浑为一体。
但也有人说从他的词中很难看出真实的感情。我今天读的前几首确实如此。只见满目琳琅,却难动人心。
然而读到“水驿春回,望寄我、江南梅萼。拚今生,对花对酒,为伊泪落。”的时候,我确实还是被打动了。
纵然再精工细作,有了情真,那分量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