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次见他,他正在忙着。
我歪着脑袋偷偷从侧面打量他,只见他两道粗黑的浓眉,呈倒八字状,略黑的皮肤,两排不太齐整的大牙齿组合起来有点儿龅,给人一种怪异的感觉。
心想,他一定很凶。在我那时的认知里,长得不好的人心肠肯定很坏。因为我的家庭环境,从没有见到过极丑陋的人,也没遇到过无恶不作之徒,反正他是我见到的第一个长得极不好看的人。
“哦,燕子来了,快进来玩吧……”他看到我笑了,咧开大大的嘴巴,对娜姐说:“把瓜子拿给燕子吃,还有饼干……”于是,娜姐就腾出手来拿了饼干和瓜子给我吃。
突然,再看他的时候,觉得他咋不凶啊,就是长得有点儿丑罢了。再看他望向娜姐的眼神,充满了新婚燕尔的甜蜜和温存。想起老妈说的,他和娜姐结过婚之后,就没让娜姐做过什么重活儿,平时忙的时候,也就是在旁边给他打个下手,帮帮忙。
他开了一家私人牙医诊所,生意听说也一般般。客人有一打没一打地,好的时候从大清早开门一直忙到日落西山,不好的时候也就他们两夫妻大眼瞪小眼。他的补牙拔牙技术我不知道如何,也没问过我爸妈他是不是医学院正规的毕业生,有时会恶作剧般想他首先应该给自己的牙整个容。
后来,又去过他的诊所几次,有时候看到他刚拔出来一颗血淋淋的牙齿,有时候则看到他拿了一个小锤子叮咣叮咣地敲着。每次看到我,他只是咧着大嘴巴笑。
不知道经营了几年光景,他的诊所关门了,他带娜姐回村务了农。买来牛,买来猪,买来小机器,自种自收,日子过得倒也心安理得。娜姐生了一个白胖小子,他们一家几代单传,所有的亲人都高兴坏了。
娜姐空闲时会回我外婆也就是她奶奶家帮助干一些农活,表姐夫每次也都跟着。他不放心娜姐的身体,嫌她太瘦弱。作为孙女婿的他,很实在很热情,也从不摆姑爷的架子。什么脏活累活,总是抢着去干。连我妈都直夸,这孩子真是个老好人。
好人总是不得好报。
大概持续了八九年,娜姐的旧疾复发了。天天低烧,咳嗽,吃药打针也不见好。表姐夫用他仅有的一点儿医学常识,翻遍了所有药典,去遍了省内所有的医院,花光了所有的积蓄,娜姐的病情仍是越来越重。他本来还算挺拔的身材,越来越显得矮了许多。头上的白发也密密麻麻多了起来。看着娜姐渐渐不像人形,瘦成皮包骨头,呼吸都很困难,估计他真恨不得替她去死。
不知道过了多久,娜姐走了,带着留恋,带着遗憾走了。那时,我已远走他乡,离开故乡多年,也没有再见过表姐夫。
后来有一天,老妈叫我去弟弟家吃饭,她说表姐夫来了。原来,他儿子当兵去了,他想出来打工给儿子挣钱以备将来结婚用。在家里种地收入太低,除去农药化肥种子人工,几乎没有什么可赚的。
说实话,见他第一眼,我的内心不由得收紧了。时隔几年,他变化很大。黑,丑,老,一条腿还有点儿跛。我努力回忆,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和我第一眼中的他的两个形象重合起来。
他看到我,咧开嘴笑了笑,依旧和我小时候一样。我有点儿眼泪想流出来,不知道为何。中午我妈做了好几个菜,他有点儿拘束,也没怎么吃。下午,他去一个工厂面试,结果没有面试上。接连又找了几个单位,仍旧没有通过面试。最后,去了我们小区附近的一家餐厅,人家总算答应了给他临时工先试用一下。
那天晚上,他在餐厅干完活回我弟弟家已经很晚了。我妈问他怎样,他说还行。第二天早上,下了小雨,他早早起来了,告诉我妈不要做他的早饭,他外面吃一点儿算了,他上班时间比较早。我妈也没有再三坚持,他就上班走了。
下午大概不到五点,他回来了。他提了一个袋子,里面装着零食,还有一本看图识字,一个小玩具,一个工艺品娃娃。他说是送给我女儿的,因为我女儿马上要过生日了。我说不用这么客气,女儿还小,她还不怎么会要礼物呢。他说,收下吧,过来一直麻烦我们夫妻俩心里很过意不去,这也是他的一点儿心意。我接过礼物,心里沉甸甸的。
我正诧异他怎么下班这么早,老妈把我拉到一边告诉我餐厅老板不要他了,嫌弃他手脚不利索。我很同情他,也很可怜他,但我好像也不能帮他什么。
雨一直连绵,表姐夫一直没有找到工作。他每天都冒着雨出去,晚上很晚很晚才回来。我妈给他做饭,他死活不让我妈做,说他在外面吃过了。我不知道他一天中间去了哪里,遭遇了什么,他好像也越发的自卑,越发的抬不起头来,走起路来腿好像更瘸了。
过了有半个月,他找到了一份工厂车间研磨的活儿。他高兴起来了,觉得自己堂堂五尺男儿总算有了用武之地。
以后,每次看见他,他依旧咧开大嘴冲我笑笑。可不知为何,我却很玻璃心,每次看到他就有种想哭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