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有精神病

图片发自简书App





我出生于1988年。自我有记忆开始,世界对我而言就是世界该有的样子,直到我的父亲精神病发作。

我的爷爷是军人,跟随部队来到广州,离休后喜欢看书和画画。我记得小时候我们所住的屋子里,几乎所有大面积的墙壁都做成了书架,满满地摆着书。那时候我们住的是带着院子的两层高的房子。院子里通常种一些果树、菜和花。房子的面积大概是五六十平米,两层总共六个房间。我爷爷有两个儿子,然而他和奶奶在我出生之前就离婚了,因此我对奶奶也一无所知。

我出生之后就和爸爸妈妈爷爷住在一起,那我叔叔呢?他在早前搬走了。跟我同龄的人大概也不难想象,我们父辈那一代人通常有好些个兄弟姐妹,各自成家之后就会陆陆续续搬走。

我的母亲,是被骗成为我的母亲的。

一开始就提到我的父亲是有精神病的,但家里人却瞒着我的母亲。母亲是跟农村姑娘,初中文化水平,这也有着时代的原因,恢复高考后也不是人人都能上大学的,何况还是农村姑娘。知道真相的母亲气急败坏,但是我父亲不发作的时候,看起来与正常人无异。1米75左右的身高,俊俏的脸庞,第一次见面的人只会觉得他比较沉默寡言而已。因此,母亲也就慢慢接受了这个事情,或者说,比较了离婚带来的各种损失或者不良后果她觉得忍受会比较明智。父亲害怕精神病会遗传,于是他坚决不要生小孩,所以母亲前三次怀孕都打掉了。然而可能出自天然的母性影响,母亲最后还是偷偷地生下了我。

虽然我最终长成了1米8的堂堂男儿身,但我小时候却是体弱多病。人们常言道,小孩子的天性是如何如何天真烂漫活泼可爱的,家庭是如何如何充满爱的。而我那小小的躯体感受到的却不是这样的,尽管说不上为什么,我不喜欢我的父亲也不喜欢我的母亲。我生活在一个亲近自然,家庭完整的环境里,我却想不起我有多快乐。我常常觉得不舒服,对于周围的人和事也没有太强的感知能力。父亲让我觉得不想靠近,或者其实他也不想靠近我。而母亲,对她而言,我放佛是她养的一只狗。她的性格非常暴躁,无论做什么事情,她都会要求我严格按照她教导的方式去做。一直到上小学,我该如何思考,在做作业的时候她都盯得紧紧的,而我也习惯了什么都听她的。

有一次我母亲的妹妹来看望我们。

“哟,小皓皓今年几岁了呀?告诉阿姨。”

“……”

“这小孩儿,就是太害羞了,平时见着人都不出声,人家还觉得他没礼貌呐。”我妈妈接上话,然后对我说:”皓皓,你渴了吧,喝点水。“

”哦。“我拿起水杯喝了下去,但我并不知道我是不是真的渴了。



我上学了,不难想象,这么”害羞“的我要想融入团体,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虽然我并不喜欢我的母亲,但小小的我觉得她是对的,她是权威,她是力量,我也该听她的话。

对于学校,我倒也并非很抗拒。那儿跟我一样年纪的人,对他们说不上很喜欢,但却可以让我暂时离开家里,对我而言却并不太糟糕,虽然那时候的我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喜欢爸爸妈妈。幸运的是,居然也有些小朋友会主动跟我玩,这让我觉得挺开心。然而有些小孩儿并不是太喜欢我,甚至可能有点讨厌我。当然,这个也是当时的我所不能理解的。

上课学习对我而言也并不讨厌,体育课除外。因为我相对于其他小孩儿更虚弱些,所以我跑步总是跑倒数第二,倒数第一是一个胖胖的男孩儿。但身体羸弱、加上相对沉默的我自然也就成了一些捣蛋鬼的欺负对象。

有一天放学,班上特别调皮捣蛋的几个男生堵住我,喊我各种外号。我不知道是生气多一点还是害怕多一点,反正胆小的我不敢动手,但自尊心促使我弱弱地回骂。其中一个男生忽然就往我脸上啐了一口,我愣住了好几秒,反应不过来发生了什么事请。直到清晰地听到他们笑笑咧咧地散开了,我内心的愤懑、委屈和羞愧才涌上心头。然后我自我感觉很悲壮地做了个决定,我让别人的吐沫一直粘在我的脸上,一直到我回到家里给妈妈看到为止。

“妈,你看。我们班的坏蛋往我脸上吐口水。”

“天啊,这怎么回事啊皓皓,来,我先帮你把脸洗干净。”妈妈一脸的惊讶,或者其实更多的是尴尬。

“是他们欺负我。”

“是谁?我打电话给老师投诉,让老师跟他们家长好好教训他们。”

我于是嘤嘤嘤地给母亲诉说我受的委屈,并且觉得好像这样做,我就打败了那些人一样。然而,受欺凌的事情还是时有发生,不过也没有什么大事。



三年级,也就是我8岁以前,我的生活或许了无生趣,却也算是风平浪静地度过了。

直到那一天。

我很清晰的记得那是个让人心情阴郁的回南天,因为这是我最讨厌的天气。所有地方都很潮湿,衣服被子甚至每个角落都好像散发着发霉的味道,人们所到之处都无法保持干净。我放学回到家门口,就感觉到好像门的里面有股驱赶我走开的力量。我停下了脚步,有点害怕,有点犹豫要不要进去。这时候,我听到里面摔烂东西的声音,以及妈妈哭泣和哀求的声音。我害怕得浑身颤抖起来,眼泪簌簌地流下来,过了一会儿抑制不住地放声大哭。门就在这时候开了,是爷爷。爷爷抱着我说:乖乖,不怕不怕没事儿哈。

后来,在好多人的帮助之下,我爸爸被带去了医院,妈妈也跟着去了。我进屋看到地上有陶瓷的碎片,周围的摆设也很凌乱。

“爷爷,爸爸是跟妈妈打架了吗?”

“不是呢,皓皓。你爸爸得了一种病,发作的时候会变得暴躁,去医院治好了就没问题了。”

“什么病呢?”

爷爷沉默了一会儿,好像在思考怎么回答。

”皓皓现在还不能够理解这种病,长大点才能明白呢。“

我倒是希望那时候爷爷告诉了我真相,因为从他口中得知,显然比从不怀好意的同学里面得知更好接受一些。

过了几天,爸爸从医院回来。正如爷爷所说,爸爸好像真的”好“了。他恢复了原来的样子,不一样的是,他的眼神好像更空洞了,就算在看着我的时候也好像在望着很遥远的地方。



过了不久,学校里开始有些同学用看着赃物的厌恶眼神来看我,对此我感到十分困惑。

“喂,小子。你老爸有精神病呐!”习惯欺负我的讨厌鬼阿勇对我说。他中等身材,但因为平时爱跑来跑去上串下跳,所以身体特别结实。

“你胡说什么呢?我爸爸只是生病了,吃完药已经好了!”

“哈哈,那生病了是什么病呢?”

“……”我感到羞愧和害怕,顿时觉得极度生气。体内有一股莫名的超出我控制能力的力量迸发出来,我攥起拳头,往他脸上挥了过去。周围响起尖叫声,我却全然听不见。只见阿勇过了一会儿面红耳赤地看着我,眼中还噙有泪水。

“他妈的你找死是不是!”他朝我身上扑过来,我们就扭在一起。互相使劲想要攻击到对方,我们就像两头疯掉的牛,愤怒让我们亢奋地不断地碰撞、攻击。直到老师过来把我们俩分开,这就是我第一次打架经历。老实讲,我对战绩还挺满意,先下手为强是有道理的。

接着很好想象,老师的批评,并且通知家长一起教育我们。亢奋过去之后,我的心情变得复杂起来。对于爸爸,我没有同情,反而是更痛恨他了,是他让我遭受这些不该遭受的罪。

奇怪的是,我的遭遇还带来一些我意想不到的事情。一些同学对我似乎产生了同情的感觉,想要更加靠近我。渐渐地我开始交上了一些好友,现在想起来,他们给我带来的一点一滴的快乐和温暖却无形中都成了我的力量。尽管他们做的只是跟我一起上下学,一起上下课一起聊天一起玩。简言之,有人愿意陪伴我左右。

可能是由于从小听爷爷给我讲故事,我的表达和演讲能力不错。在学校里,我几乎包揽了我们班所有的演讲比赛。老实讲,我喜欢在台上被掌声包围的感觉,这使我暂时忘了我是谁,我有着怎样的家庭。就好像我跟其他人都没有什么区别,偶尔认识到别的地方的人,跟他们只是短暂的接触,不必被他们了解得太多,也让我产生一种临时的安全感。



不多久,我就知道了。爸爸远远还没好。他还是忽而就变得暴躁起来,但这种时候一般吃药就可以控制住了。但随着他一次又一次的发作,我从开始的恐惧渐渐变得厌恶起来。

一天晚上,我在自己的房间里睡得正酣,忽然听到很吵的人声。不一会儿我的门也被打开了,模糊中看到好似妈妈的身影在慌张地问我:“皓皓,爸爸有没有在这儿?”

“没——没有啊。”我揉揉惺忪的双眼,费好大力气才把自己的身体支撑起来。心里也有点不乐意,这大半夜的把我吵醒是做啥。不过妈妈声音里的恐惧也让我清醒了好几分,只好压抑住自己的不满,爬了起来。厅里面的灯亮着,看见我,爷爷忧虑的脸上努力挤出安慰的微笑。

“爷爷,怎么啦?”

“爸爸不知道走哪儿去了。皓皓有没有见到呀?”爷爷把我拉到身边说。

“没有啊。”

“好,没事。皓皓你回去睡吧啊,我跟你妈妈去找就好了。”爷爷说完恢复了忧郁和紧张,半夜里打电话给别人也不太合适,确实只能他们自己去找了。于是把我自己一个留在家里,爷爷和妈妈出去了。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里,久久都睡不着。我乱七八糟地想了很多事情,我想起了爸爸发作时候揭斯底里的样子,想起了妈妈在旁边带着怨恨的哭泣。不发作的时候爸爸的眼神是空洞的,发作的时候就会充满着恐惧和狂暴。好像在害怕这些什么,为了对抗这种恐惧,他作出狰狞的样子。我忽然又觉得害怕得发起抖来,不知不觉之间,爸爸也成了我的恐惧,以及我想施以愤怒的对象。可是,我这小小的身躯,不管是心智还是身体都未曾发育完全,缺乏必要的力量去对抗这样的存在。

可转念一想,虽然我不能对大人们作出些什么反击。但对我自己,我却是有办法的啊。我没办法反抗我自己,我可以让自己配合自己。想到这里,我觉得自己好像找到了一个出口。

于是我悄悄爬起床,打开屋子里的灯。从二楼到一楼走个遍,想找点可用的东西,最后我的眼光落在了厨房里的水果刀上。我拿起冰凉的刀柄,脑海里回放着电视里那些人割脉自尽的剧情。我把刀子放到手腕上,想着那是很简单的事情。但是当我的手碰到刀刃的时候,但就那一丝冰凉的感觉就让我害怕了。我对自己感到非常失望,我把小刀扔下了,然后掐自己的手、把身体撞向墙、使劲跺脚,对自己咬牙切齿。

我继而嘤嘤地哭起来,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

天微亮的时候,我被吵醒了,是爸爸他们回来了。爸爸已经恢复了平静,爷爷和妈妈的脸上努力装出一副没有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情的样子,只是疲惫掩饰不住。

之后,爸爸这样的出走时有发生。最糟糕的一次,是我们发现他的时候,他浑身是伤痕。抱着自己,浑身颤抖,惊惶地双眼四周环顾着念叨:“别抢我的钱啊,啊,别抢我的钱。”

我越发地感到痛恨,痛恨他们也痛恨我自己。我甚至开始疑问:为什么你们要把我生下来呢?



要说我的童年悲惨得毫无温情和乐趣,这也是不客观的。毕竟,我有我的爷爷。

前面提到,他是个好读书善作画的人。和他一起的时候,我不会感到对爸爸妈妈的那种莫名的不舒服感。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安详的气息都让我感到十分安心。而且他好似什么都懂得,对我而言就像个无所不知的存在。他会给我讲各种故事,讲他自己在战争中的经历或者书上的故事。在他面前,我是个正常的小孩,会好奇、也会撒娇。我也喜欢在他作画的时候呆在他旁边,这时候的他会有一种特别的认真,散发出一种近乎神圣的气息。我不自觉地就安静下来了,虽然我当时并不知道这是为何。

和爷爷在一起的时候我是快乐的,我深信他也是。只是他有时候会陷入深深的沉思,以至于我呼喊几次他才回过神来。后来我才知道,那叫寂寞。

家里能够和他正常交流的人一个都没有,这种寂寞不难想象。于是大概在我上五年级的时候,他表示想要再娶。

在此,我必须交代一些我当时家庭的情况。因为父亲偶尔会发病,所以工作会受到一定的影响。母亲学历比较低,因此从事的工作收入也比较低。而爷爷,离休之后的待遇对于我们这种家庭来讲,就是经济支柱了。所以当他表示想再娶的时候,母亲极力反对。多一个人(甚至有可能不止一个,如果再婚的对象有小孩儿的话)来分享那本身就有限的财富,她认为那样会对我们家造成极大影响。

“爷爷,听妈妈说你想娶老婆。”

“啊,是啊。皓皓怎么看呀?”

“嗯……”我思考了一下子。“那得看是怎样的老婆呀。”

“哈哈哈,对对,皓皓很聪明。”

前前后后,母亲为阻挠此事软硬兼施使了好大力气,最终爷爷是没有再娶。

广州的夏季总像迫切想要见到情人的少女般早早地来到,然后紧紧粘着将近9个月方才不情愿地离去,到了七八月份的时候更是如火般热,那时候我们还未能每个房间都安装上空调,我们家虽然地势较高还比较凉快但是蚊子的攻势却也极其凶猛。一旦被叮上,痒得翻来覆去难以入眠。就在这样的一个夜晚,我半夜醒来,恰好尿意来袭。只好昏昏沉沉地起床到一楼如厕,这时候我已经是12岁了,独自睡在二楼的房间里,爷爷则因为年纪大不方便爬上爬下住在一楼。去完厕所觉得口渴挪步到厅里找凉开水,这时候我发现爷爷房间门虚掩着,里面似乎有人声?心里纳闷,这么晚,爷爷还在干嘛?我蹑手蹑脚走近,却真切听见里面有女生呻吟和沉重的呼吸声。我顿时感到自己的脸烧了起来,生怕自己的心跳声被发现了,赶紧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巴。那时候的我虽然年纪虽小,网络也未像现在这般普及,但单就电视剧的传播,男孩子间的插科打诨中也能对此事有所了解。但奇怪的是,那时候的我就已经认定了那个女声是妈妈发出的。

现在回忆起来,打那晚之后,爷爷再也不提再婚的事情了,当母亲和爷爷同堂的时候会尽量避免正视对方。而我呢?如果说我一直深爱着我的母亲,也许这样的事情足以让我觉得崩溃。可笑的是,由于我本身对母亲就感到厌恶。而今,我只是感到对她更加厌恶而已。可能是偏袒,但我确实不责怪我的爷爷。

爷爷和母亲之间的秘密不久后终于还是被父亲发现了,父亲自然极度生气,暴跳如雷。我惊奇地发现,我渐渐为自己装上了冷漠作为防御。我几乎不怎么跟爸妈说话了。六年级的时候,父母亲带上我,搬去新房子。

我的童年基本上就到这里,现在回忆起来,我认为我是胜利者——从我疏远我父母的时候开始,从我不再做妈妈的傀儡开始。好多人可能觉得和父母的关系不亲近是一种悲哀,但我想,如果因为我的父母是谁,就注定了我要成为谁,那才是莫大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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