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音律

父亲拍摄(荷)

生活如花· 给父亲

曾经,父亲在家后院搭建了一个小花园,红砖葺圃,栽花的土是父亲从郊区一肩一肩担回来的。母亲将两个塑料大水桶的提把上绑了几捆细麻绳,问邻居家借了根粗竹楄子,父亲说用起来很顺当。

小花园里一年四季都有花开。灿烂的杜鹃、芬芳的茉莉、瑰丽的玫瑰、幽静的百合、清新的雏菊、馨香的水仙、葱郁的云竹......也于是,一年四季都有客人来家里赏花。

“花开能有声”。

父亲告诉我。他带着我第一次看小花园里的昙花开放,屏息静听,“啵啵啵”,花瓣舒展的时候,隐约听到有声儿,细脆如簧音,欲专注地捕捉,却又似乎什么也听不到了。

但是,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

我们举家搬迁到一栋几十层的板式楼里居住以后,父亲突然就忙碌起来,再也无暇顾忌他的花草了。从旧居搬来的十几盆花儿都先后枯萎,也未见父亲像从前那样,站在枯枝败叶前叹息。问及,他会不以为然地说,现在都是高楼大厦了,找不到养花儿的土,花市里卖的营养土掺杂人工成分太多,滋养不了这些有灵气儿的生物。

于是,阳台上仅剩下几盆生命力极强的仙人科:无需精心照料,有土就能生存的、带刺的球状体,或者扁状体,或者没有形体。

我有些失望,为家里再也看不出一年四季。

父亲的单位体制改革,他提前离职回家修养。那段时间,他的心情不太好。

他的年龄还不到国家规定的退休年龄。在家里呆了两天,他便开始四处奔走,找以前的朋友,找以前曾有过工作来往的人。早出晚归,比正常上班的时候还忙。然而我听得多的,却是每天家人一起吃晚饭的时候,他颇为无奈的叹息。

现在的人真现实,他说。人走茶凉,没有实权,不在位置上了,他们也就装不认得我了。哎,可能我就这么算为国家做完贡献了,该享晚年了。

我却是是暗自窃喜的,或者,这样父亲就有时间重新种上花草了。说不定在即将来临的夏天,又可以在家里看到一片姹紫嫣红。

然而,父亲似乎是病了,恹恹的,总说头痛打不起精神来。常常见他在阳台上吸着烟,凭栏眺望。

对面正在施工。地基已经打好,立起了钢架,工人们在忙碌着,白天嘈杂声很大。我走过去看,灰蓝色的天幕上一丝云都没有,也不见有鸟儿飞过。

我想逗笑他,就问他在看什么,他说看时间,看时间怎么从东边溜到西边去。

母亲倒跟我一样是有些高兴的,她说退休了可以在家轻松享受生活。还特意替父亲规划了每天的作息:上午锻炼身体,花市股市都去转转,回来顺路买点菜。余下的时间看看喜欢的书和电视,甚至建议他去楼下小区活动室里搓搓小麻将。

但从未见父亲如此过个一天。

我清早上班前,就看见他点燃一天中的第一支香烟走去阳台,下午下班回来看到他还是站在那儿,似乎一直就没动过。以前若周末加班,他会埋怨说没时间约老朋友搓几圈麻将,现在就是有人约他,他也会借故推辞。

母亲有些担心了,说兴许家里冷清,许久没有客人来过。于是,我们决定在这个周末请客。

这天,我特意买回两枝百合花插在客厅的花瓶里,暗蓝色的玻璃花瓶上绽放着两朵纯清新素雅的百合花,煞是好看。父亲的兴致也明显高涨些了,一大早起床就主动收拾屋子,做清洁,还去帮母亲买菜。母亲得意地冲我眨眼,看来她的办法有效果了。我也很高兴。

客人们陆续来了,有父亲当年一起分配过来的老同学,有他平时搓麻将的老友,也有他以前关系比较好的同事和下属。宾客们一番热情地寒喧后入席就坐,边吃边聊,天南地北,海阔天空。聊着聊着就聊到各自单位上的工会活动和最近的实事上去了,父亲的情绪明显低落下来。我看得仔细暗暗着急,但是也不知道该怎么化解。

吃罢饭,父亲便找了借口丢下客人躲进了书房。母亲冲我使了个眼色,我想了想,便端起那瓶百合花也跟了进去。

我问父亲,花买得好不好,他说还行,有点心不在焉。我就说没有父亲以前种的花好,那时候家里的小花园一年四季都有花可以看的。冬天看腊梅傲雪,春天百花齐放,秋天有菊花争艳,夏天则满园清香......我一边说着,一边偷偷瞅着父亲的脸色。

父亲的眼光变得柔和了,他点上一根烟,同我一起回忆起来,他说,我担土差不多来回走了三十多趟啊,只有地里自然生的土,才能养好花草儿。是啊,我说,记得你还给我和母亲布置了任务,每天的淘米水要留下来蓄着发酵浇花,因为它对花有营养。夏天的时候,你经常出差,我和母亲就偷懒,从厨房水龙头上接个塑料水管拉出来,一个开水笼头,一个拿水管淋花,常常把我们自个儿淋得比花还要湿......

父亲哈哈地笑了,说:你们就是这样让我损失了不少好品种的花儿。他笑得眼角润上了,书桌上的台灯不失时机地抹了一星点光晕进去。父亲捻灭了烟蒂,扭头看向书房的窗外,但我分明看见他的眼睛里越来越多的亮晶晶的东西。

第二天我下班回来,竟然没看到阳台上有父亲抽烟的身影。他在厨房里洗菜,说要让母亲惊喜一下,感受感受有“家庭妇男”的生活。

我开心极了,欢快地在屋里窜来窜去,不知道可以做点什么,窜到阳台上的时候感觉有些异样,四下里仔细找找,竟然发现了两盆有叶片的植物,遮羞地躲在仅剩的那些仙人球旁边,是一盆四季米兰,一盆君子兰,它们还是幼苗状,叶茎纤细,但很挺拔。

不知怎么的,我的眼泪就出来了。




手机拍摄原创图文

生活似曲·给母亲

年轻时候的母亲五官清秀,最喜欢穿素色带碎花的衣衫。母亲爱美,钟爱旗袍,但是旗袍不适合上班穿着,她就自己学了裁缝,买些碎花布料来,按旗袍的做法改良做成及膝的连衣裙,配一双擦得亮晃晃的浅方跟皮鞋。

母亲弹得一手好钢琴,每天傍晚,工作、家务忙活完了,她总是要抽出点时间,弹一首她喜欢的曲子,如果正好父亲也在家,便会合着节拍在一旁伴唱。母亲说,这样的生活很美。

在我十二岁那年,母亲教会我弹《绿袖子》这首曲子,之后我的琴技便嘎然而止。因为从那个时候开始,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文字是我唯一与外界沟通的方法。

我不想说话。

起因很简单。因为父母工作调动频繁,我也跟着转了三次学校,不同学校的学习进度有差异,我跟得比较吃力,成绩越来越糟糕,同学们嫌弃我是差生都不爱搭理我,老师的眼睛似乎也只看得到成绩好的尖子。于是课间时分,我一个人就爱去逛逛校园里的小树林,看到新发芽的小草小花,我会跟它们说话,父亲说过植物能感应到人的情绪和语言。但是却有同学去老师那儿告状,说我有神经病,对着花草树木说话。

母亲应班主任邀请来到学校,当我的面,班主任把请她来的缘由告诉了她,并建议母亲带我去看看病,说可能我的精神方面有些问题。

我记得母亲当时愣了下,回头认真地看着我,问我:你觉得自己精神有问题吗?我望着母亲,摇摇头。你觉得你需要去看看医生吗?母亲又问,我再次摇摇头。

母亲回过头微笑着对班主任说:老师你看,她的反应很正常,她是正常的孩子。顿了顿,母亲接着说:她对花草说话,或许是因为孤独。

那天回去以后,母亲没有就这个事情再问过我。只是那晚她弹琴的时候,我觉得她在流泪。

其实我觉得,这个世界只需要有眼睛和心去看、去体会,就足够了,语言是衍生品,使用得不好适得其反。我变得越来越像个语痴,从刻意缄言到真的无法完整表达日常。

母亲时常焦虑地看着我,责怪自己对我照顾得不够好。我有些难过,为母亲的自责。

母亲不再弹琴了,当她习惯了没有声音的女儿以后,她每日必做的事情,就由弹琴变成了写日记。

准确地说,母亲的日记是跟我交流的集锦。

她会记录一些我的日常,包括第二日我想吃什么菜或者要去做什么,还会写一些她觉得有趣的事情。有时候我也会跟她聊天,写在本子上,我们像学生做作业般一问一答。母亲基本都满足我的要求,从来没提出要带我去医院看看。

我感觉很轻松,自己就像一道无形的烟,穿梭于生活里,存在却不留痕迹。

这样安静的日子随着母亲第一次发病而打破。

母亲身体不好,有遗传病,已经连续吃中药快十年了。医学界对这个病因尚在研究中,目前无药可治愈,只是告诫她不能劳累。但是她一直很乐观,偶尔疼痛或者精力不济时,也没见她说过什么。

这天傍晚,母亲照旧在厨房里操持着准备晚饭,我在书房写作业,突然听到厨房里“哗啦啦”一阵响,似乎是碗碟打碎的声音,然后听到有沙哑的喊叫声,又像是在呻吟。我赶紧丢下书本来到厨房,就见母亲蜷缩在地板上,一脸痛苦的表情,身子不停地颤抖,她身边是碎了一地的碗碟瓷片,双手痉挛形成爪型,被破碗瓷片划伤的地方流着血。

我吓坏了,慌忙去拉她,她痛苦地摇头,想努力站起来却使不上劲。父亲出差不在家,我张着嘴发出“啊啊啊”的声音,慌乱得不知道该怎么办。母亲艰难地把手抬起来指着大门,我猛然想起该找邻居帮忙,便冲出门去,使劲拍打隔壁邻居的房门,我听到一个声音从我的喉咙里憋出来:

“救——救救我妈妈!”

……

如今,母亲也退休好几年了。每周,她要去医院做两次透析。她依旧爱美,从不肯穿老年人爱穿的轻便鞋,她说那个不好看,她依旧喜欢穿浅方跟的皮鞋,出门前总要擦得亮晃晃的。她也会在很高兴的时候弹琴,但时常看着乐谱,手指却跟不上节奏,甚至弹不了完整的一段调子。但每个周末我回去她住的地方,她总是要拉着我,弹琴给我听。

我把《绿袖子》剪辑成手机铃音储存在她的手机里面,也用在我的手机上。每天《绿袖子》的铃声会响起好几次,这是我和她互报平安的讯息。

生活其实没有固定格式,只不过是我们把时间抓在手中编成辩子,一节一节滑过手指。




父亲拍摄(重庆)

生活成画·给自己

忙完了最后的杂事,已经是23:00了。

闭着眼睛沐浴在蓬头下,突然就想起今天在父母家晚饭后的一个小细节:

母亲兴致盎然地从里屋拿出刚冲印回来的照片,那是前不久她同父亲一起,参加老年旅游团去山东一带旅游的时候拍摄的。前两天他们打电话让我回来,帮她从电脑里整理出了一些照片去冲印。父母依然是不信任电脑的,他们的概念里,有纪念意义的照片依然需要能拽在手里、随时翻阅到才算放心。

母亲把照片一张一张递给我,笑着介绍照片里的景和人。父亲也凑过来坐在旁边,时不时抢过母亲的话头来说,就像两个孩子争着要向老师报告什么一样。

我看得有点心不在焉。那天帮父母整理照片的时候,我几乎都看过了,冲印好了也是我拿过来给他们的,估计母亲已经忘记。昨天就跟朋友约好了,今天下班后她带她的小姐妹一起去我家里看衣服,前一阵心血来潮在网上开了个网点卖外贸服装,因为不善经营又太费时间,结果还是把网店关了,落下一大堆存货小山一样堆放在家里。

母亲依旧慢吞吞说着什么,终于我耐不住了,打断她说有事急着要出门。

母亲顿住了话头,眼里闪过些许失望。她抬头看看墙上的钟,催促我快点走,说别耽误了。父亲也站起身来,伸手递过我的包,叮嘱我开车慢点,安全第一。

从小区地下车库里出来,要绕过父母住的那栋楼。我依旧习惯性地将头探出车窗望上去,果然,父母都站在阳台上。我冲他们挥挥手,他们也朝我挥挥手,一阵风来,撩起了他们花白的头发,柳絮式的悠荡......

这么想着,鼻子就有些发酸,我怎么就忽略了父母当时的感受?

他们年岁已高,难得出远门旅游一次,冲印出那么多属于他们的美好时光,能同儿女们分享这些旅行中的照片,该是他们最大的快乐吧,可是我怎么偏偏就忽略了呢?那些定格在照片里的瞬间,他们当时经历着,是开心的,能回来后再跟我们分享一次,他们就又多了一份愉悦,这么小小的愿望,我怎么能因为自己的时间安排问题,而忽略了呢?

我自责,久久不能释怀。


——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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